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终于陷入昏沉之前,我清楚地意识到,我曾经的那些对离开宫后的生活的想望,从这一刻起,已经烟消云逝。
九
睁开眼的时候,我一时间怔忡。
这里不是家中我那张睡了十数年的床,也不是启祥宫里我的房间。
直到意识渐明,头顶上明黄的颜色才提醒了我,昨日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我一下子坐起身,腰间及下身立刻沿脊背传来一阵酸痛,险些令我再软躺了回去。
扶住床架撑起身体,我看向屋中摆设,和昨晚的寝间很像,不过却不是同一间。
我一有动作,立刻便有两个公公走了进来请安,想来养心殿中的人果然都不是一般的,其伶俐绝非启祥宫内的那班可比。
“主子不必劳动贵体,由奴才们伺候主子回宫。”
看他们如此恭谨,我索性任他们摆弄,事实上,我也实在没有力气自己回去。
被人服侍着穿了衣服,梳起头,衣服是件新的,颜色却还是月白色,也不知是何人选的,倒是仔细。
出房间时,我才发觉这里是后殿西梢间,与昨日那间房是东西对立,难怪看起来相像。据听说,侍寝的后妃是不能与皇上同床一夜的,即使是歇息,也应当在殿后耳房,倒不知那人将我移来至此是何心思。
乘着软轿回到启祥宫,一直被人送到我的房间内,确是不用自己费半丝力气,没有精神应付小梁子的关切,反正身上也是洁净的,于是直接脱了外衣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昨夜被折腾得极晚,根本没有多少时间休息,早晨能醒来那一次几乎是凭了一种习惯和直感,如今这一躺下,竟直睡到了太阳快要西下方才转醒。
小梁子迎上我时欲言又止,不是不能猜到一些他想说的话,可是我也不知要如何向他解释,只能视若不见。
最终他思量再三说出来的却是——“好几位御侍都有来过,还有常恩君和念安君,奴才因为主子在休息,所以都推了回去。”
我没有太大反应,昨晚我一夜未归,养心殿那边必定传了话过来,再加上今早回来时的样子,怎可能无人知晓?只是……明绪,不知明绪如何看我……
腹中突然一阵作响,我才查觉到自己已快一天没有进食了,暂且撇开心事,我边下床向外走边问小梁子,“什么时辰了?”
“已经申时末了,是不是要用膳……”
我微点头,小梁子便出了去作准备,此时还没有到一般用膳的时候,只怕要费点功夫。
小梁子离开了,正是只我一个人待在房内的时候,外面庭院里突然起了声响,不知是什么事情。
我本是身体不适,不欲行动,也就继续待在屋中不去管它,谁想竟是不成,公公尖利的嗓音令得整个宫内只怕都能听到。
“启祥宫御侍其科多·叶岚接旨!”
我心上不禁一紧,虽也想过这等情况,不想竟真料中了,而且还来得如此之快。
圣旨却是不能耽误的,我只得随便披了件外衣推门出房,也顾不得齐整与否,进到那捧着明黄卷轴的公公面前,径直跪下。
眼角微瞟,四周自是已经跪了一片,可怜他们也要陪着我受这不该受的罪。
“皇帝诏曰:封御侍其科多·叶岚为太平君,赐住体元殿,另赐东海珍珠两颗,玉如意两柄,宫服十身,金银首饰十件,白银千两,钦此。”
“谢皇上恩典。”
那公公上前一步将我扶起来,然后把圣旨交到我手里。
“老奴先恭喜主子了。万岁爷已有吩咐,主子身子还不舒服,一切不必操心,自会有人打理好体元殿,将东西搬进去,主子到时候只管直接住过去便成。”
体元殿乃是启祥宫北殿,是除南三殿外最大的一间,以前一直空着无人住,如今却给了我,真是想不招人眼光也难。
我虚应了他几句,便先进房将圣旨请到安妥地方,然后再出了来,看那跟来的一排小太监端着托盘一个个走进体元殿里,心中半分喜悦也无。
将目光移开,就看到明绪正立在南殿东侧夹道上,向这边看着。
我立刻快步走向他,然而真正站在他面前,又不敢与他的视线相对,什么话也说不出。
长久的沉默后,反是他先开了口。
“这就是你所说的……情非得已,极想做到的事么?”
“我……”抬眼看他,他的眸如前般深沉而复杂,对着他,我如何能说谎?“……是。”
“那么,看来是做到了?”
我无言,只点点头。
“……那就好……”
说这句话时,他那面上的神情,我实在不知究竟是喜悦,还是忧伤。
第二日,我就从原本的住处搬进了体元殿。
一昔之间受君眷,又兼我已不需再每日掩装,还了本来面目,自然引得人揣测纷纷,想要与我亲近的御侍一下子便多了起来,弄得体元殿一时间好不热闹。哲陈·喀绍碰到我时,再不敢像从前那般肆意,不过我也并不在乎。
其实,他们背后真正是怎样议论我的,我俱可以想象,只是懒于理会。
虽是封号赐赏,不过几日以来,皇上没有再召我去侍寝,令我稍宽了些心,毕竟上次的痛苦记忆委实令我有些恐惧。
那日,明绪虽未表明态度,然而他连日来都没有来找过我,我也没有去寻他,生怕他心中仍有芥蒂。
倒是席泰,他本是最清楚我原来样子的人,如今反应却是最为激烈,见了我便当做陌生人般回避,连我去找他也不肯见,令我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十数日后,我又一次尝试着去敲他房间,这次他竟让我进了去,然后闷不做声地将封信塞到我手上,指着当中数行给我看。
“……关于小岚之事,即使一切真如你所说,想必他也定有其不能言说之原因,你我兄弟与他认识多年,相知最深,怎可反先怀疑?我信小岚,如信于你,故切莫再行任性……”
“我哥都已经这么说了,我想了想,他说的没错。其实,虽然感到被骗,但我仍是一直信任你的。”
我捧着信纸,想到席满,悲喜之情交加胸怀,不禁眼眶微湿。
这一晚,便有些难以入睡。
看着尚未到亥时,我便披了件斗篷,一个人出了体元殿。
随意在院内走着,隐隐约约听到萧声,我有些奇怪,便顺着声音往前走去。
一直到了花圃前,却是明绪正在凉亭中对月吹萧。
萧音幽幽冷冷,带着淡淡的哀惋愁意,曲折低转,在这清月之下,更显他身影单薄孤寂。
一曲吹罢,他望着远方,缓声低吟。
“几回花下坐吹萧,银汉红墙入望遥。”
看着这样的他,我不禁开口接道:“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你……”他诧然回首,待看清是我后,便沉默不语。
我们两人就在月辉之下,互相那么看着。
半晌,我微露笑意,“明绪,那时候,你曾说过,让我记住你说过的话。”
“我视君为知交,我没有忘记。”
他的深黯目光细细看着我,然后终于也展颜微笑。
在他那如乌云破月般的笑颜下,我才敢确信,他是真的体谅了我。
我与明绪又复成从前一般,每日相伴弄文着墨,排遣时光,渐也不觉与昔日有什么差别。
这日午间,他来到我这边,我们本是准备好了纸砚笔墨,正互出对联作耍,不想竟被皇上的意外到来打断了。
一听得外面公公高声通报“皇上驾到”,我同明绪互看一眼,立刻赶出门去接驾。
方到庭中,皇上已进了宫门来,苍促下连忙下跪行礼,也不知他怎生兴致,步伐不停,随意说声“免礼”,就当先走进体元殿里去了。
十数日不曾有过动静,却突然亲自来了这边,真不知他哪里起的念头。
我完全摸不透这位皇帝的想法,只好跟随着回到房内,与明绪一起在旁边默默站着。
他今日倒似心情极好,径自在房里四处走动观看,一时摸摸妆台,一时敲敲桌案,再赏赏墙上字画,好不悠闲的样子。
直过了一柱香的时辰,他才似方想起一般,回头看向我们。
“啊……念安君就不必留在这里了,回去歇息吧。”
明绪身子一顿,抬眼看向那人的背影,然后恭谨垂身。
“微臣告退。”
我看着明绪慢慢退了出去,太监们都守在外面,房里只剩了我一人,心里顿时比方才更为紧张,再看向皇上,他仍是一派闲适,踱到书案后扫视我和明绪方才写的对联。
“叶岚,过来。”
听他唤我,我只得走到近前,停在案旁离他两步远处。
他偏头看我脚下距离,微微一笑,也不在意。
“清风有意难留我,明月无心自照人。”
念完纸上的句子,他指着上联问我,“这字迹圆婉却又不失劲力的,是你写的?”
虽是问话,但语气中早已确定,根本不需我回答。他也没真等我说话,挽袖拿起砚上毛笔,就在一旁白纸上写了几个字。
写完后他自己念道:“都博极烈·素宁。”然后看向我,笑吟吟地问,“这是朕的名字,你可曾知道?”
我心内不禁暗翻白眼,天子名讳,这世上有几个人敢像他自己这般随意说写,即便知道皇家姓氏,名字哪里是一般人会晓得的,竟然还能问出这样问题。
不过面上自然不敢显露半分,只谨慎地答,“微臣不曾。”
他放下笔,微走近一步,然后目光在我脸上细细地打量,笑意似乎更深。
而我被他这一逼近,鼻间热息都可感觉到,立刻垂下头,僵了身体不敢动弹。
直到我感觉如几个时辰般长的时间过去,他才轻笑出声来。
“叶岚,一开始的时候,你把朕看得太过温和了些;不过现在,你又把朕看得太过可怕了。这样可不好,以后慢慢改过来吧。”
十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皇帝的心思,都是这么难以理解。
至少对于当今这位皇帝,我实在难以摸透他的行为含义。
当初莫名其妙地接受了我的请求,然后在我几乎忘记了他的占有后,又突然跑了过来。
今天,似乎已经是连续侍寝的第三日了。
在寝间里等了大约已有小半个时辰,还未见皇上有回来就寝的迹象,我望了望站在门口的公公似乎一直对着外面站着,就离开床站了起来。
人也许真的很容易习惯事情吧,只几日的时间,我已不再像第一次那样,一进这御用寝宫便诚惶诚恐,只敢在床沿端坐着。
走到房间一头,百无聊赖地欣赏摆设,皇家收藏用具果然非凡间可比,单是这紫檀雕嵌的多宝格已是珍品,中间雕龙头,边角镶金,背面则是蓝底描金山水,华而不俗,工艺精湛,更不要说上面摆放的古董,大多为精致小巧之物,并不显奢华富丽,然而却令人一眼便可知是难得一见的宝物,令人难以移目。
虽然心动,我也不敢随意拿任何一件下来把玩,若是在我手上出了半点差池,只怕拿我父亲一辈子的俸禄也赔不出来。
正在空饱眼福之时,身边却毫无预兆地响起了人声。
“你喜欢哪样?要不要朕赏给你?”
我惊得一下子转身,肩膀刚好撞在格架上,弄得架上物品一阵晃动,惹得我心脏也跟着上下颤动,赶紧用手扶住,生怕它们当中哪个掉下地来,我就要害得家里破财了。
他看着我手忙脚乱的样子,却是似乎觉得很有意思,竟然不客气地托着下颌笑了起来。
被他笑得心中不悦,又有些出丑的尴尬,我忍着瞪他的冲动,退后一步下跪行礼。
“叶岚恭请皇上圣安。”
“起来吧。”他不甚在意地挥手,然后在桌边坐了下来,拿起酒杯问我,“会饮酒吧?”
我看着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桌上的酒壶和酒杯,不禁惊叹于这养心殿内的公公们功夫之高,果真进出行步可以不发半点声音的。不过他也是奇怪,放着门外那么多太监宫女不用,却要自己劳动金躯。
虽是问了我,但酒早已直接倒入了杯内,哪里容得否定之话?我点点头,“会一些。”
能得皇上亲手倒酒,想必是多少人都盼不来的福气吧?我如此安慰自己,接过杯子一饮而下。
好在我说的也并非假话,况且帝王寝室内,哪会放什么太烈的酒呢?喝下也只觉腹腔内涌入一阵暖意,并不烈喉。
他抬眼看了看我,然后继续自斟自饮了一杯,状似不经意地说:“今日在殿上,常中堂又奏本提议加征赋税,以扩充国库。”
我惊了一下,却不很意外,如果常济会是安份无动作的人,又怎会招来猜忌。谨守宫内规条,后宫不得参政,我站在一旁缄默不语。
“……然后,在站出来附议他的人中……你父亲也在其列。”
指尖不觉捏紧了杯子,我疑惑不定地看向他,原来后面这句,才是他真正要说的话吧。
“呵。”他用眼睛仔细审视我的表情,然后轻笑了一声。
“你不信朕。”笑过后,他突地放下酒杯站起来,凑近了我,一字一字缓道,那语气就像轻风拂面一般温柔,“看来,已经形成的习惯果然很难改。”
“我……”我张口欲答,然后才察觉用词不妥,“微臣……没有不信。”
“你当然有。你不信朕承诺于你便会做到,你不信朕这次会这么放过你其科多家,你不信朕的话对你其实并无试探之意而认为是怀有恶意,你根本不信朕的分毫,不过…………罢了。”说罢,他便摇头看向别的方向。
这些,我当然不信。
轻易去相信一个为君者,而且还是如此一个表里不一之人,那是怎样的愚昧,然而……当听到他最后的那句宛如叹息般的“罢了”时,心中却不由得一颤,仿佛感到是在被宣布了罪过,愧对了他什么一般,而自己又无从辩起。
正心思百转之时,忽然身体一下悬空,方惊觉自己竟已被他抱了起来,慌张地稳住身子,双手一时间推也不是搭也不是地放在他肩上,只好以眼神询问他。
他却颇似得意地笑了起来,用极不符合皇帝形象的口吻说道:“朕的酒已经喝完了,可惜不过瘾,不小心看见爱卿脸上红晕嫣然,想必酒意不差,朕现在想要品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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