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古哲有些激动,痛声劝道,“大王,这仅仅是大概的数字,具体数字还没出来,或许伤亡和被俘人数比现在更多。请大王仔细想一想,这样的军队哪里还有士气?哪里还有斗志?请大王三思啊。现在撤,我们还能带回所有的人马、武器和辎重,但假如被击败,逃回去,那就一无所有,搞得不好连成州都守不住啊。”
这话太刺耳了,如同一柄长剑刺进萧干的心里,让他又痛又怒,忍不住拍案而起,怒声喝叱,把阿古哲赶回了成州。你那么想回成州,那你就滚蛋吧。
原野口中那个擅长阉割之技的兽医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面无人色,削瘦的身躯微微颤抖着,显然恐惧到了极致。一路走来,尸横遍野,随处可见断肢残臂,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一个山里的兽医几时见过这种可怕场面,当然吓得像筛糠一样。
“你叫什么?”李虎冲着方进挥挥手,示意他把兽医扶起来。
“方小儿。”兽医低着脑袋,哆哆嗦嗦地说了两个字。
李虎笑了起来。山野蛮夫,有名字的比较少,一般也就阿猫阿狗的叫,不过叫小儿的倒是罕见。方小儿年纪不大,二十五六岁,衣裳褴镂,大概冷得实在受不了了,用荒草编了一件类似蓑衣的东西裹在身上,腰间用一根草绳随便扎了两圈。
李虎盯着他看了几眼,脑海中不禁想起过去随老爹逃难的日子。父子俩冬天没衣服穿,也就裹着草席避寒,即使在大山的时候,也是这样。他看看身上的棉衣,鼻子忽然有些酸,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穿棉衣过冬。
李虎忽然解开皮甲,把身上的棉衣脱了下来,然后三两下拽下方小儿身上的草蓑,把棉衣给他套上了。方小儿吓得动都不敢动,直到李虎把棉衣给他套上,他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方小儿感动得热泪盈眶,长这么大,第一次穿棉衣,暖和啊,连心里都是暖乎乎的。方小儿“扑嗵”跪下,泣不成声,一个劲地磕头。
“小方……”李虎觉得叫人家小儿太难听了,所以改口叫小方,但自己年纪小,叫人家小方也别扭,“请你来,是想问你一件事。”
方小儿把眼泪鼻涕抹抹,仔细听。山里人啥都不懂,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既然虎王对自己这么好,当然是知道什么说什么了。
“你看看这座山。”李虎把他拽起来,指着远处的后山,“辽狗挡住了我的道,我过不去,想知道有没有其它的路可以翻过这座山。”
“有啊。”方小儿忙不迭的地说道,“有好几条路,小的可以带虎王过去。”
好几条路?李虎大喜,直娘贼,老子的运气就是好啊,随便找个阉猪的都能捡到宝。
站在周围的柴云、原野等人一听,也是一脸惊喜。天无绝人之路,义军这下可以逃出绝境了。
李虎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伸手就搂住了小方的肩膀,用力拍了几下,“好,好,太好了。”
小方受宠若惊,急忙把几条路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这人脑子还灵活,知道李虎急着要离开,所以推荐了一条路况较好而路程又比较近的小路,“走这条路,大概需要三个时辰。”小方指着后山方向说道,“然后就到了这座山的后面,距离这座山大约有两里多路,那时只要我们跑得快,应该不会被契丹人发现。”他以为李虎要绕过这座山避开契丹人,哪知李虎却存心要契丹人的命。
李虎连连点头,非常兴奋,冲着柴云大声叫道:“把铁帅请来,叫他带着第七将,跟着这位小方兄弟即刻出发。”
柴云转身就要派人去传令,李虎又把他叫住了,“把毛帅、鬼帅、驼帅、霍帅,还有宝帅,都请来,我们商量一下怎么拿后山。”
很快,毛军、铁鹰、张高儿、赢秦、霍六哥、高宝龙都到了。柴云把情况一介绍,众人大喜,乐不可支,纷纷出主意,怎么把萧干连皮带骨头一把吃掉。
从山城出发之前,大家都以为这位奚王很难对付,唯独马军第二副将阿巴顿嗤之以鼻。阿巴顿出身室韦贵族,熟悉蕃王的事,他说,蕃王中,东北的厉害,东北诸蕃经常互相征战,都是不要命的主儿,而东南的就不行了,他们和契丹人、汉人杂居,养尊处优,多少年没有上过战场了,都是外强中干的主儿,在宫帐里争权夺利那是行家里手,到了战场上就是熊包土鳖,不行了。看看辽金历次大战,一目了然啦。当时大家不相信,毕竟这些人打义军,一打一个准,大家心里没自信。今夜一仗打下来,把大家的信心打出来了,还是李虎高明,先是击败耶律马哥,接着又击败萧干,义军再也不是一只任人宰割的兔子,而是一头凶悍的下山猛虎了。
信心有了不等于稳操胜券。铁鹰从小路包抄到辽军后方,两千多人奔袭,很难保证不会被辽军斥候发现。到了辽军后方,前后夹攻的配合也是个难题。铁鹰兵力有限,假如提前发动突袭,很可能被辽军一口吃了。
大家商量来商量去,好心情又没了,一个个眉头紧锁,忐忑不安。
第八十八章 草芥
“就以三个时辰为准。”李虎仔细问了一下小方,随即当机立断,一锤定音。现在时间紧张,不能犹豫,再说想许多事也没用,有些事要靠老天帮忙,要看运气,走一步看一步,“一个时辰内,拿下左山,然后移师后山,于未时正发动攻击。”
李虎望着铁鹰,郑重说道:“大叔,我们这边打响了,动静很大,你应该听得到。”
铁鹰微微点头,神情凝重。李虎让自己带人包抄到辽军后方,显然是缺乏自信,不是不相信其它将帅,而是担心包抄失败。这可是关系到义军存亡的大事,来不得半点失误。李虎没有自信了,于是把仅有的一点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这是一种依赖,就象过去在大山时候一样,李虎一旦遇到难事,总是向自己寻求帮助。想到李虎以弱冠之龄承担如此重任,铁鹰心里就很难受。这都是因为自己私心作祟,否则李虎现在可以安全待在大山里。
想到大山,他忽然想到了大哥留下的宝贝。因为形势突变,义军南下了。南下前,自己派往部落的人还没赶回来。按照约定,如果碰到这种不可预测的突发状况,他们就返回部落,等待自己再派人去找。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希望他们没事。马上要下雪了,按时间推算,下雪前,他们无论如何回不了部落,如果被困在大山里遇到危险,大哥留下的宝贝可能从此石沉大海。
“大叔……”李虎的喊声打断了铁鹰的思绪,把他从遥远的大山拉了回来,“正面强行攻击,我们的损失非常大,所以我只能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不管你那边发生了什么,如果一个时辰后攻击受阻,我就要下令停止攻击。”
毛军神色微凝,欲言又止。只给铁鹰一个时辰的攻击时间,太短了,因为铁鹰在路上可能有所耽搁,三个时辰内未必能到达目的地,不过考虑到后山抛石车的威力,他又把话咽了回去。李虎从全盘考虑,当然不敢让义军遭受重创,毕竟金人已经来了,随时可能发动攻击,义军一旦两面受敌,势必难以支撑。
铁鹰二话不说,躬身领命,带着小方马上出发了。
送走铁鹰,将帅们又聚在地图前,商量攻击细节。
这时,黄涉从行辕送来消息,说百姓有些慌乱。蒺藜山方向的仗打了大半夜,至今还在打,而后面的金人又气势汹汹地逼上来了,百姓们很害怕,各种传闻都有。黄涉请李虎即刻到百姓中间转一转,稳定一下人心。这是关键时刻,千万不要出事。
李虎最怕的就是这些混饭吃的,立即动身。
临行前,他再一次嘱咐将帅们,要遵从军令。毛军是前军的临时统帅,各军将都要受他的节制,听他的指挥,关键时刻,千万不要意气用事,一切以大局为重。南下到了黑山,安全了,想干什么都行,但现在必须克制,以免害人害己。
“诸位齐心协力,一切顺利的话,明天晚上我们就可以杀到成州。”李虎总是很乐观,那张得意洋洋的笑脸也总是能给人以信心和安慰。
正要动身的时候,又有急报,罗中原急书,完颜娄室已经开始攻击了,而完颜宗望的军队正在迅速逼近。后军只有一万两千五百人,而金军有四五万人,实力悬殊太大,请总帅即刻调拨援兵。
“发生什么事?”看到李虎又开始骂人了,毛军急忙问道。
“还不是那些混饭吃的没事找麻烦。”李虎把书信收了起来,既没有给几位将帅过目,也没有交给柴云、原野。现在蒺藜山一战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各军将打了一夜,损失大,人困马乏,都在极力支撑,这个消息暂时不能透露,以免动摇军心,打击士气,影响最后的决战。
“我巡视一圈后,直接去后军。”李虎笑道,“既然完颜宗望来了,我就要去谈谈,拖延一下时间。”
“总帅,女真人肯定要打,你要担心一点。”毛军说道,“我们占据了左右山,突围在即,金人如果再不打,那就迟了,所以你尽量拖,实在不能拖的话,务必请让罗帅坚持到黄昏。如果一切顺利,到了黄昏,我们就能腾出手来支援后军。”
李虎挥挥马鞭,大声笑道:“不必担心,这条狗我吃定了。”说完一鞭抽下,铁骊痛嘶,撒蹄狂奔,如飞而去。
方进带着五百铁卫随后跟上,向虎啸台方向急驰而去。
李虎的出现让慌乱的百姓稳定下来。
虎王的大旗,虎王的侍卫亲骑,虎王的神骏黑马,还有虎王那永远挂在脸上的笑容和爽朗开心的笑声,足以让恐惧中的百姓感到慰籍,让他们觉得安全,让他们看到生存的希望。
李虎骑在马上,穿行在人群里,眼前是一双双无助而祈盼的眼睛,耳畔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那喊声如轻柔的波涛一般轻抚着李虎的心灵,抚慰着他疲惫的身躯。李虎紧张的心情渐渐放松下来,心里的惶恐不安也慢慢消失,他变得平静,变得愉悦,感觉自己仿佛倘徉在美丽祥宁的仙境。
忽然,他顿悟了,他从迷悯和茫然中惊醒过来,他仿佛在漆黑的夜里看到了一点亮光,他知道了自己要寻找的东西,知道了自己行走的方向,知道了自己为谁而活着,为谁而战斗,为谁而抛头颅洒热血。
就是他们,就是这群混饭吃的人,就是这帮一直追随着东义军的汉人,就是这些命如草芥蚁蝼一般的芸芸众生,他们才是根,才是地,才是撑起天下的挈天柱石,没有他们就没有辽东义军,就没有一往无前的勇士,就没有虎王,更没有杀虏复汉的大业。
李虎心潮激荡,一腔豪气冲天而起,今生今世,就为草芥而战,为草根而战,为这一双双无助而祈盼的眼睛而战。
李虎打马冲上一处高岗,仰天长啸,接着舌绽春雷,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
“辽东是我们的家,契丹人抢走了它,女真人正在抢走它,我们无家可归,我们走投无路,我们揭竿而起,我们为活看而战斗……”
李虎吼一句,方进就吼一句,铁卫们跟在后面吼一句。五百铁卫放声狂呼,声震山野。人们围在四周,人山人海,也跟在后面呼喊,“为活着而战斗……”
“今天,契丹人在前面,女真人在后面,我们没有活路了。”李虎挥舞着双臂,声嘶力竭,“我们是汉人,我们无畏无惧,我们只有战斗,为自己的家园,为兄弟姐妹,为活着,誓死血战,血战到底。”
“血战到底……”
人们的血沸腾了,千干万万的草芥蚁蝼从心底里发出了最强的呐喊。
“我们是汉人,我们有过辉煌,我们有过荣耀……”李虎右手握拳,狠狠砸在自己的胸膛上,“撕开我们的胸膛,拿出我们的勇气,为辉煌而战,为荣耀而战,为汉人而战……”
“为辉煌而战……为荣耀而战……为汉人而战……”
人们齐声高呼,声声呐喊裂石穿云,天地变色。
铁骊惊嘶,骇然后退,前蹄高高扬起,意欲转身而去。
李虎紧勒马僵,在马上直立而起,振臂狂呼,“我们是汉人,宁为汉鬼,不做藩狗,誓死不降,死战,死战……”
“死战……死战……”
吼声如雷,阵阵炸响,如风卷残云般,瞬间响彻云端。
几万人,十几万人,几十万人……从蒺藜山到虎啸台,从前线到老营,十几里方圆的丘陵上,草芥蚁蝼、将帅士卒,闻声而应,惊天动地的叫喊声渐渐汇成巨大的浪涛,如海啸狂澜,轰然大作,霎时间,风卷云动,天地震憾。
李虎策马而行,所过之处,草芥蚁蝼夹道欢呼,欢呼声里充满了无穷的战意,激情四射,豪气干云,“虎王,虎王……”
总帅行辕。
总帅府的官员们早早迎出。黄涉、胡涂等一帮高级官吏和各级掾史对李虎已经不是敬佩了,而是崇拜了。神人就是神人,在这种生死悬于一线,军心极度不稳,草芥惊恐万分的情况下,不但从容镇定,而且还设法鼓舞士气,其心志之坚韧,手段之高绝,令人瞠目结舌,神乎其技。
此刻,呐喊声、欢呼声还在继续,大家说话都要扯着嗓子才能听到。
第八十九章 临战
进了帅帐,黄涉以最快速度禀报了当前状况,“我已派出人手掩埋阵亡将士。老营正在着手准备撤离。罗帅带人正在前方收冶伤兵,填补沟壕。午时,我将带行辕撤到蒺藜山,老营也将随后撤离。”
“行辕不能撤。”李虎打断了黄涉的话,“行辕最后一个撤离,等到所有人都翻越了蒺藜山,行辕才开始撤离。”
黄涉骷髅眼一翻,急忙劝说:“总帅,金军就在后面,完颜宗望带着几万大军已经杀来了,虎啸台危在旦夕,我们要马上撤,迟恐不及。”
“你带着府内官员先走,行辕留下,以稳军心。”李虎一挥手,斩钉截铁,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我亲自去后面抵挡金军。”
“总帅,这绝对不行。”黄涉急了。后军兵力有限,打不过金人,只能边打边撤,这时候李虎留在后面,虽然能稳定军心,但也非常危险,“你是义军总帅,是辽东虎王,在此千钧一发之刻,你的安全至关重要,不但关系到义军存亡,更关系到四十万汉人的生死,切切不可意气用事。总帅,假如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势必前功尽弃,功败垂成啦。”
李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