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大象无形拳!那么,且看我‘大音希声指’如何?”灵道人伸出五指, 有如弹琴鼓瑟,轻轻向前一挥,送出一股柔和劲力。释印神见过石碑上的指力,不敢托大, 收回拳招,挡住来指。两股劲力相遇,释印神顿觉不妙,灵道人的劲力看似柔和,实则 绵密无穷,起初似乎易与,可是一旦向前逼近,就会生出极大的阻力,势如绷紧了的强 弓,蓄满了极大力量,一旦放手,立刻反弹回来。
释印神身经百战,遇上过不少高手,这些人一拳一掌,往往含有数重劲力,一重 紧跟一重,势如江涛叠浪,使人应接不暇,但这样的劲力难以持久,六七重已是极限, 一过此数,势必衰竭。
灵道人的劲力却大不相同,何止六重七重,简直千重万重,无穷无尽,每一重劲 力均很柔和,可是前后相续,连绵不断,释印神冲开一层,又来一层,好比滴水穿石, 逐点逐滴地消磨他的拳劲,又如水银泻地,不断寻找破绽,渗入他的内力之间。
释印神的武功以刚猛见长,不多久内劲稍稍衰减,灵道人登时反击,一指点向他 拳劲上的破绽。
释印神沉喝一声,第二拳呼地送出。灵道人反手格挡,两股劲力凌空相接,静室 中进发出一阵狂风。两人身形未起,双双向后滑出,就在瞬息之间,拳掌密如急雨,交 换了一百余招,出手之快,超乎想象。
如此隔空交手,两人越退越远,不觉靠上墙壁,眼看墙穿屋破,两人忽又停了下来, 双双低眉垂目,坐在那儿沉思默想。刚才一百余招,几乎穷尽了天下武功的变化,两人 纵然武学渊博,一时也觉技穷,心中动念如飞,拼命思索对手的破绽。
两人陷入深思,生机内敛,静室仿佛一座墓穴,落一根针也能听到。过了一刻多钟, 释印神徐徐站起,右臂抡了一个半圆,一拳向前送出,拳劲凝固如山,向着灵道人徐徐 推进。
灵道人飘然纵起,点出数指,指尖所及,释印神的拳风一阵扰动,一股内劲穿透拳风, 直抵拳头,循着经脉冲向脏腑,释印神只觉浑身发麻,真气突突乱跳,似要破脑而出。
不及运功驱散余劲,灵道人掌中带指,挥洒攻来。释印神无法可想,全力反击, 双方劲力相接,释印神又是一震,灵道人的指力余劲面面,几乎冲散了他体内的真气。
灵道人一占上风,不容对手喘息,奇招妙着层出不穷,身子犹似穿花蝴蝶,快中带慢, 飘逸不群,招法绵密无间,势如流瀑飞泻,他的指掌掠空而过,风声中带着一股动人心 魄的颤鸣,颤鸣声融汇合一,宛如歌吟,释印神身处其间,有如置身于一口嗡嗡鸣响的 铜钟,心为之动,神为之摇,若非定力绝高,几乎把持不住。
静室横直不过两丈,释印神步步后退,很快退到墙角。灵道人的攻势却如江南五 月的梅雨,飘飘洒洒,不甚猛烈,但却绵绵持久,不歇不休。
释印神出道以来,从未如此落魄,他倚在墙壁,高大的身躯缩成一团,苦苦支撑 了二十余招,灵道人的攻势终于有所削弱,释印神一声沉喝,拳脚飞出,猛烈如山奔海 立,迅疾如电闪星驰,可是无论多快多沉,遇上灵道人的劲力,就如一块巨石落入了万 顷湖水,纵是激起波澜,也终归被那湖水淹没。
释印神心生骇异,但觉生平昕遇之敌,比起这个道人,统统都是三岁童子。更可 怕的是,他分明感觉,直到此时此刻,灵道人依然未尽全力。道人举手投足,潇洒写意, 暗合一种极微妙的节奏,这节奏好比一张网罗,释印神往往不知不觉地落入其中,由灵 道人牵着出手。更古怪的是,这种亦步亦趋的感觉,不但毫不别扭,反而有一种说不出 的快意。
释印神心里明白,处处反其道而行,竭力摆脱灵道人的节奏。相持数招,释印神 缚手缚脚,非但没能摆脱困境,反而在那网罗之中越陷越深。灵道人趁势而上,刷刷刷 指掌齐出,一缕劲风扫过释印神的脸颊,半张脸麻木一片,几乎失去知觉。
如此下去,必败无疑,释印神深吸一口气,转身出拳。灵道人觉出一丝破绽,欺身而上,一掌拍向释印神的后心,行将得手,忽觉一缕劲风射来,锐如钢针,正中他的手腕。
灵道人飘然后退,落在一丈之外,望着手腕不胜惊奇:“释先生,这是什么武功?”
“无相神针!”释印神笑了笑,“三年之前,释某偶然晤出这门武功,不过今日之前, 还未对人用过。”
灵道人沉思一下,点头说道:“你从穴道中逼出真气,真是一大刨举,如此一来, 你全身上下均可伤人,仿佛刺猬之刺,叫人无从下手。”
释印神笑道:“道长好见识,一眼就看穿了释某的底细。”
“虚室生白,无中生有,本就自古相传的大道。所谓大道至简,许多事到了顶儿尖儿, 其中的道理也相差无几。”
“说得好!”释印神纵声大笑,“但不知,道长的武功是否也跟道理一样精妙?” 说着踏上一步,手不抬,足不动,虚空中响起嗖嗖风声,真气化为千丝万缕,冲出他的 周身百穴,粗粗细细,虚虚实实,有的如针如刺,冲开灵道人的掌力,有的仿佛绳索, 凌空化为一张网罗,铺天盖地般笼罩下来。
劲气布满静室,灵道人无处可避,他站在原处,纹丝不动,面孔有如止水,目似 不波深潭。他的袖袍鼓荡而起,形如一只傲岸不群的飞鸟,迎着漫天劲气,口中吐出两 字:“灵飞!”
话音未落,狂风大作,两股绝世大力撞在了一起,冲天尘屑而起。烟尘中,两道 人影越来越淡,化为流光幻影,直到完全消夫。
灵飞经①洪武天下 第一章 金陵歌舞
花开花落,云逝云飞,宋辽金元,走马即过,四朝兴亡,万民生死,数百年光阴流转,不经意间,已是大明洪武二十七年。
“乘黄观”一战早已化为陈迹,天下换了主人,独有长江奔流一如昨日,江涛滚滚,连接秦淮河水,蜿蜒绕过京城脚下,河水静如不流,就像是一片碧绿的翡翠。
突然间,河畔响起了一阵哀怨的歌声:“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兰桡,更少驻。 金陵路,莺歌燕舞。算潮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卖唱的二人一老一少,唱曲的老者六十许人,枯瘦精神,吹笛的少年不过十四五岁,鼻挺目透,肤光如玉,浓黑的长眉左右挑飞,一股锐气洋溢眉梢。
丁零当啷,铜盘里掉下来几枚制钱,闲汉们嘻嘻呵呵地一哄而散。 老者拾起铜钱,数了数,摇了摇头,望着远空悠悠出神,少年放下笛子,怪道: “老爹,你看什么?”
老者沉吟不答,少年循他目光看去,西天尽头,一片长云火红带紫,宛如火焰中凝结的血块,他心头一动,轻声说:“这云怎么了?颜色可真怪!”
“这天还在烧呢!”老者长叹一声,站起身来,“今天散了吧”
“这几个钱?”少年皱一皱眉,“还不够吃饭!”
“我累了,回家歇歇。”老者嗓音嘶哑,背过身子,“这几文钱,你先拿着!”
少年接过铜钱,目送老者去远,轻轻欢叫一声,两只俊眼左顾右盼。
忽听有人叫道:“乐之扬!”墙角跳出一个少年,八字眉尖下颌,一双眼溜溜乱转,见面嚷:“乐之扬,我等你老半天了,就听你呜呜吹个没完,急也急死了!”
乐之扬笑道:“江小流,急什么?天还没黑呢!今晚干嘛?去夫子庙看戏,还是上悬河楼听书?”
江小流咳嗽一声,说道:“今晚有《单刀会》,关老爷的大刀耍得痛快!”
乐之扬掂了掂手里的铜钱:“看戏不够,还是听书吧!”
“扯你娘的臊!”江小流两手叉腰,大声嚷嚷。“谁说看戏要花钱?你问问这河边的人,哪一个敢收我江爷的钱?”
“是么?”乐之扬探头一看,惊叫道:“江爷,你妈来了!”
江小流应声一抖,头也不回,拔腿就跑,跑了几步,便听乐之扬哈哈大笑,登时醒悟过来,回头怒骂:“乐之扬,你狗东西骗人……”
“我骗你干嘛?”乐之扬笑道,“你妈刚才还在,怎么一转眼就没了?哎呦,糟糕,没准儿掉河里了。江小流,你快点跟下去,要不然,伯母可叫王八驮走了!”
江小流的父亲在河边的青楼里打杂,乃是下九流中的末等,大号”龟公”、小名”王八”,故而一听这话,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怎奈乐之扬身手灵活,闪身让过一扑,脚下使绊,顺手 一推,江小流炮仗似的窜了出去,一头撞在墙上,登时头晕眼花。正要转身,忽觉头皮生痛,头上的丫鬟落到了乐之扬手里,他反手要打,但被乐之扬轻轻让过,从腰间摘下竹笛,狠揍他的屁股。
江小流无从躲闪,痛得连连跳脚:“哎哟,别扯头发,哎哟,轻一些,别打重了……” 乐之扬又揍两下,才将他放开。江小流左手挠头,右手揉弄屁股,心里一半是怒,一半是怕,粗声大气地说,“乐之扬,你爹也是个臭卖唱的,大家都是下九流,谁也强不过谁!”
乐之扬摇头说:“我没爹!”江小流怒道:“骗你娘的鬼,乐老头不是你爹,难道是你儿子?”乐之扬漫不经意地说: “他是我义父,我是他拣来的!”
江小流一呆,两人结识以来,这事儿第一次听到,他盯着乐之扬,心想自己出身微贱,终归有爹有妈,撒谎精是个孤儿,真真叫人意想不到。
是时夕阳落山,秦淮河喧闹起来,一叶小舟披着薄霭从两人身边驶过,一个白衣文士站在船头,面如冠玉,须似墨染,腰间一枚翡翠玉佩,上面镶了一颗鸽子蛋大小的明珠。
“好家伙!”江小流见识不凡,“这一块玉,一颗珠子,买的下半座群芳园了…”话音刚落,白衣文士忽然掉头望来,目光灵力如电,在他脸上转了一转。江小流只觉面皮发麻,信了一阵恶寒,这是文士又回头去,似在官网两岸的风景。
江小流回过神来,低声说:“这酸丁盯着我干嘛?”乐之扬笑道:“他想和你搞基。”
“放屁!”江小流啐到:“少爷我又不是兔爷!”
乐之扬笑道:“你是八只手,跟元阳观的八臂哪吒差不多!”
江小流听他将自己比作哪吒,先是一喜,跟着又是大怒:“乐之扬,你才是八只手,你他娘的才是螃蟹呢!”
到了夫子庙,天已黑尽,月出东山,浅浅淡淡,弯如娥眉。戏园子张灯结彩,一个老生的声音远远飘来,咿咿呀呀,苍凉不胜:“大江东去浪千叠,引这数十人,赴西风, 架着那小舟一叶……”
戏园门前人潮进出、华服俊彩。两入囊中羞涩,不走正道,一溜烟过了乌衣巷, 绕到戏园子背后的小巷,巷子里有一棵大树,年代久远,轮困如盖,想必是当年谢安石 乘讨凉、刘寄奴聚过赌的。
两人手足并用,一股脑儿爬上树,坐在枝丫中间,前面的戏台一目了然。
望着树下乌压压的人头,江小流只觉痛快,低声笑骂:“这些狗东西,有钱看戏就 了不起么?哼,我起身一泡臭尿,把他们统统淹死!”乐之扬笑道:“好个‘江小流水 淹七军!”’
“小意思!”江小流装模作样地摆了摆手,“水淹七军那是关老爷,瞎,我比他稍 逊一筹!”
乐之扬笑了笑,目光投向戏台。台上的关公红脸长须,一口大关刀使得流光滚雪, 一边周仓的胡子也被刀风刮得凌乱飞舞,看到精彩处,下边的看客—迭声叫好。
江小流眉飞色舞,肘了肘乐之扬,低声说:“我看那是纸糊的假刀,关老爷的真刀 八十一斤,凡人哪能舞得动?”乐之扬说:“真刀假刀,你挨一刀不就知道了?”江小流怒道:“要是真刀,小爷我不死透了!”乐之扬道:“也难说,你身上有一个地方,便 是真刀,也无可奈何。”江小流怪道:“什么地方?”乐之扬笑道:“脸皮啊,你这张脸 又厚又硬,什么宝刀也砍不进去!”
江小流大怒,正想回骂,忽听“叮”的一声.微微刺耳。紧跟着,台上的关公脚步一乱, 手中关刀向左偏出,险些儿砍中了身后的周仓。那戏子吓得一哆嗦,慌忙倒退两步。
江小流“咦”了一声,说道:“邪了门了,关公砍周仓,这唱的是哪一出?”乐之 扬随口接道:“这算什么?我还见过张飞借东风呢!”江小流瞅他一眼,哼哼说道:“那你 你见过老虎打武松没有?”
“没见过!”乐之扬摇头晃脑地说道,“陈世美铡包公,我倒是见过一回!”。
“扯你娘的臊!”江小流怒道,“我是江小流,你就是乐大牛.大话的大,吹牛的 牛……”
正说着.忽听“叮”的一一声.台上刀光回旋,扑,血泉进出,周仓没了脑袋,无 头的身子挺立片刻,“扑通”~声向前趴倒。
戏圈园子里鸭雀无声,看客们看呆了眼.喝彩声全堵在了嗓子眼上。江小流拍腿说道:“***神了,刀是纸糊的,人也是纸糊的么?过瘾,过瘾,《单刀会》老子看了斗、 几次,这砍头的戏码第一次看到!”乐之扬大大皱眉,摇头道:“不太对头,这血流得 哗啦啦的.跟真人没什么两样!”
活没说完。又听“叮”的一声,大关刀忽向右偏,咔嚓,将一根台柱拦腰砍断。
“哎呀!”戏台下尖叫起来,看客纷纷跳起,向着园门狂奔,才跑几步,天上 星星点点,似有急雨飞过。紧跟着,几十人个个僵直,维持奔逃姿态.仿佛木偶泥塑一般。
江小流心眼儿虽粗,也看出形势不对,微微张嘴,刚要叫喊,乐之扬忽地伸手将 他嘴巴捂住。台上的关刀舞得更急,光华团团,恰似—轮朗月,叮叮声不绝于耳,大关 刀上火星进溅。“关公”脚步踉跄,发出一连串低沉的吼叫,他突然向后跳开.横刀厉 叫:“暗器伤人算什么?滚出来,跟爷爷见个高下!”
江小流怪道:“邪了,戏文里没这一句!”乐之扬低声说:“别出声,叫人听见, 你这一张嘴可就没了!”江小流怪道:“嘴怎么没了?”乐之扬冷冷道:“脑袋都没了, 嘴还在么?”
沉寂时许.忽听“呵”的一笑,假山后慢慢地走出一人。江小流几乎叫出声来。原来, 这人正是站在船头的白衣文士,玉佩上那颗明珠,在黑暗中闪烁幽光。
“你是谁?”关公盯着文士,眼神困惑。
白衣文士笑道:“赵世雄,二十八年不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