严怀德撑住头,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生硬的笑容,夹着烟的手微微颤抖,来不及弹掉的烟灰落在西装裤上,他像没看见一样,边笑边摇头叹气,自言自语地说:“好……很好,抢走了怀安之后,连她的女儿也不放过。”
这是严怀德第一次在李安民面前提到李怀安,声音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敢情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没法释怀?
对上一辈的纠葛李安民说不上话,只想要尽快下车,自打听说要去合阳之后,她就感到很不安,全身的每个细胞似乎都在排斥那个地方,直觉这一趟去准没好事。
可没人理她,交了钱之后,车子又疾速行驶,窗外的景物从高楼大厦逐渐变成了低矮的平房,再往下人烟更是稀少,土道崎岖颠簸,一面是刀劈斧凿的山壁,另一面是坑坑洼洼的废田。经过蜿蜒的盘山路之后,车子又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南顺。
这个村庄属于黄河沿岸的土石山区,偏僻萧条,是个极为封闭的区域,穿行村中心数百米,也不过就见到几个闲散的村民,路两旁有20多栋石头垒砌而成的房屋,铁皮门外堆着木材绷床,随处可见钢板铁架,这不像是个有人生活的村子,反倒更像手工作坊集成的工业厂区。
车子开到一栋灰色平顶的旧厂房前停下,这个厂房离石屋群有段距离,周围是杂草丛生的荒地。李安民跟随严怀德两人进入厂房,里面被分割成许多独立的隔间,紧闭的木门里传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几名工人在过道上搬运木板,见到严德怀都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说的是地方话。
从后院出去是一片泥泞不堪的土路,坡度起伏很大,大小石块散布在杂草丛中,严怀德三人上了辆暗红色的农用车,穿越沟壑纵横的黄土坡,被载到一条河沟前,浅水地的芦苇长到一人多高,风过时,芦苇杆随风摇摆,连绵的绒絮一浪一浪顺着风向推移叠起,雪白的芦花在河滩上旋舞飘扬,远远望去非常可观。
叶兵02
离河不远处,建有两座紧挨在一起的仓库,在荒瘠的土地上显得格外突兀,外侧的矮墙前停放着五辆农用车,严怀德一行就在这里下车。
仓库前的空地上有四个男人正在围桌打牌,一见到严怀德和宋玉玲,连忙站起来问候,这四人操着一口地方腔很重的普通话,虽然高矮胖瘦各不一,但是面相都很凶恶,最高壮的那个男人满脸横肉,左边面颊上斜卧着一道狰狞的伤疤,留着板寸头,怎么看都不像好人。
宋玉玲问那壮汉:“老海,人怎么样了?”
老海抬手摸着刺刺的头发茬子,咧嘴一笑:“那小子挺耐操的,能吃能睡,就那样儿了。”
这围墙并不是封闭的,而是呈回字形,开口正对着芦苇地,侧墙下停靠了几辆脏得看不出原色的摩托车,李安民注意到牌桌下有个蛇皮口袋,桌面上除了纸牌,还横担着两捆卷成筒状的报纸,木把从纸下露出来,看形状像是刀柄,裹在报纸里的难道是刀具?
除了这四个打牌的,仓库里还守着十来个刺儿头,顺墙根坐在木箱上,个个横鼻子斜眼睛,流氓相十足。
李安民紧跟在严怀德身后,边走边观察周围的环境,这仓库很宽敞,南北两面墙壁上各开两扇窗——铁栏钉死的,像监狱里的透气窗,内部分两个区域,前面堆货,后面靠墙放置书桌木架和一排排折叠椅。木架前有个巨大的铁笼,里面关了个人,是个体格精壮的年轻男人,那人颓丧地靠坐在铁栏上,穿着厂房工人的深蓝色工作服,□的皮肤上伤痕累累,两手高高吊起,穿过笼顶伸在外面,腕部被麻绳牢牢固定在铁栏上。
李安民觉得这人很眼熟,走近了一看,不由大惊失色,怎么会是炮筒?她扑到铁笼前抓住铁栏用力摇晃,大喊他的名字。炮筒听到声音后抬起头,也是一脸惊愕:“小妹!你怎么在这里?”
李安民回头瞪向宋玉玲:“这是怎么回事?”
宋玉玲靠在桌前,答非所问地说:“别紧张,只是限制他的行动而已,不会把他怎么着。”
“限制行动?这叫囚禁,犯法的!”李安民又看向严怀德,“你也跟她一起干?这人是我朋友,先把他给放了!”
“我跟宋小姐的协议就是寻求共同利益,互不干涉合作项目外的生意,你朋友的事跟我无关,你自己跟她交涉。”严怀德推得干净,完全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说完话后,他慢条斯理地从柜子里拿出纸杯和茶包,倒水泡茶,打开折叠凳搬到窗下坐着喝茶。
“爸!”李安民急了,“你把我带过来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些吗?你说你们到底想做什么?你还当不当我是你的女儿!?”
炮筒说:“小妹,算了!这是那女人干的,跟你爸没关系!”
严怀德转过头,冷冷地看着李安民,以一种很压抑的声调说道:“我从来就没有碰过你的母亲,你说……我有可能是你的父亲吗?”
李安民一下子就懵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又问了一遍:“我不懂,你说什么?”
严怀德“啧”了一声,把茶杯砸在地上,一拳捶上木箱,狠狠地说:“我他妈说你不是我的种!你懂了吗?”
宋玉玲把兄弟们都遣到仓库外,走过去把茶杯捡起来,拍拍严怀德的肩膀,好声好气地劝道:“严先生,有话好好说,别吓着孩子。”
李安民是被吓住了,但很快就平静下来,不是他的种,是啊……这不正好解释了他多年来的冷淡对待吗?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我不是你的亲生女儿?原来是这样……呵呵……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李安民靠在笼子上笑了笑,喉咙有点发涩。
“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的父母,他们把你当亲孙女看待。”严怀德站起来,走到李安民面前,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俯视她,轻声道:“本来这件事,我不想让你知情,也不介意就这么养你一辈子。”说着伸手想摸她的脸。
李安民挥手挡开,咬着牙说:“就算养只猫养条狗,时间长了还会有感情,你对我有吗?我不在乎是不是你的女儿,但是我想做爷爷奶奶的孙女!你是大孝子,那就别说呀!既然要瞒就瞒到底!你干嘛要现在告诉我?”
严怀德把手揣进裤兜里,盯着她的脸注视了很久,转身走到窗边朝外看,说:“那个叫叶卫军的人如果真的是叶兵的儿子,那也就是你的亲兄长,你们之间有血缘关系,我不会让你跟他住在一起。”
李安民愣了下,马上就笑了,故意讽刺他:“我知道,我知道我妈跟那个叶兵好过,那又怎么样?叶兵走了很多年我才出生,这件事有爷爷做证实,就算我不是你亲生的,也不可能是他的女儿,你自己没看好老婆,别把责任推到情敌头上,更别想用这话来吓唬我。”
严怀德不理她的嘲讽,淡淡地说:“没错,叶兵在队里没呆多久就被调走了,公社解散后,你母亲跟着我们迁到这附近住了很久,在那段期间,叶兵曾来找过你母亲,当时你母亲跟我们不住在一起,叶兵也没公开露过面,家里没人知道,也就是在那之后你母亲才怀了你,可是叶兵呢?那个畜生,他居然又把怀安给丢下了……”说到这里,他深吸了两口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叶兵没有给李怀安任何承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怀孕后,李怀安的身体变得很虚弱,她怕一个人养不活孩子才答应跟严怀德结婚,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是严家的血脉。李怀安的身体状况很差,去镇上检查时,医生建议打胎,她不肯,到了预产期,李怀安已经衰弱到没有力气自然分娩,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医院给她做了剖腹产。
剖腹产在如今这个年代很常见,甚至有些年轻的准妈妈为了保持身材,即使能顺产也要去开膛剖肚,但那时候医疗技术落后,剖腹产风险很大,很少有人愿意去挨那么一刀。
手术完两个月之后李怀安就去世了,死因是刀口感染所引发的败血症,临终前,李怀安替女儿取了名字,并请求严怀德把她养大成人。
“我听爸说叶兵的儿子过年上了趟门,叶卫军是吧,他比你大多少?五岁?十岁?叶兵那个混蛋居然在有了别的女人之后还跑来招惹你母亲,简直该死!”
炮筒抬脚踢上铁笼,发出“哐当”一声,他对李安民说:“小妹,别听他的,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宋玉玲走到笼子边蹲下来,偏头笑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小谢,你知道吗?你为什么会知道?是叶兵亲口告诉你的,还是这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
炮筒不说话,用警告的眼神瞪向她。
李安民见炮筒的两条胳膊从上到下布满血口,显然是被人用刀砍出来的,创口周围的皮肤上有碘伏消毒的痕迹,看来已经简单处理过了。下手的人很黑,每一刀都皮开肉绽,但是避开了关节和要害部位,半凝固的血液黏黏糊糊地夹在肉沟里,看得人触目惊心。
李安民暂时先把自己的事搁旁边,问宋玉玲为什么要把谢晓花抓到这儿来,记得吴老板死后,炮筒仍然留在公司里继续跑业务,按说还是她的下属,就算在吴老板死之前,他们也在一起共事过,好歹同事一场,这又打又绑的算什么?外头那群地痞流氓一看就是宋玉玲带来的打手,只听她的使唤,这女人到底是干哪行的?可别是见不得光的地下行当。
炮筒说:“这女人有背景,我想查她的底,被她先咬上了。”
宋玉玲谦虚得很:“别抬举我,你也不简单,叫你查我的人是谁?”
炮筒冷笑着反问:“你说是谁?吴老板的朋友不少,你以为你动的手脚就没人能看出来吗?有人嫌你的黑手段碍眼,让我帮忙抓小辫子,不过跟我交涉的是中间人,我只负责收钱办事,有本事你自己去调查。”
宋玉玲对他的话不以为然,似乎也没多在意,把手伸进笼子里轻拍他的脸,指甲有意无意地从伤口上刮过,炮筒痛得咧了下嘴,她却皱起眉头,很不满意地说:“一夜都过去了,怎么伤口还没愈合?”
“你当我不想它好?要不你拿砍刀劈自己两下试试,看一天之内能不能好,真是莫名其妙。”炮筒咳出一口痰,偏头吐在她脚边,看了看李安民,又说:“还有,你把这丫头带来干什么?你的事跟她没关系,让她走。”
叶兵03
“等等,我也想知道,大老远把我接到这儿来是什么用意,就为了挑明关系?”李安民看向始终默不作声的严怀德,他一直望着窗外,对身周发生的一切恍若未闻,直到李安民喊了声“爸”,他才把头转过来,扬唇掀起一抹讥讽的笑:“你还喊我爸?”
“喊习惯了,不就是个称呼?你要是不愿意听,我可以叫你严先生。”李安民这时才真的相信奶奶所说的话——严怀德的确很爱她的母亲。娶一个怀孕的女人,愿意花钱把老婆跟别人生下的孩子抚养长大,这不是一般男人能做到的。
会对他有怨气,是用亲生父女的标准来衡量两人的关系,严怀德不是个称职的好父亲,所以知道真相后,李安民反而释怀了,对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能要求什么呢?
“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严怀德的视线定在李安民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点烟凑近窗口抽,第一口吸得太猛,他被呛得连咳几声。
宋玉玲把手搭在李安民肩上,笑得很亲切:“你不想知道叶师傅跟你究竟是什么关系吗?你就从来没怀疑过他接近你的目的?”
“什么关系?不就是兄妹,他对我本来就像大哥对小妹,那又怎么了!”李安民扫开她的手,这女人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嘴脸,明摆着是在搬弄是非;李安民是神经大条没错,可她不傻,是真热心还是假好意她自认能分辨得出来,而且这女人看她的眼神怪怪的,就像发现了青蛙的毒蛇,这种直勾勾的眼神让她背脊发毛。
就在这时,音乐声响了,熟悉跳跃的曲调——是李安民的手机铃音,她第一个反应是拍口袋,接着想到自己把手机放在包里了,而挎包则落在车上,难道有人跟她用同款铃音?念头这么一闪,就见宋玉玲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深蓝色的手机,手机挂坠是迷你乌贼娘,李安民愣了下,自己的手机怎么跑她身上去了,下车时顺手牵羊的吗?
宋玉玲翻开机盖接听,瞟了李安民一眼,笑盈盈地说:“叶师傅,还记得我吗?你家小妹现在跟我在一起喝茶聊天……”
李安民想要抢手机,严怀德大步走上前,把她强行拽到窗边。
“你干什么?”李安民想推开他,却被反扣住双手,按坐在凳子上。
宋玉玲捂住话筒对严怀德说:“把她看好。”放开手,又继续道:“别急,想见她就一个人过来,地点?”她轻笑了两声,推推眼镜,阴森森地道:“你忘了?就在南顺后面的芦苇滩上。”讲完直接关机。
“喂!手机是我的。”李安民挣不开严怀德的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宋玉玲把手机又揣回口袋里。
“只要你乖乖听话,以后想要多少我都可以给你。”宋玉玲舔舔下唇,从铁笼后的木柜里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工具箱,箱体表面是黑色皮塑,边框压着钢条,铝合金包角,做工很精细。
她打开箱子,里面分为上下两层,上层整齐地排放着大大小小的铁盒子,下层放置纱布、棉棒、一次性针管等补给材料,箱盖内壁上插了一排常规手术器械,还有小型钻头,这竟然是一个专用手术箱。
宋玉玲戴上橡胶手套,拿出一次性针管,接上针头,先在炮筒的手臂上抽取了一管血液,又想对李安民下手,严怀德拦在前面,警告说:“宋小姐,你对别人做什么,我不会过问,但不许动她。”
他维护的姿态让李安民感到不可思议,宋玉玲眯起眼睛笑道:“严先生,你说过会尽可能地提供便利,我现在需要她的血来做个小测试。”
严怀德说:“我们的交易里并不包括提供血样。”
宋玉玲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勉强,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把炮筒的血样分成三份装进试管里,她的动作很熟练,像是从事这行已久的老手,但仓库里的卫生状况却不得不令人担心,李安民真怕炮筒因此染上什么病,她问宋玉玲:“你要把他关到什么时候?”
宋玉玲半开玩笑地回答:“我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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