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直昌的话有道理,虎烈军仓促南下,如果进不能控制河北河东,退不能确保代北,再加上西北人的挚肘,势必顾此失彼,一无所获。这年头做出头鸟的没有好下场,西北人既然要做出头鸟,那就给他们闹腾去,一旦损失大了,难以支撑,自然就会求助于虎烈府。
出头鸟让西北人做,虎烈府随即可以集中力量经略西北,等到西北人不行了,要仰虎烈府之鼻息了,李虎就是名副其实的西北王。李虎做了西北王,生存有了保障,还怕发展不起来?这个策略其实就是李虎过去的策略,但前提是必须攻克兴庆府,在没有拿下兴庆府之前,李虎不打算改变现行策略,因为代北的形势太恶劣了,虎烈军必须南下求发展,即使冒着摧毁大宋国祚的危险也要去做。生存永远是第一需要。
“你能告诉我,这五成胜算从何而来?”
李虎和虎烈府的中枢大员们在攻打西夏的问题上至少考虑了两三年,从李虎打算以代北为根基的时候就在思考这个问题,但至今一筹莫展。范直昌言之凿凿,理由何在?
范直昌也不隐瞒,把西夏在历经四十年频繁战争之后的财政困窘,汉蕃矛盾,联辽抗宋基本策略的消亡,等等做了详细阐述。他熟悉西夏,说出来的诸般理由有理有据,说服力当然不一样。
这些李虎都知道,他从折家那里都了解了,但这些不足以帮助虎烈军攻占兴庆府,他需要行之有效的具体计策。
“兴庆府的汉蕃矛盾已经到了激化状态,皇帝、汉臣、蕃臣正在激烈争斗,你的攻击将加剧兴庆府的混乱。”范直昌说道,“战争可以激化兴庆府的混乱,同样也可以缓解兴庆府的矛盾。汉王若想确保兴庆府的矛盾在这段时间爆发,除了在战场上不断取得胜利外,更重要的是必须离间皇帝和蕃臣之间的关系,汉臣和蕃将之间的关系。”
“计从何出?”李虎追问道。
“你必须杀一个人。”
杀一个人?李虎诧异地望着范直昌,“杀谁?”
“成安公主。”
成安公主?李虎疑惑不解。成安公主是西夏的皇后,杀西夏的皇后如同到天上摘星星,纯粹是白日做梦。
“这根本不可能。”
“汉王只要让人写封信就行了。”范直昌说道,“我可以保证,成安公主一定会死。西夏皇帝李乾顺和成安公主的感情非常好,极其宠爱,如果成安公主死了,而且还是因为李乾顺的原因死了,那么李乾顺在悲恸愧疚之余,会把愤怒倾泻到李察哥身上。李察哥是夏军统帅,骄横跋扈,眼里根本没有李乾顺,如果他在战场上屡战屡败,李乾顺就有理由并且有决心罢免他。李察哥当然不会交出军权。李乾顺信任宰相薛元礼和一帮汉臣,李察哥交出军权,事实上等于把西夏军队交给汉臣控制,李察哥和蕃将们岂能接受?结果不言而喻。皇帝和李察哥一旦闹翻,君臣离心,前线各军随之士气涣散,汉王还怕没有机会攻克兴庆府?”
李虎愈加疑惑,等待范直昌的解释。
“据我所知,契丹皇帝耶律延禧之所以被女真人抓到,是因为李察哥坚持要以耶律延禧来交换金国对大同的攻击。”范直昌望着李虎,问道,“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成安公主那封信是不是恳请你援救耶律延禧?”
李虎闭紧嘴巴,一言不发。
范直昌笑笑,继续说道:“汉王以长乐公主的名义给成安公主写封信,告诉她,她的父皇已经被女真人抓去杀了,大辽国祚就此断绝,而这一切都是李乾顺的罪责。李乾顺背信弃义,是个地地道道的小人,而成安公主在知道自己父皇被李乾顺出卖深陷绝境的情况下,竟然不予救助,导致大辽皇帝被杀,大辽国祚断绝,罪孽更是深重。然后质问成安公主,你还有什么面目存活于世?你死了,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成安公主知书识礼,个性刚烈,这几年为了援救大辽也出了不少力,但最终却事如愿违,不但无法保全自己的父皇,反而把自己的父皇送上了绝路,让大辽国祚断绝,她根本接受不了这个打击,她会自杀。”
“成安公主死了,为何而死,李乾顺一清二楚。”
“出卖耶律延禧是个绝对错误的决策,不但得罪了契丹人,得罪了虎烈府,导致汉夏战争爆发,还直接把西夏王国推进了败亡的深渊。成安公主的死将给李乾顺沉重打击,他会因此而怨恨李察哥。李察哥本人跋扈,汉蕃矛盾正好又处于爆发状态,这时只要李察哥在战场上战败,给李乾顺抓到了夺回军权的机会,兴庆府的矛盾必须爆发。这个矛盾的爆发非常可怕,尤其在目前形势下,必将导致西夏王国的崩溃。”
李虎瞪圆眼睛,一脸鄙视,“你让我去杀一个无辜的女人?”
“即使没有这封信,成安公主也会通过其它渠道知道耶律延禧被女真人杀了的消息,她还是会死。”范直昌面无表情地说道,“迟死也是死,早死也是死,那何不让她死得有点价值?如果她的死可以让汉王攻克兴庆府,让西夏王国崩溃,到了九泉之下她也有脸去见自己的父皇和契丹先祖。”
李虎摇摇头,问道:“你是文正公的曾孙?”
范直昌郑重点头。
“我现在不确定。”李虎说道,“你给我证据,证明你是文正公的曾孙。”
第八十三章 一个惊喜
折可求日夜兼程赶到大同,随后又飞驰云内,总算追上了李虎。
李虎正在考虑范直昌所献之策。虎烈军此次西征不过是佯攻,李虎并不想深陷于贺兰山战场,而范直昌的身份的确值得怀疑,退一步说,就算范直昌的身份是真的,又凭什么断定范直昌是为大宋做内应?如果范直昌忠诚于西夏,此策的目的就值得怀疑了。
正当他打算放弃的时候,折可求到了。折可求见到李虎,当即劝阻,恳求李虎从大局考虑,固守代北,牵制金夏,确保北疆安全。
“你认识一个叫范直昌的人吗?”李虎突然问道。
折可求愣住了。他说得口干舌燥,结果李虎一个字没听进去,反而冒出一个范直昌来了。
“你怎么知道范直昌?”折可求问道。
“我这里有个人,自称范直昌。”李虎笑道,“你认识他?”
折可求迟疑不语。这是折家的秘密,不能透漏,但李虎怎么会知道范直昌?难道范直昌逃出来了?折家最后一次联系范直昌是在年初,当时范直昌说自己正在努力想办法,难道他逃到李虎这里了?
“你认识他?”李虎又问道。
“他在你这里?”折可求反问。
“这么说你认识他。”李虎笑了起来,“那你告诉我,你知道他的长相吗?”
“我和他还是十几年前见过一面。”折可求指指自己的长髯,“当时我还没有这么一大把胡子,他也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如果突然见面,未必认得出来。”
“那你如何确认他的身份?”
折可求想了一下,说道:“我和他书信来往每次都是用不同的笔迹不同的暗语,如果要确认他的身份,唯一的办法就是叫他再写封信给我。”折可求可以肯定范直昌逃出来了,但在相认之前,的确需要确认身份。
“任何一次书信内容都可以?”李虎问道。
“去年八月,我们联系过一次,叫他把那封信的内容写出来。”
“你稍等片刻。”李虎起身就走,把折可求一个人搁在帅帐里。时间不长,李虎拿着一封信匆匆而来。信的内容看上去是风花雪月,没有任何实质性内容。折可求草草看了一遍,马上激动地问道:“他在哪?我要见他。”
“我要在场。”李虎笑道,“他是西夏的使者,我不能让你单独见他。”
折可求哈哈一笑,拉着李虎就走,“快走快走,我要给他一个惊喜。”
折可求和范直昌紧紧拥抱。
“你既然出来了,为什么不逃?”
“副使和一帮从属扈从看得很紧,从不给我单独行动的机会,我根本没办法逃。”范直昌苦笑摇头,“这次因为汉王攻打西夏,扣留了西夏使团,我才有机会单独见到汉王。”
“侥幸侥幸,差点错过你了。”折可求拉着范直昌坐下,指着李虎笑道,“你知道他是谁吗?”
范直昌诧异的看看李虎,又看看折可求,不知道他什么意思。难道这不是汉王李虎?
“这位是李清臣的孙子。”折可求压低声音,郑重其事地说道。
什么?这是李清臣的孙子?范直昌两眼蓦然瞪大,难以置信地望着李虎。匪夷所思,名震天下的辽东虎王竟然是李清臣的孙子,这可能吗?这根本不可能。
“我知道你不相信。”折可求伸出一只手在范直昌的眼前晃了两下,示意范直昌把目光转向自己。
“这种玩笑也能开?”范直昌哭笑不得。
“我拿出证据给你。”折可求笑道,“本朝皇帝继位之初,你祖父出任尚书右丞,而汉王祖父则为中书侍郎,主掌中书。你们两家都在汴京,虽然一个是新党,一个是旧党,但私交不错。你当时十几岁了,应该记得汉王的父亲李长浩。”
“什么?他是李长浩的儿子?”范直昌惊呼出身,情不自禁地一跃而起,冲着李虎激动地叫道,“你是李叔父之子?”
李虎点了点头。
“这么说,在辽东举旗造反的汉王李弘就是李叔父?”范直昌愈发激动了。
李虎笑笑,摇摇头,莫测高深。范直昌当然明白李虎的意思。这是秘密,永远的秘密,只要李虎不说,任何人都不会知道这个秘密。
“李叔父是个神一般的人,他的才智高,人品高,淡泊名利,当世奇人。我一直以为他会默默地站在李中书的背后,一辈子做个默默无闻的人,谁知道他竟然在辽东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范直昌似乎和李长浩很熟,突然听到这个消息情绪有些失控,“他太了不起了,我就知道他要为大宋做点什么,我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竟然留下了你,留下了虎烈军。他太了不起了……”
李虎和折可求面面相觑,被激动的范直昌搞得啼笑皆非。他先说不相信,现在又比谁都相信。
“你肯定他就是李长浩之子?”折可求连连摇头。
“当然当然。”范直昌说道,“折家人说出来的话,绝不会有假。”接着他忽然想到什么,指着折可求笑道,“我明白了,我知道你当初为什么要把妹妹嫁给汉王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哈哈……”
折可求看看李虎,又看看手舞足蹈的范直昌,无奈苦笑。
“我催你回来,就是想让你辅佐汉王。”折可求等到范直昌平静下来,非常严肃地说道,“你和汉王都是元佑党人的后代,你们两家的先祖虽然政见不一,但私交不错,你们两人在一起,必能干出一番大事。”
李虎也有同感。范直昌是元佑党人,不但被汴京迫害,还被俘藩国饱受凌辱,他的经历和李虎差不多,两个人同病相怜,不但有亲近感,而且在很多事上也会形成一致观点。两个人如果携手合作,前景很好。
“我必须回去。”范直昌考虑良久,断然说道。
折可求脸色一沉,“丢不下你的妻子儿女?”
“不是。”范直昌说道,“我范家后人世代遵从先祖遗训,忠恕做人,忠诚是第一。我忠诚于大宋,时刻想重返故国,但我不能就这样返回故国,我要为大宋做点事,我要完成自己的心愿。”
“收复西陲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折可求劝道,“虽然我们具备了两路夹击西夏的优势,但你知道现在大宋是什么状况吗?现在对大宋来说,当务之急不是西北,而是汴京,是要更替皇统,铲除奸佞,重修国策,是要让大宋的百姓活下去。”
“那是你的事,是郓王和你们西北人的事。”范直昌很坚决,“我和汉王目前还管不到汴京的事,我们要专注于西北,专注于这次西北大战。”
“我说话你听不懂啊?”折可求的语调不知不觉提高了,“代北现在是天下大势的鼎柱,代北一动,整个天下大势都要随之而动,如果金人乘势南下,河北不保,汴京危急,则生灵涂炭,你知道吗?”
“代北迟早都要动,如其被动迎战,不如主动出击。”范直昌的声音也大了,“西夏现在是它立国以来最为危急的时刻,只要给它以重创,则西夏必定崩溃。西夏一旦败亡,整个北方形势就变了,这种变化对大宋非常有利。”
两个人的立场和出发点完全不一样,根本谈不拢。折可求有心说直白一点,但李虎就在旁边,没办法说。
李虎现在断定范直昌所献之策的确有诚意,而自己的身份又赢得了范直昌的信任,此刻让范直昌返回兴庆府实施离间计必定有效。
“你务必记住,一定要打胜仗。”范直昌决心要回去了,“如果你打败了,让李察哥再建战功,那兴庆府的形势就完全不一样了。”
范直昌担心自己和李虎独处时间太长,引起使团其他人的警觉,随即和李虎约定了联系方法,接着匆匆告辞而去。
李虎回转大帐,却见折可求背负双手,在帐内来回走动,显得忧心忡忡。
“你真的要听他的话,调集主力打西夏?”折可求迎上李虎,张口就问道。
李虎沉吟不语。根据虎烈府的策略,这一战肯定要打到贺兰山,否则金军不会攻打大同,更不会南下入侵。既然要打到贺兰山,那不妨就赌一把,如果范直昌的计策成功了,虎烈军就有可能攻克兴庆府。
“你要知道,郓王和西北军如果东进勤王,必须确保西北边境的安全,所以虎烈军能否确保代北的稳定,至关重要。”折可求极力劝说。
李虎越听越烦,忍不住冷笑道:“你的生存没有危机,所以你可以集中力量争夺皇统,但我不行,我必须先解决生存问题。”
“你有什么生存问题?”折可求反驳道,“你有代北,有二十万大军,有几百万人口,你有什么生存问题?”
“那你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解决皇统?”李虎质问道,“你一日不解决皇统问题,郓王和西北军就受制于汴京,我就处在宋金夏的夹击之中,而西北军则随时可能杀进代北。我有没有说错?”
“西北军不会背信弃义。”
“这话我从来不信。”李虎笑道,“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你们解决不了皇统问题,需要我南下帮忙,我马上从西夏撤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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