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货的人当中有个三十来岁的黑瘦男子,斜叼着烟懒洋洋地说:“有什么事等会儿再讲,没看正在忙吗?”
张良二话不说,把烟往门口的矮桌上一摆,撩起袖子帮忙,他劲大动作快,一个顶仨,黑瘦男也不客气,把货下完后又使唤他搬到院子后面分装,折腾了大半天,直到日落西山才总算忙定下来。
黑瘦男打了盆水洗手,把湿毛巾丢给张良,笑着说:“小子不错,我就是宋万全,你叫什么?”
“张良。”张良拿毛巾擦手,跟着宋万全走到大门外。
“你想收洋垃圾?”宋万全往矮桌前一坐,拿起中华烟托在手上垫了垫。
“是。”他是明白人,张良也不拐弯抹角。
“你知道上次阿冰来找我的时候带什么来的吗?”宋万全把烟丢在桌上。
“他送什么我不管,这条烟是我的吃饭钱。”张良说的直白,他是勒紧裤腰带才挤出买烟的钱来。
宋万全哈哈一笑,随即又板起脸,“我是有朋友在倒腾洋垃圾,想去收,我替你跟他说一声也不过就是磨个嘴皮子,要是不怕阿冰找你麻烦,想去尽管去。”
“我干我的,他干他的,有什么麻烦?”
“话不是这么说,在你之前也不是没人找过我,你知道为啥到现在还是他一根独苗苗?都被整怕了。”
“他有势力是他的事,找麻烦我也不怕。”
“噢,那你晓得打口带子是怎么来的吗?”
“不晓得就不来找你了。”
这时,从欧美吹来的摇滚风还没有在N市形成气候,宋万全虽然看不惯阿冰霸市的作为,但至少此人是真喜欢摇滚乐,比起什么都不懂的小摊贩好多了,一般那些想发天外财的人来找他,他是不搭理的。
但是张良又不同,宋万全看这小伙子挺顺眼,随口聊了几句,发现他对打口货还真能说出些门道,包括国外有哪些乐队是什么风格都能摸出一二来,宋万全在北京混社会时看过演出,接触过玩乐团的人,算是老一批摇滚爱好者,跟张良一对话就知道小伙子有想法,他乐意帮这样的年轻人行个方便,于是在纸上抄了个号码。
“这是我朋友阿建的电话,他人在汕头,知道怎么走货吗?”
“知道。”
“那我就不多说了,回头自己跟他联系,还有,这事儿别说是我给你找的。”宋万全不把阿冰放在眼里,就是怕有人会烦他。
张良点了点头,“万全哥,这个人情我记下了。”
“事没做成先别急着谈人情,对了,你等会儿。”宋万全走回房里,没多久又折出来,手里多拎了一捆书,“这是我从北京带回来的一些音乐杂志,有些是国外的,一直没舍得处理掉,有兴趣你拿去看吧。”
张良道了声谢,把杂志绑在自行车后座上,又一路飙回市区,在回程途中天色渐暗,盏盏昏黄的路灯依次亮起,就像他此刻的心情,虽然前路仍然浑浊,却总算有了个拼搏的方向。
宋万全认识不少懂行的朋友,其中关系最铁的就是阿建,此人的本业是渔民,在打口还没成为买卖之前,他就负责运送洋垃圾到当地的塑料加工厂,从他手里进货的都是潮阳地区的批发商,那些人按重量买进废品自行整理,再按张卖给各地的打口贩。
就连阿冰也是从当地的批发商手里进货,在当时,能从废品里直接挑卡带的零售商少之又少,张良却凭着宋万全的关系做了这极少数人之中的一员,从那时起他就渐渐了解到人面比钱更为重要。
第一笔进货的资金还是叶卫军和炮筒两人倾囊凑出来的,张良得到阿建的许可,以略高于废品批发的价格,从废品堆中现挑现买,再通过火车把货运到N市,由于张良住的房子太小,他都直接把货堆在谢记车行的后院,整理过后才成箱搬回住处。
李安民时常跟着打下手,她不仅帮忙修带子,还要进行分类,按乐队名字分、按风格分、按价位分,刚开始那段时期,她连睡觉都能梦见一堆英文字母在身边跳舞,托这个福,她的单词量突飞猛涨,对英语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没事儿就会扒着汉英词典查歌词,如此钻研的学习精神使得她的英语成绩在年级里始终名列前茅。
有天进完货,李安民放学以后还像往常一样帮张良挑带子,叶卫军下班也照例来车行聚头,跟炮筒两人坐台阶上闲唠,王家兄弟正在检查一辆带边的摩托车。
有一拨子留齐肩卷发的二混子从对街走过来围在车行门口,打头的人上来就对着摩托车踢了一脚,王勇连忙扶住车子。
“阿冰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兄弟俩已经不在207混了,最近没得罪你吧。”王武站起来挡在摩托车前面。
“谁他妈说我来找你们?姓张的在吧!叫他出来,老子找他问话!”
叶卫军一听王武喊“阿冰哥”就知道这群人是来找张良麻烦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他们不说,买磁带的人肯定也会四处传,张良不在阿冰手里拿货却还能继续做生意,甚至生意做的更红火,那当然是另有门路。
按说这很正常,做生意本来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就算那些有路子的大老板,他们也无权坏别人家的饭碗,顶多控制一部分货源,提前截走好的,把残次品留给下家。
阿冰显然不懂这个道理,他一人占着满桌肥肉吃惯了,就以为全店的肥肉都该是他的,就算他吃不下,别人也不许动,谁敢跟他在一家店吃饭,那就是抢他的口粮。
“姓张的,再不出来我就把店给砸了!”阿冰手上攥着根铁管子,在地上敲得当当作响,旁边的店家知道要闹事,全都躲得远远的。
“我看你敢砸!”炮筒噌的跳了起来,被叶卫军一把拉住。
“我是阿良的朋友,有什么事你跟我讲。”
“你他妈算老几?滚!”阿冰看都不看叶卫军一眼,仰着脖子大叫,“姓张的!老子知道你在后头,有种就出来!”
刚喊完,张良就从店里跑了出来,“你找我什么事?”
“你他妈懂不懂规矩?我告诉你,在这地头上,不从老子手里拿货就甭想做这块生意,不然我他妈让你吃不完兜着走。”说着对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就见有两个人举起手上的铁管就往摩托车上砸。
“我/操/你妈!”炮筒冲上去一脚一个把两人踹翻,顺手缴下铁管,王家兄弟紧跟着上去一阵猛踢。
阿冰一挥手,“上!把他家铺子给老子砸!”
十几个人提着铁管就往店里冲,叶卫军把铁皮门拉下一大半,站在台阶前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他在部队里身手就算好的,使出擒拿手抢铁管一抢一个准。
张良就盯着阿冰一个人打,冲上去先揪头发,再用膝盖顶,当场把阿冰的两颗门牙给顶掉下来。炮筒打起来没什么招式,但是特别狠,他臂力大,很少有人吃他一肘还能爬得起来。王家兄弟虽然比不上退伍兵,跟着炮筒混久了,都养成一股不要命的牛劲,随地抄起扳手、锤子就往人头上夯。
阿冰只是想来给张良一个下马威,哪想到对方人马这么彪悍,他自己一时大意,被张良掀翻在地,手里铁管也被抢走,脚板铁管直冲头上招呼去,他被打得还不了手,只能抱着头大喊,“不打了!不打了!”
张良又抽了他一棍子才停手,“你什么时候要打就说一声,我陪你打,以后再到车行来,我就干死你!”
阿冰被两个同伙扶着站起来,吐掉满嘴血,恶狠狠地说:“好!今天算你狠,以后别让我在路上撞到你!还有你们也是!”他指向叶卫军、炮筒和王家兄弟,落完狠话以后灰溜溜的跑了。
这场架,除了王家兄弟挨了几管子,其他人都毫发无损,李安民趴在铁皮门后亲睹了全场斗殴过程,据她观察,最游刃有余的是油子哥,收放自如,下手也比较有数,以放倒为主,不会穷追猛打,张良出手狠准,喜欢攻击头部,逮着一个往死里整,他跟叶卫军经常用到腿部攻击,只要踹出去肯定有人要倒地,炮筒则是以拳头为主,抓到谁就打谁,跟坦克过境似的,势头迅猛无人能挡,比起三名退伍兵,王家兄弟在攻击力和命中度上要差不少,纯粹是流氓打斗的架势,地上有什么就抄什么上,拳脚无章法,拼的是胆气。
李安民个人比较喜欢炮筒的风格,对王家兄弟随手抄家伙上的习惯也感到无比亲切,叶卫军和张良打起来虽然好看,一招一式干净利落,够狠也够威风,但是那种方法正常人不适用。
看过这一战,李安民终于领会到什么叫另一个世界,再怎么热血沸腾、再怎么心痒,她都无法插足到那个世界里,如果她是男的,哪怕再弱小,也肯定会冲进去一起混战,被打伤打残那叫讲义气,但她不是,所以叶卫军拉下铁皮门把她隔绝在外,虽然这是一种保护措施,却也让李安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男女之间的区别——她更加觉得自己投错了胎。
斗殴过后,众人余兴未消,索性聚在大排档里开战后总结大会,张良心里有些歉疚,对炮筒说,“连累你了,兄弟,呆会儿我就把货拖走,免得他再来找麻烦。”
“良哥,你瞧不起我呀,货就放这儿!怕他我就不姓谢!”炮筒喝了口水,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
“他们认死了车行,你把货拖哪儿都一样,在这泰兴街上,那帮人应该不敢大动干戈,一旦有人报警,咱们占理他们遭殃,倒是出去要注意,尽量别落单。”叶卫军笑笑,想来阿冰那伙人砸场子砸顺了,即便小有反抗,恐怕也没经受过如此败仗,肯定会琢磨着怎么报复。
“阿冰在207地道有些号召力,良哥,你自己要小心。”王勇在207地道呆过一阵子,他原来的大哥就跟阿冰不对盘。
“我会怕他?”张良斜嘴一笑,“小喽啰再来一打也没啥,把我惹急了,我就去把他老窝给操/掉!”
李安民坐在旁边看的清楚,张良说这话时的眼神非常阴狠,他是真的一点也不怕,他最怕的就是牵连到兄弟,可是他的兄弟似乎也完全不在乎自己被牵累,可能还觉得日子太无聊想找点刺激,尤其是炮筒,自从哥俩迷上摇滚以后,骨子里那股疯劲就被挑动起来,虽然叶卫军也听,但别人都是越听越兴奋,他却能听睡着,老神在在的态度在打架上也可窥见一斑。
“阿冰那伙人打架会动家伙,这次没用上手多半是被打懵了。”王武提醒说。
“家伙我有,明天带过来。”王勇对斗殴器械很有研究。
“这段时间出门都带着堤防吧。”叶卫军笑着建议。
“那你先把短头刀还给我……”李安民小声咕哝。
叶卫军敲了她一下,“跟你没关系,吃饭。”
“有关系吧,万一他们找薄弱环节下手怎办?”李安民谦虚地说。
王勇哈哈一笑,“打女的没出息,除非他不想混了,放心,不会找你麻烦的。”
李安民皱起眉头,继续夹牛肉吃,嚼了一会儿后突然开口:“良哥,明天我就不过来了。”
“恩,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好好歇着吧。”张良也正有这个意思。
李安民却摇了摇头:“我就明天有事,后天继续。”
“这么积极?不如以后按小时付给你劳工费好了。”张良早有此想法,李安民认识英文,分类工作做得特别细致,赚了钱也理应有她的功劳。
“我帮你是自愿的,你给我钱就是瞧不起我,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兄弟之间相互帮忙是应该的,别跟我客气。”
这番话说的众人一愣一愣的,半天闹不明白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兄弟”。
李安民说这话时是打定主意要向周草学习了,越是跟这帮兄弟走得近,她就越觉得男女之间有代沟,不就是性别吗?有什么不能搞定的!她抽出半天空到理发店把齐腰的长发剪成男孩头,身材方面也好弄,她在杂货铺里发现一种束腹带,跟海绵胸罩的布料摸起来很相似,买回来后缝上两根背带就可以当背心穿,能把胸部裹得平整结实,比绷带好用。
李安民骨架小肉也少,裹平了以后从上直到下,倒真像小男孩的身材,就是脸太穿帮,周草的脸型长、嘴唇宽而薄,不用特意打扮都能唬到人,李安民是标准的瓜子脸,眼睛大嘴巴小,皮肤还是白里透红的那种,剪了头发只会让人觉得真可爱,于是她买了顶深蓝色的鸭舌帽卡在头顶,在打口带封面上也看到过老外带类似的帽子,李安民觉得挺有味道。
叶卫军在车行见到她的时候差点认不出来,炮筒和张良等人早就惊讶过了。
“你打扮成这样子要干啥?”叶卫军坐到后院帮忙挑带子。
“不干啥,就是不想被人当女的。”李安民一本正经的说。
叶卫军实在不能理解她的大脑构造,哑了半天没说出话来,然后转头问张良:“你说,是我们小妹的想法与众不同,还是现在的女孩儿都这么想?”
“油子哥,以后别叫我小妹了,叫尖子。”那段时间李安民对称呼特别在意,凡是有人叫小妹她都会纠正,顺便普及“尖子”这个小名,她自己觉得这外号取得很有派头,为此没少得瑟过。
张良这个人的思想比较前卫,也就惊讶了一会儿,笑着说:“我看不奇怪,国外也有女子乐队,穿男人衣服,憋出男人的嗓子唱歌,现在不正提倡男女平等吗?小妹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咋?咱哥几个对你还不够平等啊?”叶卫军瞪大眼睛问。
“你不懂。”李安民不想解释,或者说她也理不清自己的心情。
“没事,开心就行。”张良对叶卫军挤挤眼。
晚上回住处,叶卫军爬到上铺一躺,嘟哝道:“你说好好一个丫头,打扮成那种样子还像话么?”
“周草不也是那样子吗?我看没啥不好。”张良无所谓的说。
“那不同,人周草的生活态度比她端正,走到哪儿都能交上朋友,人缘好的没话说,小妹不行,我看她有点孤僻。”
“知心朋友一两个就够了,人缘要那么好干啥?她又不要混社会。”
“这跟混不混社会没关系……啧,你说那丫头够忍心的,那么长的头发也舍得剪。”叶卫军把手摊在眼前,眉头越蹙越紧。
张良失笑,“丫头大了总有自己的想法,就算是亲爸妈也管不了一辈子,你就别烦神了。”
“她家人都不在身边,我不烦还有哪个烦呢?”叶卫军把李安民当成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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