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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来,我忙于遣回各国使节,拓拔弘忙于繁杂的政务,各有专注之下,他能够见到我的时间
便少了许多。
我并不介意,拓拔弘却对此耿耿于怀,硬是利用职位的特权,以我身为太傅需常备垂询的借口将
我留在宫中值宿,我不得不从禁军官署搬到南书房。
尽管这样的安排非我本意,但是对于拓拔弘的决定,我并没有提出反对,只是不置可否地微笑默
认。
拓拔弘大喜过望,不是因为自此可以与我朝夕相处,而是因为我的态度终于由以前的装傻回避转
为明朗,甚至不乏反客为主,时时令他意外。
然而看着他欣悦满足的表情与不再压抑的真情流露,我心中却只有淡淡欢喜,更多的却是挥之不
去的温柔酸楚与隐隐刺痛。
喜欢上拓拔弘并不困难。早在当年较量的时候,这个不容忽视的强劲对手就已经吸引了我的注意
,迫使我为了求胜而努力去了解他,用心揣摩他的心思。一次又一次的交锋中,在各出奇谋全力
争胜的同时,亦不自觉地欣赏对手的智慧与才干。
如果能抛开身份的羁绊,我想我们一定会成为最好的知己,相惜相重、相知相悦,可以携手放歌
纵酒,谈兵论剑,指点江山,笑傲天下。
然而造化弄人,却偏偏让他生为拓拔弘,而我为祁越。
苦笑之余,也只剩得一声叹息,几分无奈。
随着北燕王病体的日渐衰弱,我知道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终于快要走向生命的尽头。
而我在北燕的日子也快要尽了。
北燕王在世一天,我一天会信守自己的承诺。而他一旦崩逝,便再无任何力量可以约束我留在北
燕。
至于牵绊么……
最让我担心牵挂,无法放下的小晋和萧冉,在接到一封小晋的密信后,已经可以稍稍释怀,松一
口气了。
而拓拔弘……我苦笑沉吟,一次又一次想对他开口,然而看着他忙碌的身影,紧皱的眉心,以及
时不时向我投来的专注目光,竟是怎样也张不开嘴。
去意徊徨间,我独自在宫中信步闲行,不知不觉中竟走到了后宫的天命山脚下。
时近黄昏,苍茫的暮色中,高大宏伟的承天台巍然矗立,华丽壮观一如往日。
举头仰望,我仍可回忆起当日在台上所见的风景,更不难想象当年,北燕王在台上祭天誓师时,
雄姿英发,气吞山河的豪壮气概。
北燕王征战数十年,吞并小国不计其数,声名功业一时无两,固然是称霸天下的一世之雄。只是
当年的万里河山,而今也不过一张病榻,将来更无非三尺黄土。
只不过这一点,但凡身在局中之人,却是再也看不破的。
正在垂首低徊,感慨沉思之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最终停在了我的身后。
接着,一件犹带体温的明黄色长衣披上肩头,挡住了阵阵袭来的秋末凉风,却始终静默着没有说
话。
我亦没有出声,更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向后退了一步,站在与拓拔弘并肩的位置上,仰头上望。
拓拔弘也正举头仰望着承天台上,久久不语。
过了良久,他才悠悠开口:“那里是整个京城的最高点,也代表着北燕王朝权力的巅峰……只有
高高在上的至尊王者,才有资格站在那里居高临下,俯瞰北燕的万里江山。”
我沉默片刻,才开口道:“如今,你离那个地方已不远了。”
拓拔弘哑然一笑,道:“你知道么?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曾经一个人站在这里,看着在台上祭
天的父王在心中发誓,有朝一日,我一定也要站到那个位置上,还要做得比他更好,比他更厉害
更强大。这个念头让我执着了这么多年,可是如今,我距离那里已只有咫尺之遥,却突然发现,
原来站在上面的那个人,其实是最最寂寞的。”
“高处不胜寒。”我淡淡地道,“这或许就是身为王者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吧。”
拓拔弘轻轻叹息一声,突然转过身,紧紧凝视着我的脸,道:“你一直都想离开北燕,是么?”
我一怔,愕然抬眼,对上他深沉如水的黑色双眸,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早就知道,你是不会一直留在这里的。” 拓拔弘的声音居然很平静,平静得听不出任何情
绪,“象你这样心高气傲、惊才绝艳的一个人,区区的一点功名利禄,又怎么可能留得住?就算
把上将军与左相的位子全部给你,你也丝毫不会放在眼里吧?”
我沉默,转头避开他的目光。看来我还是低估了拓拔弘,感情或许让他有过失控,却没有令他变
成傻子。不管什么事,想瞒过他那双锐利的眼睛,还真的是很不容易。
“我只想问你一句话。”拓拔弘略略转身,信手在空中遥遥一划,举手投足间,竟有如正站在承
天台上指点江山,气势夺人。“这天下,如果我真心愿与你共享,你,又会不会……为我留下?
”
什么?!我身形一震,不敢置信地望向他的脸。拓拔弘依然凝视着我,神情平静,目光闪亮却异
常清醒,看不出半分玩笑的意味。
“你疯了么?”一箪一瓢,或可共饮;一庭一园,或可共居。可是这天下……又岂是能与人共享
的?
拓拔弘淡淡一笑。“你应该知道我很清醒。对于这件事,我已经想过不止一天,不止一次了。除
了这么做,我实在已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能留下你。”
“你认为……这样的条件就可以打动我么?”我一字一字地缓缓道。
“当然不是。”拓拔弘无奈地苦笑摇头。“我自然知道,你不是能用任何条件买得动的,就算是
北燕的半壁江山也是一样。这样做,只是想让你相信我的真心诚意而已……你一直都不相信我会
有真心,不是么?”
我哑然,被他无奈但坦诚的话语堵得无言可答,竟只能怔怔地望着他深黑的眼眸,一时说不出任
何话来。
默然良久,拓拔弘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知道在你眼中,我是个最实际也最理智的人,心中
只有天下的霸业而容不下其它。王者无情,以前我也曾一直以此自律,甚至自傲,认为自己是不
需要感情的。但是到了今日,我才知道自己错了……江逸,我不在乎你有过怎样的过往,只想抓
住你的现在。我不能保证别的,只能向你承诺,我所能够拥有的一切,都会与你一起分享,这样
的承诺,够了么?”
我沉默不答,微微闭眼,努力平息内心的激荡。我一向自以为了解拓拔弘,看得穿他的心思与计
谋,料得准他的手段与目的。然而他今日这一番话,却令我毫无准备地骤受重击,手足无措,防
线尽失。
即便是一向从容冷静处变不惊的我,此时脑中也乱成了一片。
这应该,是他从不展露的真心了吧?原来除去了那重坚硬的外壳,无论是他,亦或是我,都一样
与普通人并无分别,都有着属于自己的脆弱与柔软。
象拓拔弘这样一个骄傲而强硬的霸道男子,竟也会如此向人低头,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答应他么?
举头仰望承天台,那象征着皇权与霸业的宏伟建筑在暗沉沉的夜色中巍然矗立,于静默中透出无
形的威严与骄傲。不必置身其上,我也知道那下面是北燕的万家灯火,千倾良田,以及一眼望不
到尽头的广大江山。
更远处则是西秦那荒凉而辽阔的黄色土地,以及我曾经流血流汗、征战疆场保护过的西秦百姓。
拓拔弘的眼中只有天下,而祁烈又何尝不是呢?
西秦与北燕世代为敌,疆界相邻,连年兵乱无休无止。我若是留在拓拔弘身边,面对着西秦与北
燕的争杀,却又应该如何自处?
拒绝他么?
可望着他明显消瘦的英挺面容,焦灼而恳切的专注双眸,以及那充满了期待、急切与忧心,却又
强自压抑着故做平静的神情,一个不字已到了嘴边,反复打了几个转,竟怎样都无法说得出口。
……
踌躇良久,心意彷徨,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仍是只管低首沉吟,不发一语。
拓拔弘亦并不催我回答,只是静静地望定了我,等待我做出最后的决定。
夜色,却已渐渐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