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河北义士
初四日,河北磁州,邯郸城。
上午巳时初,金军抵达邯郸城,完颜宗翰、完颜斡鲁、耶律余睹、高庆裔、时立爱等人齐聚城下,遥望那座巍峨耸立的千年古城。
这座古城太有名气了,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它渐渐失去了河北第一镇的位置。今日河北第一镇是大名府,是河北的防御中心。大宋人在建设大名府的同时,完全忽略了邯郸城,这导致它迅速没落,不但没有了昔日的辉煌,就连城墙都变得残破不堪。但是,邯郸城的荣耀不容抹杀,即使它老朽了,即使它耀眼的光环褪色了,它的身躯依旧提拔,它依旧雄踞于太行山下,成为戍守河北的一道不可替代的屏障。
“邯郸城占地较广,有七道城门,每道城门都有瓮城相辅。”时立爱给宗翰介绍邯郸城的防御情况。这些事情他是从大宋投降官员那里打听来的,这些官员们一致认为,邯郸城并不难攻,相比起来,大名府才是最难攻的城池。金军如果攻占了大名府,基本上就算拿到了河北。
“邯郸城年久失修,城墙损毁严重,听说有好几段城墙曾经倒塌过,后来也就随便修缮了一下,内夯泥土,外贴土砖,纯粹糊弄人。”时立爱手指前方大城,一脸不屑之色,“副帅,我们十几万人同时攻击,可以轻松拿下这座城池。”
宗翰没有说话,有些心不在焉。他倒不是担心攻打邯郸城的事,而是担心自己的后方。昨夜真定府的婆卢火急报,金军至今未能攻克真定城,这导致井径方向的虎烈军有恃无恐,频繁偷袭金军粮道。粮道被袭击,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真定城拿不下来才是大事。太原方向的虎烈军如果越过太行山,击败围攻真定城的金军,占据真定府,切断金军粮道,那对宗翰来说,就是一个噩耗了。
现在宗翰只能把牵制太原虎烈军的希望寄托于代北战场。只要代北的完颜昱(蒲家奴)持续攻击大同,只要夏国的李察哥持续威胁杀虎口和偏头寨,那太原方向的虎烈军就不敢进入河北战场。
“副帅,我们是不是开始攻击?”高庆裔看到宗翰半天没反应,于是问了一句。
“攻击吧。”宗翰挥了挥手,对耶律余睹大声说道,“你指挥步军,攻打城池。”
宗泽站在瓮城的城墙上,心如重铅。他知道金军来势凶猛,对邯郸城势在必得,但他没想到金军兵力如此之多。没有看到金军之前,他觉得拍胸脯保证守住邯郸城是件很容易的事,现在他后悔了,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劝阻李纲,请他留下几千人守城。如今岳飞带着所有的军队去救援姚古,邯郸城就剩下河北义军,凭这些人,守得住邯郸吗?
宗泽转头望向四周。在他的周围,在瓮城城墙上,在瓮城城里,在后方高耸的城楼上和数里长的城墙上,全部都是河北义军。这些人没有铠甲,甚至衣不蔽体,没有犀利的武器,大部分人的手里就是一根木棍。这其实不能算是军队,说它是一支难民大军更为贴切。这支军队里有青壮年,也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十几岁的少年更是随处可见。就是这些人,在过去的两年多时间里,揭竿而起,攻城掠地,和官军连番作战,把河北闹得烟尘四起,鸡犬不宁。现在,金军来了,蕃虏来抢占他们的家园,他们随即调转矛头,转而投诚官府,和官军联手抗御外敌。
河北的叛乱因为金军的入侵突然消失了,所有的义军都开始攻打金军,但他们的实力太弱了,根本不是金军的对手。由此可以想象,这两年河北官军都在干什么?如其说他们在平定叛乱,还不如说他们在利用这场叛乱大发国难财。叛乱需要打仗,需要钱财,如果不打仗,那钱财就可以私吞,而不打仗叛军也就一直存在,这些官军和河北各级官府随即可以一直以此为借口,大肆侵吞钱财。
有时候事实很残酷,匪夷所思,让人瞠目结舌,但事实就是事实,大宋走到今天这一步,军队和官府的腐败在其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宗泽感觉胸口窒闷,长长叹了口气。当这些昔日的“叛逆”拿着木棍抗击金军的时候,当这些人衣不蔽体饥肠辘辘,只能拿双手和敌人作战的时候,汴京的那些大臣们在干什么?他们在争权夺利,在积极议和,在花天酒地,在荒淫奢侈的生活中贪赃枉法,他们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智慧灭亡生他养他们的大宋王朝。
宗泽想哭,极度的绝望让他痛苦不堪。他记得自己之所以能以六十九岁的高龄出任河北磁州知州,主要是因为汴京没人愿意到河北做官,因为这里危险,随时有性命之忧,结果自己占了个“天大的便宜”,在行将就木的时候竟然升官了。出京的时候,跟在自己后面的人只有十一个,而当时磁州州府和钤辖府的官员大都逃亡或者受到惩处,至少需要几十名官吏以做补充,但大部分官吏以各种借口拒绝赴任。这就是今日大宋的官僚,今日大宋的文士,在他们的心里没有国家和忠诚,只有利益,为了利益,他们可以抛弃一切,甚至不惜投降卖国。
侥幸的是,大宋还有这些爱国的百姓,还有这些忠诚的“蝼蚁”,还有这些愿意为戍守大宋而死的“乱世狗”,还有一帮愿意赤手空拳保护家园被大宋官僚称之为“叛逆”的义士们,这些人才是大宋真正的忠魂。
金军的战鼓擂响了,惊天动地。
金军开始移动,一队队的人马迅速逼近瓮城。
“宗知州,金狗来了,金狗开始攻击了。”义军首领刘大麻子转身抓住了宗泽的手,冲着他大声叫道,“宗知州,你赶快回城,这里就交给我们。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宗知州,你回去吧。”义军另一个首领房山子也跟着叫起来,“金狗除非踩着我们的尸体进来,否则休想接近邯郸城。”
“不,我要留在这里。”宗泽用力推开了刘大麻子,“我是磁州知州,我奉旨戍守邯郸城,我绝不会离开这里。”
“知州,你要是出了事,谁来管我们?这么多人,跟在谁后面讨口饭吃?”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突然“扑嗵”跪下,声泪俱下,“我们求求你了,你回去吧,这里就交给我们。”
“知州,回城吧。”一群人跟着跪下,接着整个城墙上的人都跪下了。
宗泽心痛不已,泪水顿时涌了出来。几个月来,他招抚了近十万义军,这些人都跟在他后面混饭吃,如果他死了,谁来照顾这些人?谁给他们一口饭?眼前这帮人不怕死,也愿意为大宋而战,为大宋而死,但那些活着的人怎么办?他们的亲人,他们的兄弟姊妹怎么办?
“送知州回城。”刘大麻子冲着几个手下招招手。几个人上前扶住宗泽,恭恭敬敬地请他走下城墙。宗泽没有再坚持,那个老人的话让他意识到自己的责任远比戍守城池更重要。他的任务不仅仅是保住邯郸城,还要带着这些人收复河北,稳定大宋,让这些义士和他们的亲人,还有天下的百姓,都能安居乐业,都能活下来。
宗泽走进了城门,他转身望着瓮城里的人,他知道这些人都将死在这里,他们在用自己的生命保护这座城池,保护大宋。
城门关闭,眼前一团漆黑。宗泽趴在冰冷的城门上,泪如雨下。
金军发动了攻击,两万弓弩手对准瓮城肆意射击,一时箭矢如雨,遮天蔽日。
瓮城里的义军将士只有很少的弓箭,他们要留到敌军攀城的时候再用,保证每一箭都能射死一个敌人;他们也没有盾牌,但他们从城里运来数百块木板,这些门板就是他们的盾,而钉在木板上的箭将成为他们击杀敌人的犀利武器。
金军突击士卒抬着云梯,在箭阵的保护下,向瓮城飞奔。
箭阵停止。金兵靠近了瓮城城墙。
“弓弩手,射击,射击……”刘大麻子把头顶上的门板扔到了地上,翻身跃起,扯着嗓子连声喊叫。
义军弓弩手站了起来,对准城下的金兵连续射击。
金军突击士卒一手举盾,一手抬着云梯,速度不减,而紧随其后的弓弩手则在盾牌兵的掩护下,向城墙上的义军飞速射击。金军的弓弩手射术精良,箭阵更是密集,义军弓弩手连续中箭,死伤惨重。
金军冲到城下,架起云梯,激烈的攻城战开始了。
义军防守单一,没有更多的杀敌手段,这导致金军在第一轮的攻击中就爬上了城楼。接下来就是惨烈的厮杀。义军将士拼命了,舍命攻击,每杀一个敌人都要付出数条生命,但他们至死不退,用尽一切手段杀敌。
刘大麻子倒下了,金兵的长枪穿透了他的身体,金兵的战刀砍下了他一条手臂,但他临死之前,硬是把半支长箭插进了金兵的小腹。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被长箭射中,但他竟然拔出了长箭,扑到了那名金兵身上,一口咬住了金兵的脖子,抱着金兵跳下了城墙。房山子武技高超,他从城墙上杀到城墙下,当金军撞开瓮城城门的时候,他还组织数十名义军将士发动了一次反攻,最后所有人都死了,就他一个人还在厮杀,虽然伤痕累累鲜血淋漓,但他无畏无惧,挡者披靡。金军被他的神勇所震骇,调集了几十名弓弩手,把他活活射死,钉在了城墙上。
半个时辰后,瓮城失守,八百名义军将士全部阵亡。
金军没有休息,继续攻击,目标直指邯郸北城门。
第三十五章 舍得
初四日,下午,静安城东南二十里处。
姚古不愧是西北老帅,虽然他小心谨慎,但他一旦做出了决定,那就会竭尽全力去实现。突围大军在他的指挥下,前中后三军紧密相连,互为支援,两翼以马军相护,任何一方受到攻击,这个严密的阵势都会调配最强的力量予以反击。姚古的命令只有一个,那就是不惜代价抱成一团,即使寸步难进,也要抱成一团,绝不给敌人任何分割的机会。
在突围过程中,一旦被敌人分割,那就意味着败亡。
金军显然轻视了西北军的实力,也不了解姚古这个人,他们想当然地认为,只要宋军突围,只要他们四面围攻,宋军必定惊慌失措,然后露出致命破绽。然而,自宋军全部出城之后,自金军给他们机会结阵之后,金军就被眼前这一个巨大的突围战阵给难住了。这个突围大阵就象一头发疯的野牛,其庞大的身躯和惊人的力量让金军叫苦不迭,结果让它一路狂奔,以摧枯拉朽之势连续推进十几里,直到宗望调来更多的军队才把它拦住了。如果继续让它肆虐下去,它就要和救援宋军会合了。
宗望第一次感受到大宋军队的实力,他一度想下令把宗辅、宗弼也调到白鹿镇,但考虑到李虎和虎烈军去向不明,他又不敢把所有的军队都调到葫芦河北岸。
如果说姚古的突围让宗望异常吃惊,那么王禀的坚守就让他愤怒了。原定消灭王禀的时间是两个时辰,但现在申时初了,都三个时辰了,王禀还在白鹿镇战场上咬牙苦撑,没有丝毫放弃的意思。按这个速度打下去,即使天黑了,金军也未必能全歼这支大宋援军。
王禀由攻转守后,随即收缩,摆下了一个类似乌龟铁壳的防守战阵,就是这个密不透风的战阵让金军攻击受阻,他们只能像割肉一样,一刀一刀割,虽然猛烈的攻击可以取得战果,但攻击速度太慢,而且自身的伤亡也非常大。
十万金军围攻两万人,占据绝对的优势,金军竟然连攻三个时辰没有吃掉他们,这不仅让宗望和一帮金军将帅们目瞪口呆,还直接影响了战局,导致整个战局开始失控。
因为姚古的不断推进,迫使宗望不得不从白鹿镇战场上紧急抽调军队,但围歼王禀的军队少了,金军攻击难度就更大,速度也更慢,如此一来,王禀等于拖住了金军,这导致宗望无法按照预定计策围杀姚古。姚古因此赢得了宝贵的时间,指挥军队拼死突围,和王禀的距离越来越近。这两支军队的距离越近,金军的压力就越大,金军各军主帅也就越着急,而金军的攻击也就越来越急躁,甚至失去章法。
宗望意识到,如果继续这样打下去,金军极有可能顾此失彼,既没有全歼王禀,又让姚古顺利突围,虽然葫芦河南岸还有五千弓弩手,可以确保给突围宋军以致命一击,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昨天那支突然出现在信都城下的支援大军。不管这支大军是李虎的虎烈军,还是从黄河南岸赶来的西北军,总之它都要出现在战场上,也就是说,葫芦河南岸的那五千弓弩手未必可以保证全歼宋军。
宗望打算放弃全歼王禀,转而调集主力围杀姚古。如果让姚古突围而走,自己这张脸可就难看了。金军把姚古围了十几天,围得水泄不通,最后竟然让他突围而走,这肯定会成为黄龙府的笑话,自己丢不起这个人啦。
就在这时,刘彦宗飞马赶到,“副帅,衡水城来消息了。”
宗望神色略紧,转头望向刘彦宗。他现在急切想知道宗辅那边的消息,想知道昨天出现在信都城下的那支大军的准确位置。
“副帅,宗辅、宗弼正率军于葫芦河南岸和宋军激战。”刘彦宗有些气喘,额头上有一层细密的汗珠,“那支军队是折家军,大约有两万多人,攻击异常凌厉。”
“还有一支援军呢?”
“宗辅派斥候探查过了,信都城下只有一支数千人的防守军队,所以他估计那支大军可能赶到武邑了,打算从武邑方向渡河北上。”
宗望眉头微挑,急忙问道:“完颜才可有消息?”
“完颜才禀报说,他的斥候散布在葫芦河南岸方圆三十里之内,至今没有发现宋军。”
“其它地方呢?”宗望问道,“他们会不会从其它地方渡河北上?”
从衡水城到武邑城之间,大约有一百余里,这中间的葫芦河南岸有不少村庄小镇,虽然没有太大的渡口,但葫芦河宽不过百步,只要有合适的渡河工具,马上就可以过河。
刘彦宗再度摇头,“昨夜接到宗辅的急报,我就在这段葫芦河的北岸部署了斥候,但到目前为止,我没有接到任何消息。”
宗望眉头紧锁,冷声问道:“难道他们消失了?不,他们肯定在葫芦河南岸,而且肯定要到武津渡接应突围宋军。告诉完颜才,小心防备,多派斥候打探,一旦发现敌踪,即刻禀报。”接着他指了指前方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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