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头以余光看向身后的何振镛张善额布等人,他们则是神情自若,信步跟随,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一般。
只有小梁子一人表情怪异,微低着头不敢直视前方,面上潮红淡起。
我心中暗叹,这孩子何时能练成像张善那般触变不惊,脸皮深厚,才算是真正修为到家了呢。
虽然床第之间早已是裸裎相对的关系,然而在寝房之外,我和他从未曾有过如此的亲昵,更何况,宫廷之内,礼法严苛,又有谁能轻易像此时这样搭挽着皇帝。
好在我朝男子之间相爱结合之例虽比起男女相悦仍算少数,至少也已不算异端,所以擦肩而过的游人中虽有回头注目的,却不曾收到任何鄙夷眼光。
站在五亭桥中,听他指点着此处四面之景,桥东“梅岭春深”,桥西“春台明月”,抬首可见南面白塔相对,可谓风光尽收眼底。
这个时候的皇上,满脸淡悦,意兴隐扬,看起来既不像皇宫中那个身着龙袍受万人叩拜的人,也不像十数日前,那个谈笑间便把穆齐操控于股掌的人。
我感到在这一刻,他的笑容才是纯粹得近乎于发自真心,带着如他臂间一般的暖意。
十七
至蜀岗瘦西湖,不可不观二十四桥之景。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虽然此时并非夜晚,不能够凭桥赏月,不过单是那回栏曲水,夹岸花飞已可令人心旷神怡。
行至熙春台前,便见一边巨石兀立,上面题着四字——“吴钩晓月”。
皇上一看到,就立刻停下了脚步,端详了一下,回身问向何振镛,“这个就是当年睿德皇后所留?”
“回少爷,正是。”
“哦……”得到回答,皇上便看回题石,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听到方才皇上的问话时,我才一下子想起了,为何甫一见便感到“吴钩晓月”四字似曾相识。
睿德皇后,锍金皇朝一代男后。
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
据说,睿德皇后仪表出众,允文允武,十数岁时便随军出征蒙古,数立奇功,后二十岁依例入宫,得太宗宠爱。两年后提出立后之说,掀起朝野一片波澜,最终太宗力压众议,于一年后举行了大典。
睿德皇后行恭言谨,处事有方,曾随太宗两次南巡,并曾于太宗御驾亲征云南时随军同行,一路节衣俭食,为军中表率,后在两军对阵之前怒斥敌军,亲手一箭射死滇军一名主将,大振军威。经此一役,睿德皇后之名扬于海内。
然而终因男后一说史无前例,故太宗崩后,几任皇帝皆授意对睿德皇后之事记录从略,故正史中关于其生平所述,功绩事迹,至本代早已几无可查。
无论史家对这位男后是褒是贬,他都早已成为了寻常百姓眼中的一位传奇人物,因此民间的传说可谓五花八门,不得尽考。
昔日书卷之上看到的睿德皇后题石,如今原来就在眼前。
只不知,物仍是,人已怎生非。
“好了,我们进去吧。”
从回忆中脱离出来,我随在他身后登级而上。
刚刚登上两阶,不想却被一股大力从左后侧冲撞而来,令我身形不稳地撞在了右边柱上。
肩胛处一阵火烧般的钝痛,我忍不住呻吟出声。
恐怕一定青肿了。
张善和小梁子着紧地跑前几步扶住我,一边小心翼翼地为我轻揉伤处。
“站着。”
皇上温和无波的声音传入耳中,我立刻睁开因疼痛而下意识闭紧的眼睛,看到前方一个大约是方才撞了我的人的锦衣公子正欲远去。
“撞了人的,站着。”
虽然皇上的语气依然平和如常,然而凡是近身跟过他些许时间的人都知道,这样子让他将同一句话讲了两遍的人,只怕是要为自己的安危打算打算了。
“书生郎,你叫我们家公子做什么?还不赶紧让开去。”
站了下来的锦衣公子并未开口,反是尾随他走近的数名家丁打扮之人当中的一个先发了话,边说边伸手拍向皇上左肩。
皇上眉眼不动,在那只手触上他的衣袍前,额布已出手将它扳了回去。
额布并未使多大的力气,这点由那名家丁被扳退后并未吃痛叫喊,反是盯着自己的手腕满脸不解便可看出,只是他手段高超,劲道虽不大,却也让人无法还力。
锦衣公子自然未曾发现这一来二去间的异常,只径自走回了两步,双眼不住打量过来。
一对上他的目光,我便兴起欲呕的冲动。
一个不入流的登徒子。
“能一下子就碰上两个美人,本公子今天真是幸运啊。”
他说这句话时用的是夹着很重地方味的口音,我很不容易才听得明白。
被人如此当众调戏固然令我暗怒,不过这人口中“两个美人”的另一位有何反应,才更是令人担心。
抬眼看向皇上,但见他竟仍是脸色不变,只是嘴角轻扯出了笑容。
“这位公子,请你说话放尊重些!”何振镛抢步在前,用身体挡住了锦衣公子的猥琐目光。
那公子看了看何振镛,显然年近四十岁的何大学士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于是伸手便欲推开他。
“少来挡本公子!还不让开,你知道本公子是谁吗,没眼的家伙!”
“额布,教训。”
“是!”
一听到皇上的简单几字,何振镛便知势地侧身一步,避开了那人的推弄。
此次额布出手,自然不留情面。
手腕一翻,那公子的手掌便被扭曲成了一个诡异的姿势,疼得他立刻哇哇大叫。
而另一名御前侍卫端显则出手拦住了那几名欲冲过来救主的家丁。
若是额布再加些力,恐怕他的手便要立时废掉。
皇上脸上的笑容愈加温和。
我和何振镛只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
这时,从一旁早已在门口堆了一圈的人群中突然传出了呼喝声。
“这是怎么回事!都给我立刻住手!”
十八
转过头,看着一个中年华服男者快步走了过来。
观其衣饰仪态,定是非官即富,只不知为何出口拦阻。
他虽喊了话,额布和端显却自然是不会收手的,他也只能看着那名落难公子疼得龇牙咧嘴,虽暗有焦急之色,脸上则没有过显。
“几位公子,犬子与你们想是有什么误会,还希望各位能高抬贵手,大家平心静气地化解,而毋须如此。”
原来,是他的父亲。
他虽与色胚公子是父子关系,讲的却是较为正统的京味腔调,想来大约乃是官员出身。
眼看他身后已站了过来几名与先前家丁穿着同款仆服的人,而以此人年纪,却仍对明显比他小一辈份的皇上这般客气,甚乎隐忍,可见他虽护子心切,也还是能够看清当前形势,知道就算自己有再多的人,此时也救不下儿子的一只手。
而皇上只淡淡瞟了他一眼,转回头对额布道:“停了吧。”
额布听到命令,手一扯,一推,将锦衣公子直接“送”到了他父亲身边。
那中年男子立刻扶住儿子,护到自己人一边,先仔细检查询问着有无任何事情。
不知是额布下手有分寸,未曾真正伤了那人,还是最后那一扯一推间已将伤处暗中接好,以他们的神色表情来看,并没有找到那人什么损伤。
与自己的儿子低语了几句后,他吩咐了家丁,便有人将那公子送离,然后他转回身来走近我们。
“老夫方维信,刚才犬子对两位公子多有冒犯了,是老夫教子不严之过,谢公子海涵,不与小儿计较。”
我与何振镛自然不会答话,只静等着皇上的反应。
不过他竟能不怒不究,反对我们如此有礼,倒也令我有些意外。
想必他的儿子以往倚权仗势,没少做过这样欺压于人的事情,因此身为父亲的才会如此习惯。
“哪里,只是小事一桩,本就并不严重,还请不必如此客气,方才我们也有莽撞处。”
我心内微讶,微抬眼看向身边正微微扬笑的人,被那无知公子调戏,且被呼为“美人”,以皇上真正的性格,恐怕令那人死一万次也不为过,怎么此时却转了性子?
“公子风度出众,果然海量。”
“不敢,看您行事风范稳重有嘉,在下莽撞一问,您定是身居官场要职吧?”
“惭愧惭愧,”那方维信哈哈一笑,“老夫只不过是名都转盐运使司副使,哪里谈得上要职,承公子谬赞了。敢问几位公子高姓大名?听口音,似乎并非扬州人氏啊。”
“在下宁肃,”皇上毫不迟疑便答了出口,“实不相瞒,我与这两位俱是此次南巡随驾,确非扬州本地人。”
方维信目光又投向了我与何振镛,虽不知皇上究竟打的是怎样的主意,我们仍是配合了下去。
“在下叶岚。”
“在下何镛。”
何大学士没有将自己的真名讲出,大约是在未搞清皇上目的前怕方维信认出他的身份,而我非官非宦,自然不会有这层担心。
方维信在我们三人身上打量了一圈,缓缓启笑。
“原来三位都是如此年轻有为,老夫几乎有眼不识泰山了。只是不知,既然三位大人要陪龙伴驾,为何却在此呢?还是说,皇上今日要来瘦西湖?”
“唉,方大人有所不知。”皇上手一扬,打开扇子,表情颇似无奈,“皇上南巡,其目的自然是巡视江南各地民生民计,核官员,审政绩,不过,以皇上的繁忙,哪里能有那么多时间看遍民情?所以就要有我们这些学士代为走访考察,然后写成文报呈到上面,供皇上审阅了解。”
这番话从他口中说出,令我听了颇觉哭笑不得。
如此一来二去,皇上竟与方维信渐聊得投机了起来。
何振镛略熟悉了皇上临时所编的情况后,也加入了他们当中,间或插上几句话。
我却实在没有兴趣听他们讲的那些官腔官话,只在一边做壁上观,揣度着皇上如此做是何用意。
谈到尽兴处,方维信索性开口邀请我们到他府上小叙。
皇上谦让了一番后,便礼貌地应了下来。
坐在马车上,我掀帘看着车外愈远的蜀岗之景,只觉得心中若有所失。
一边尚能见秀丽的园林风光,一边已是险恶的官场权斗,明明原本那么近,如今看来已是离我遥不可及,如幻梦一般。
今日就此离去,不知何年才能重临故地。
不可挽回,无可挽回。
“叶岚。”皇上突然轻唤道。
“在。”我压低声音应答,凑到他身子近处。
“你知道,这都转盐运使司副使,是几品官?”
我思虑过脑,将自己所知的官职想了一遍,然后摇了摇头。“微臣不知。”
“是从五品。”皇上把玩着手中扇柄,目光沉隐,“所以,尽管他可能有在朕抵达扬州时前来接驾,有那些提督总兵在前,也是不可能近得了朕的身,见得到朕的面的,因此他现在也就认不出朕来。”
皇上讲得不错,但我一时间尚不能捉住他的话意,他看了看我,摇头轻笑。
“你探头出去,看看咱们前面那辆方家的马车。以一名五品官员,在这扬州城内,难道不会显得太过奢华了些么?”
十九
至此,我才稍有些了解了皇上的想法。
转运使一向乃官缺中的肥缺,可以从下面盐漕铁货上吃得孝敬,又可在运送一事上大做文章,一向是抢手的位置。
看方维信家丁数量,及其用度衣物,并不难猜到其任内有所贪污。
也正因如此,我先前才不能明白为何皇上不直接回去下旨清查方维信,却要耗费时间与他在那里周旋。
太过奢华,关键在这“太过”两字上。
官大一级压死人,虽然转运使与地方上是独立开来的,但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在这扬州城内自有比方维信的从五品更高的官员,而如今他却敢如此明目铺张,甚而超过许多高位官员的水准,其后必然有所凭恃。
皇上真正想查的,大约便是这个了吧。
可是,对于仅只是一面之缘的人,即便方维信真的相信我们是学士的身份,难道就会肯透露出这种隐密之事么?
皇上的行为,果真难测。
方家占地并不十分大,想是承历代转运使官邸之所,未得轻易扩建。
然而再观其里间,确是令人难以从门外猜到的奢侈。
格局虽小,扬州园林建筑的精致特点却体现得无一不在,一盆一景,一廊一柱,莫不精工细作,且能看出绝非百年所留,当是近年翻修而成。
方维信先领我们略加参观了家中庭台花园,后将我们引至正厅。
分宾主落座后,自有婢女奉上茶来,皇上捧起茶盅,揭盖微微嗅品,却并不入口。
“宁某今日方深深领会到,江南果真处处皆名士,方大人的文才品味便是不凡。”
“宁学士这么说,真是折煞老夫了,老夫说起来只是个管运盐的,哪里来的什么文才。”
皇上放下茶,正色说道:“大人这就谦虚了,方才宁某在大人书房中,就看到了西墙上一幅山水,可谓难得一见的高品,看落款印鉴又非熟知名家,所以宁某猜测乃是大人手笔,不知言中否。”
方维信神色一闪,哈哈笑了起来。
“我就说宁学士太高看老夫了,那只是老夫友人相赠之物,绝非老夫所能绘出,学士这次可是误会了。”
“哦?是么,那大人之友想必也是位风雅之士了,是在下妄言了。”
皇上没有再追究这个问题,赞了几句后便带开了话题,与方维信聊起了扬州民情。
不觉间,窗外日已西斜。
皇上察觉到天色已晚后,便立刻起身向方维信告辞。
方维信自然出口挽留我们在此用饭,然而皇上坚持身为随巡学士必须及时赶回去,不能在外逗留过晚,因此方维信也只好起身送我们出门。
到得内门前,一名小仆不动声色地靠了过来,将手中小托盘盛给方维信。
方维信接过后,直接笑着递到皇上面前。
“今日与三位学士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老夫实在欣喜,可惜此时三位离去得急,匆忙间也来不及准备什么礼物,小小意思,还望不要客气。”
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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