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渐和,大雪初止,北国大漠却尚苦寒。
这日正是清明,江南六怪一早起来,带了牛羊祭礼,和郭靖去张阿生坟上扫墓。蒙古人居处迁徙无定,这时他们所住的蒙古包与张阿生的坟墓相距已远,快马奔驰大半天方到。七人走上荒山,扫去墓上积雪,点了香烛,在坟前跪拜。
韩小莹暗暗祷祝:“五哥,十年来我们倾心竭力的教这个孩子,只是他天资不高,没能将我们功夫学好。但愿五哥在天之灵保佑,后年嘉兴比武之时,不让这孩子折了咱们江南七怪的威风!”六怪向居江南山温水暖之乡,这番在朔风如刀的大漠一住十六年,憔悴冰霜,鬓丝均已星星。韩小莹虽然风姿不减,自亦已非当年少女朱颜。
朱聪望着坟旁几堆骷髅,十年风雪,兀未朽烂,心中说不出的感慨。这些年来他与全金发两人踏遍了方圆数百里之内的每一处山谷洞穴,找寻铁尸梅超风的下落。此人如中毒而毙,定有骸骨遗下,要是不死,她一个瞎眼女子势难长期隐居而不露丝毫踪迹,哪知她竟如幽灵般突然消失,只余荒山上一座坟墓,数堆白骨,留存下黑风双煞当年的恶迹。
七人在墓前吃了酒饭,回到住处,略一休息,六怪便带了郭靖往山边练武。
这日他与四师父南山樵子南希仁对拆开山掌法。南希仁有心逗他尽量显示功夫,接连拆了七八十招,忽地左掌外撒,翻身一招“苍鹰搏兔”,向他后心击去。郭靖矮身避让,“秋风扫落叶”左腿盘旋,横扫师父下盘。南希仁“铁牛耕地”,掌锋截将下来。郭靖正要收腿变招,南希仁叫道:“记住这招!”左手倏出,拍向郭靖胸前。郭靖右掌立即上格,这一掌也算颇为快捷。南希仁左掌飞出,啪的一声,双掌相交,虽只使了三成力,郭靖已是身不由主的向外跌出。他双手在地下一撑,立即跃起,满脸愧色。
南希仁正要指点他这招的精要所在,树丛中突然发出两下笑声,跟着钻出一个少女,拍手而笑,叫道:“郭靖,又给师父打了吗?”郭靖胀红了脸,道:“我在练拳,你别来啰唣!” 那少女笑道:“我就爱瞧你挨打!”
这少女便是铁木真的幼女华筝。她与拖雷、郭靖年纪相近,自小一起玩耍。她因父母宠爱,脾气不免娇纵。郭靖却生性戆直,当她无理取闹时总是挺撞不屈,但吵了之后,不久便言归于好,每次都华筝自知理屈,向他软言央求。六怪与郭靖母子的生活所资,由铁木真派人充足供应。华筝的母亲念着郭靖曾舍生在豹口下相救女儿,也对他另眼相看,常常送他母子衣物牲口。
郭靖道:“我在跟师父拆招,你走开吧!”华筝笑道:“甚么拆招?是挨揍!”
说话之间,忽有数名蒙古军士骑马驰来,当先一名十夫长驰近时翻身下马,向华筝微微躬身,说道:“华筝,大汗叫你去。”其时蒙古人质朴无文,不似汉人这般有诸般不同的恭敬称谓,华筝虽是大汗之女,众人却也直呼其名。华筝道:“干甚么啊?”十夫长道:“是王罕的使者到了。”华筝立时皱起了眉头。怒道:“我不去。”十夫长道:“你不去,大汗要生气的。”
华筝幼时由父亲许配给王罕的孙子都史,这些年来却与郭靖颇为亲近,虽然大家年幼,说不上有甚么情意,但每想到将来要与郭靖分别,去嫁给那出名骄横的都史,总是好生不乐,这时撅起了小嘴,默不作声,挨了一会,终究不敢违拗父命,随着十夫长而去。原来王罕与桑昆以儿子成长,要择日成婚,命人送来礼物,铁木真要她会见使者。
当晚郭靖睡到中夜,忽听得帐外有人轻轻拍了三下手掌,他坐起身来,只听得有人以汉语轻声道:“郭靖,你出来。”郭靖微感诧异,听声音不熟,揭开帐幕一角往外张望,月光下只见左前方大树之旁站着一个人。
郭靖出帐近前,只见那人宽袍大袖,头发打成髻子,不男不女,面貌为树影所遮,看不清楚。原来这人是个道士,郭靖却从来没见过道士,问道:“你是谁?找我干甚么?”那人道:“你是郭靖,是不是?”郭靖道:“是。”那人道:“你那柄削铁如泥的匕首呢?拿来给我瞧瞧!”身子微晃,蓦地欺近,发掌便往他胸口按去。郭靖见对方没来由的出手便打,而且来势凶狠,心下大奇,当下侧身避过,喝道:“干甚么?”那人笑道:“试试你的本事。”左手劈面又是一拳,劲道甚是凌厉。
郭靖怒从心起,斜身避过,伸手猛抓敌腕,左手拿向敌人肘部,这一手是“分筋错骨手”中的“壮士断腕”,只要敌人手腕一给抓住,肘部非跟着被拿不可,前一送,下一扭,喀喇一声,右腕关节就会立时脱出。这是二师父朱聪所授的分筋错骨功夫。
朱聪言语行止诙谐洒脱,心思却颇缜密,他和柯镇恶暗中计议了几次,均想梅超风双目虽中毒菱,但此人武功怪异,说不定竟能解毒,她若不死,必来寻仇,来得越迟,布置必定更为周密,手段也必越加毒辣。十年来梅超风始终不现踪影,六怪非但不敢怠懈,反更加意提防。朱聪每见手背上被梅超风抓伤的五条伤疤,总起栗然之感,想她一身横练功夫,急切难伤,要抵御“九阴白骨爪”,莫如“分筋错骨手”。这门功夫专在脱人关节、断人骨骼,以极快手法,攻击对方四肢和头骨颈骨,却不及胴体。朱聪自悔当年在中原之时,未曾多向精于此术的名家请教,六兄弟中又无人能会。后来转念心想,天下武术本是人创,既然无人传授,难道我就不能自创?他外号“妙手书生”,一双手机灵之极,加之精擅点穴,熟知人身的穴道关节,有了这两大特长,钻研分筋错骨之术自不如何为难,数年之后,已深通此道的精微,手法虽不及出自师授的稳实狠辣,却也颇具威力,与全金发拆解纯熟之后,都授了郭靖。
这时郭靖陡逢强敌,一出手就是分筋错骨的妙着,他于这门功夫习练甚熟,熟能生巧是生不出的,熟极而流却也差相仿佛。那人手腕与手肘突然被拿,一惊之下,左掌急发,疾向郭靖面门拍去。郭靖双手正要抖送,扭脱敌人手腕关节,哪知敌掌骤至,自己双手都没空,无法抵挡,只得放开双手,向后跃出,只觉掌风掠面而过,热辣辣的甚是难受。一转身,明暗易位,只见对手原来是个少年,长眉俊目,容貌秀雅,约莫十七八岁年纪,只听他低声道: “功夫不错,不枉了江南六侠十年教诲。”
郭靖单掌护身,严加戒备,问道:“你是谁?找我干吗?”那少年喝道:“咱们再练练。”语声未毕,掌随身至。
郭靖凝神不动,待到掌风袭到胸口,身子略偏,左手拿敌手臂,右手暴起,捏向敌腮,只要一搭上脸颊,向外急拉,对方下颚关节应手而脱,这一招朱聪给取了个滑稽名字,叫做 “笑语解颐”,乃是笑脱了下巴之意。这次那少年有了提防,右掌立缩,左掌横劈。郭靖仍以分筋错骨手对付。转瞬间两人已拆了十多招,那少年道士身形轻灵,掌法迅捷潇洒,掌未到,身已转,剧斗中瞧不清楚他的来势去迹。
郭靖学艺后初逢敌手便是个武艺高强之人,斗得片刻,心下怯了,那少年左脚飞来,啪的一声,正中他右胯。幸而他下盘功夫坚实,敌人又似未用全力,当下只是身子一晃,立即双掌飞舞,护住全身要害,尽力守御,又拆数招,那少年道士步步进逼,郭靖眼见抵敌不住,忽然背后有人喝道:“攻他下盘!”
郭靖听得正是三师父韩宝驹,心中大喜,挫身抢到右首,再回过头来,见六位师父原来早就站在自己身后,只因全神对付敌人,竟未发觉。这一来精神大振,依着三师父的指点,猛向那道士下三路攻去。那人身形飘忽,下盘果然不甚坚稳,江南六怪旁观者清,早看出他的弱点所在,他被郭靖一轮急攻,不住倒退。郭靖乘胜直上,忽见敌人一个踉跄,似在地下绊了一下,当下一个连环鸳鸯腿,双足齐飞。哪知对手这一下却是诱敌之计,韩宝驹与韩小莹同声呼叫:“留神!”
郭靖毕竟欠了经验,也不知该当如何留神才是,右足刚踢出,已被敌人抓住。那少年道人乘着他踢来之势,挥手向外送出。郭靖身不由主,一个筋斗翻跌下来,蓬的一声,背部着地,撞得好不疼痛。他一个“鲤鱼打挺”,立即翻身跃起,待要上前再斗,只见六位师父已把那少年道士团团围住。
那道士既不抵御,也不作势突围,双手相拱,朗声说道:“弟子全真教小道尹志平,奉师尊长春子丘道长差遣,谨向江南各位师父请安问好。”说着恭恭敬敬的磕下头去。江南六怪听说这人是丘处机差来,都感诧异,但恐有诈,却不伸手相扶。
尹志平站起身来,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双手呈给朱聪。
柯恶镇听得巡逻的蒙古兵逐渐走近,道:“咱们进里面说话。”尹志平跟着六怪走进蒙古包内。全金发点亮了羊脂蜡烛。这蒙古包是五怪共居之所,韩小莹则与单身的蒙古妇女另行居住。尹志平见包内陈设简陋,想见六怪平日生活清苦,躬身说道:“各位前辈辛劳了这些年,家师感激无已,特命弟子先来向各位拜谢。”柯镇恶哼了一声,心想:“你来此若是好意,为何先将靖儿跌一个筋斗?岂不是在比武之前,要先杀我们一个下马威?”
这时朱聪已揭开信封,抽出信笺,朗声读了出来:
“全真教下弟子丘处机沐手稽首,谨拜上江南六侠柯公、朱公、韩公、南公、全公、韩女侠尊前:江南一别,忽忽十有六载。七侠千金一诺,间关万里,云天高义,海内同钦,识与不识,皆相顾击掌而言曰:不意古人仁侠之风,复见之于今日也。”
柯镇恶听到这里,皱着的眉头稍稍舒展。朱聪接着读道:
“张公仙逝漠北,尤足令人扼腕长叹,耿耿之怀,无日或忘。贫道仗诸侠之福,幸不辱命,杨君嗣子,亦已于九年之前访得矣。”
五怪听到这里,同时“啊”了一声。他们早知丘处机了得,他全真教门人弟子又遍于天下,料想那杨铁心的子嗣必能找到,是以对嘉兴比武之约念兹在兹,无日不忘,然而寻访一个不知下落之女子的遗腹子息,究属渺茫,生下的是男是女,更是全凭天意,若是女子,武功终究有限,这时听到信中说已将男孩找到,心头都不禁一震。
六人一直未将比武赌赛之事对郭靖母子说起。朱聪见郭靖并无异色,又读下去:
“二载之后,江南花盛草长之日,当与诸公置酒高会醉仙楼头也。人生如露,大梦一十八年,天下豪杰岂不笑我辈痴绝耶?”读到这里,就住了口。
韩宝驹道:“底下怎么说?”朱聪道:“信完了。确是他的笔迹。”当日酒楼赌技,朱聪曾在丘处机衣袋中偷到一张诗笺,是以认得他的笔迹。
柯镇恶沉吟道:“那姓杨的孩子是男孩?他叫杨康?”尹志平道:“是。”柯镇恶道: “那么他是你师弟了?”尹志平道:“是我师兄。弟子虽然年长一岁,但杨师哥入门比弟子早了两年。”
江南六怪适才见了他的功夫,郭靖实非对手,师弟已是如此,他师兄当然更加了得,这一来身上都不免凉了半截;而己方的行踪丘处机知道得一清二楚,张阿生的逝世他也已知晓,更感到己方已全处下风。
柯镇恶冷冷的道:“适才你与他过招,是试他本事来着?”尹志平听他语气甚恶,心感惶恐,忙道:“弟子不敢!”柯镇恶道:“你去对你师父说,江南六怪虽然不济,醉仙楼之会决不失约,叫你师父放心吧。我们也不写回信啦!”
尹志平听了这几句话,答应又不是,不答应又不是,十分尴尬。他奉师命北上投书,丘处机确是叫他设法查察一下郭靖的为人与武功。长春子关心故人之子,原是一片好意,但尹志平少年好事,到了蒙古斡难河畔之后,不即求见六怪,却在半夜里先与郭靖交一交手,考较一下他的功夫。这时见六怪神情不善,心生惧意,不敢多耽,向各人行了个礼,说道: “弟子告辞了。”
柯镇恶送到蒙古包口,尹志平又行了一礼。柯镇恶厉声道:“你也翻个筋斗吧!” 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了他胸口衣襟。尹志平大惊,双手猛力上格,想要掠开柯镇恶的手臂,岂知他不格倒也罢了,只不过跌一个筋斗,这一还手,更触柯镇恶之怒。他左臂上挺,将尹志平全身提起,扬声吐气,“嘿”的一声,将小道士重重摔在地下。尹志平跌得背上疼痛如裂,过了一会才慢慢挣扎起身,不作一声,一跛一拐的走了。
韩宝驹道:“小道士无礼,大哥教训得好。”柯镇恶默然不语,过了良久,长长叹了一口气。五怪人同此心,但各黯然。
南希仁忽道:“打不过,也要打!”韩小莹道:“四哥说得是。咱们七人结义,同闯江湖以来,不知经过了多少艰险,江南七怪可从来没有退缩过。”柯镇恶点点头,对郭靖道: “回去睡吧,明儿咱们再加把劲。”
自此之后,六怪授艺更加督得严了。可是不论读书学武,以至弹琴弈棋诸般技艺,倘若企盼速成,戮力以赴,有时反而窒滞良多,停顿不前。六怪望徒艺成心切,督责綦严,而郭靖又绝非聪明颖悟之人,较之常人实更蠢钝了几分,他心里一吓,更加慌了手脚。自小道士尹志平夜访之后,三个月来竟进步甚少,倒反似退步了,正合了“欲速则不达”、“贪多嚼不烂” 的道理。江南六怪各有不凡艺业,每人都是下了长期苦功,方有这等成就,要郭靖在数年间尽数领悟练成,就算聪明绝顶之人尚且难能,何况他连中人之资都也还够不上。江南六怪本来也知若凭郭靖的资质,最多只能单练韩宝驹或南希仁一人的武功,二三十年苦练下来,或能有韩南二人的一半成就。张阿生若是不死,郭靖学他的质朴功夫最是对路。但六怪一意要胜过丘处机,明知“博学众家,不如专精一艺”的道理,总不肯空有一身武功,却眼睁睁的袖手旁观,不传给这傻徒儿。
这十六年来,朱聪不断追忆昔日醉仙楼和法华寺中动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