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乐之扬冲口叫道,“是你?”
那入扬起脸来,血肉模糊,惨白的月光下,半张脸不知所踪,耳朵连着皮肉来回晃荡。
“你认得我?”赵世雄嗓音嘶哑,眼里透出一丝疑惑。
“我……”乐之扬呆了一下,心想戏园子的事情万不能说,于是答道,“我见过你唱戏!” 。
“唱戏?”赵世雄呵呵惨笑两声,低头叹道.“不错。我这一辈子都在唱戏……”说到这儿,忽又抬起头来,盯着乐之扬淡淡说道,“小家伙,你刚刚可以逃走的,怎么又回来啦?”
乐之扬道:“你伤得很重……”赵世雄冷哼一声,说道:“我是活不长了,可惜心事未了,实在有些遗憾。”
“什么事?”乐之扬话一出口,便暗暗恼恨自己,眼前这人心肠歹毒,根本不值得怜悯,可是不知怎的.看他遍体鳞伤,心里又觉有些难过。
赵世雄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我化名不少,不说也罢,本名只有—个,名叫赵应龙,做过张士诚的大将,后来又将他卖了,帮助朱元璋破了平江(按,今苏州),还杀了他的大儿子张天赐。唉,那小子性子太倔,倘若痛痛快快地交出那一样东西,我也不必砍他那么多刀了……”
乐之扬心头怒起,几次想要开口呵斥,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听赵世雄接掌哆道:“许多入以为,我背叛张士诚.为的是加官进爵,可他们小瞧人了,别说朱元璋的官儿不好做,就算他真的封我爵位,我也没有多少兴趣。,,乐之扬见他大言不惭,没好气道:“那你对什么有兴趣?”赵世雄笑了笑,一字字说道:“武功!”乐之扬—愣:“武功?”
‘不错”赵世雄长吐~口气,“这世上有人要财宝,有人要权势,至于我,要的是天下无敌的武功!” 一……
“天下无敌?”乐之扬越发奇怪,“那有什么好的?”
赵世雄摇摇头道:“你无怨无仇,当然没什么好的,但若你有一个大仇人,武功天下罕有,要报仇,除了武功高过他,实在没有别的法子!”
说道这儿,他沉默下来抬起头.呆呆看了一会儿天,长叹一口气,悠悠说道:“我本事泰州虎威镖局的镖师,家父赵师彦是镖局里的镖头。一口斩风刀远近闻名,生平护镖从无闪失。家父母生了三男一女,我排行第二,在我十八岁的时候,这天下已经乱了,道上越发的不太平。
“那一年,家父带着我押送一批红货前往平江.刚出泰州不远,忽然有人拦道。一开始,家父只当是劫镖的蟊贼,拿出几两银子,打发他们让路,谁知领头的劫匪接过 银子,就地一扔,笑着说:‘打发叫花子么?赵师彦,我知道你亲自出马,押送的东西 一定非比寻常,我近来手头紧,你行个好,分我一半红货,我拍马就走,决不与你为难!’ 这匪首明知家父的来历,一出口还要一半的红货,家父有些吃惊,询问他的来历,那人 只是笑而不答。有镖师不忿,上前挑战,却敌不过他的快剑,两个照面伤了两人。我瞧 得愤怒,正想上前,但被父亲拦住,说道:‘足下好剑法,可惜招式眼生。赵某刀下不 斩无名之辈,你报上名来吧!’那人笑道:‘我拦道打劫,也是形势所迫,说出名字, 有辱师门。久闻‘斩风刀’之名,一刀既出,斩风断云,鄙人仰慕已久,今日正好一并 讨教!’
“家父看他剑法精妙、谈吐不俗,分明不是寻常的劫匪,于是抽刀出鞘,说道:‘些 微薄名,不足挂齿,足下剑法高明,区区很是佩服,可你伤了我的镖师,可不能这样算了!’ 说完两人动上了手。那人剑法虽快,却不够老辣,不过二十招,他的左幔、右臂各中了 家父一刀,长剑也落在地上。我一边瞧着,本当家父下一刀必要取他毙命,谁知家父向 后跳开,说道:‘你伤了我两名手下,我也砍了你两刀,你我两方扯直,大伙儿各走各的!’ 那人盯着家父,古怪一笑,说道:‘赵师彦,你不杀我,将来可别后悔!’家父慨然答 道:‘赵某正道直行,从不后悔!’那人哈哈大笑,说道:‘好个正道直行,赵师彦,这 两刀我记下了!’说完扯下腰带,丢在地上,一瘸一跛地带人走了。
“我看得着急,埋怨父亲说:‘这人如此张狂,为何不一刀杀了他?’家父摇头说: ‘他的剑法十分高明,只是学艺未精,方才败于我手。这个人来历不凡,我杀了他不难, 若是惹出他的后台,只怕不易对付!应龙啊,你千万要记住,咱们走镖的人,头一个字 是忍,第二个字才是武,若是遇匪杀匪、遇寇杀寇,这天下的匪寇你杀得完吗?’我无 话可说,又见地上那条腰带,一时好奇,捡了起来,只见腰带上绣了一只小小的银色鼍 龙,于是拿给父亲。他看了一眼,忽然脸色大变,不待其他人看见,一把揣进怀里,招 呼镖师们赶路。
“一路上,家父十分沉默,我见他心事重重,几次询问,他总是找话岔开。不久 到了平江,交割了货物,这天下午,家父将我叫到面前说:‘我方才又接了两笔生意, 一笔去扬州,另一笔是走远镖,前往江西九江。我琢磨过了,这两批货都很紧要,常言 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不放心交给别人,应龙啊,你年纪虽小,但已得了我 的真传,故而我想让你独当一面。你看,扬州、九江,你走哪一路?’
“我听了这话,欣喜若狂,我随家父走过几趟镖,可是从未独当一面,大丈夫任职 以难,若要走镖,当然越远越好,于是慨然回答:‘我去九江!’家父点头说:‘有志气! 不愧是我赵家的儿郎。’说完捧出一个匣子。这匣子楠木嵌玉,人手甚沉,我猜想里面不 是金珠宝玉,就是贵重古董,一时捧着匣子,欢喜得浑身发抖。父亲拍了拍我肩,说道:‘这 匣子五月初八必须送到,收货人是九江北大街吉祥宝行的陈井生陈老爷,你可记住了?’我心念几遍,牢牢记住,父亲又说:‘你头一次保镖,我把几个心腹镖师派给你,他们都 是老江湖,一路上你要多多请教!’我满心欢喜,只想立马出发,答应一声,转身就走。 出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父亲—瑁艮,忽见他呆呆地望着我,眼里闪动点点泪光……”
说到这儿,赵世雄抬起头来,独眼凝注夜空,透出一丝茫然。乐之扬忍不住问道: “令尊为什么难过?” 赵世雄沉默一下,轻声说道:“我当时只顾高兴,见了家父神色,也没仔细思量, 只当他年老心软,感伤离别。
那一路镖又十分紧迫,我不敢虚耗时日,故而星夜出发。 那时饥疫横行,盗贼蜂起,镖车一路上遭遇了不少坎坷,好在我的刀法小有所成,帮手 的镖师又十分得力,五月初六下午,终于赶到九江,谁知到了地面上一问,只叫一声苦, 不知高低!”
“怎么?”乐之扬忙问,“有人劫镖吗?”
“不是!”赵世雄摇了摇头,“九江有一条北大街没错,可是街上却没有吉祥宝行, 更无一个陈井生陈老爷!”乐之扬说:“令尊大概记错了。”赵世雄叹道:“他没记错, 他只是说了谎!”
乐之扬更加糊涂:“他干吗说谎?”赵世雄道:“我也纳闷,家父一向行事方正, 怎么会开这样的玩笑?又想起临走前他的样子,我的心中越发不安。这时有镖师说道, 既无收货之人,那么不妨看一看押送的货物。这一语点醒了我,我打开匣子一看,里面 齐整整全是银锭金条,金银之上,还有一封家父的亲笔书信!我心下奇怪,拆开信封一 瞧,几乎昏死过去。”
“上面写了什么?”乐之扬问道。
赵世雄吐一口气,苦笑道:“家父信中说,我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他也许已经死了。 当日在泰州城外劫道的是泰州盐帮的盐枭,那一枚银色鼍龙,正是他们的标记。盐帮本 身不足为惧,背后的势力非同小可,相传盐帮的主脑均是出身东岛……”
“东岛?”乐之扬疑惑道,“那是什么东西?”
赵世雄叹了口气,苦笑说:“这名字如今说来陌生,三十年前,却是如雷贯耳。当年起事反元的韩山童、徐寿辉、彭莹玉均是出身东岛,他们以红巾缠头,也是沿袭了‘红 带军’的遗风。红带军本是当年云殊云大侠创立(按,事见拙作《昆仑》),他本是宋朝 大将,于宋灭元兴之际起事抗元,屡克强敌,威震华夏,后来用兵失利,被元军围困在 浙江雁荡山,苦战不屈,壮烈殉国。东岛弟子秉承他的遗志,一直以驱逐鞑虏为己任, 但因为势单力薄,故而广收弟子。可惜弟子一多,难免良莠不齐,我上面说到的三位,韩、 徐、彭光明磊落,都是一代豪杰,可惜不善于争权夺利,结果都死在了东岛的败类手里。 后来与朱元璋争夺天下的几个,陈友谅、张±诚、方国珍、明玉珍,虽说也是东岛弟子, 但个个阴险歹毒、好杀无度,当时的岛王云灿又为人糊涂,是非不明,偏听偏信,为一 群败类裹挟,祸害苍生,流毒不浅,几乎儿毁了东岛的基业。”
赵世雄回想当年群雄逐鹿的情形,心潮起伏难平,沉默良久,才说道:“这些事说 来话长,暂且不提。泰州盐帮本是一群私盐贩子,不知何故攀上了东岛,登时耀武扬威, 不可一世,扬州、泰州一带,可说臭名远播,只因势力庞大,盲府也不敢深究。东岛的 标记是金鼍龙,盐帮身为分舵,便以银鼍龙为号。那时盐帮为恶,大多与私盐买卖有关, 从无劫镖之事。照我猜想,昕以拦截镖车,必是帮中人做了赔本的买卖,对上峰无法交差, 故而出此下策。谁知家父不识相,他们劫镖不成,铩羽而归。这一帮人气量狭小、睚眦 必报,曾因为一笔欠债,杀光了对手满门。以家父的武功,盐帮高手未必能胜,可是东 岛高手一来,镖局绝无幸理。家父看到了银鼍龙的标记,自知难逃劫数,故而预作安排, 以走镖为名,将我远远骗走,以免盐帮斩草除根。他知道我一向心气高傲,两镖之中必 选九江,等我到了九江,发觉不妙,赶回泰州也来不及了。他在书信上还说,随我同来 的镖师,多年来跟随自己出生入死,不应受他牵连,命我将匣子里的金银分给众人,大家各奔东两,千万不可再回泰州!
“看完书信,大伙儿无不悲愤,个个放声痛哭,都要赶回泰州,与家父同存同亡。 倒是我最先清醒过来,暗想敌人势大,这些镖师武功有限,去了也是白白送死,于是喝 止众人,分了金银,将他们遣散,而后一人一刀潜回泰州。谁知入城一探,当真五雷轰 顶,不但家父遭难,镖局中人也全都一夜而亡,镖局的房屋被一把火烧成了白地,就连 远嫁扬州的家姐也没能幸免,姐夫一家十二口,无论男女老少,全都死于非命……”
说到这儿,赵世雄一阵喘息,雄壮的身躯缩成一团,身上创口进裂,鲜血流得满地。 乐之扬望着这个汉子,想到他的血海深仇,心中不胜冷悯,忍不住说道:“你伤得太重, 我带你去看大夫……”说完伸手去扶,不防赵世雄出手如电,狠—寸巴扣住他的手腕。
乐之扬手腕欲裂,痛得几乎昏厥。这时间,赵世雄眼里的凶光忽又暗淡,松开他的手, 苦笑说:“我失血太多,脏腑也受了重伤,华佗再世也救不了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这一段往事在我心底埋藏多年,若不说出,死不瞑目。小兄弟,你是个好人,好人做到 底,听我把话说完!”
乐之扬无可奈何,只好点头。赵世雄喘息一会儿,接着说道:“我当时愤怒发狂, 只想报仇雪恨,于是蒙面更衣,潜入盐帮总堂,暗杀了两个盐帮首领。盐帮又惊又怒, 派出爪牙满城搜捕,更有两名东岛高手赶来,我与之交手,几乎丧命,负伤逃入深山, 得一位高僧收留,调养了数月方才痊愈。可是等我出山,红巾军已在中原起事,南方义 军也纷纷响应,盐帮摇身一变,成了一支义军,赶走了大元的官吏,霸占了泰州、扬帅“。
“仇人越来越强,报仇的事也越发渺茫,其时天下火乩,到处都是逃难的百姓。 我混在难民中间,浑浑噩噩过了数月。这一日,来到高邮城外,忽听有人叫嚷:‘张土 诚张大帅来了!’跟着就听号角开道,行来一支人马。这些日子,我也久闻张士诚的大 名,听说他神威了得,屡败元军,于是抬眼望去。但见领头一人金盔银甲,跨了一乘白 马,望见城外百姓,笑嘻嘻抱拳行礼。看清此人容貌,我几乎气炸了肺。这厮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劫镖的匪首,只怪家父一念之仁,没有将他一刀砍死。现如今,这狗贼沐猴而冠,居然做了江淮义军的首领。我当时气愤填膺,,手已按上了刀柄,可是目光所及,忽又看见张士诚身后的两名骑马老者。这两人均是东岛高手,向日打伤我的也是他们。我见这情形,知道杀不了张士诚,只好暂时隐忍下来。
“当天晚上,我反复思索报仇之计,想来想去,想起了家父说过的一句话:‘我们走镖的人,头一个字是忍,第二个字才是武。’如今凭武力无法报仇,那么只有在这‘忍’字上下工夫。当年越王勾践舍身为奴,侍奉吴王夫差,而后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于吞并吴国,报仇雪耻。面对如此强敌,我却只想一朝报仇,岂非不自量力。想到这儿,我豁然开朗,第二天卖了祖传的宝刀,打造了一口八十一斤的大关刀,化名赵世雄,投入张士诚麾下,从小卒做起,冲锋陷阵,屡建奇功。过了一年有余,‘快哉刀’之名传开,引起了张士诚的注意,那时我容貌有变,使的又不是祖传的单刀,张士诚非但没有认出我来,反而给我加官进爵。也是天意昭昭,到后来,他鬼迷心窍,居然把我视为心腹,让我做了他帐下亲军的统领。”
乐之扬忍不住说道:“你刺杀他了吗?”
“没有!”赵世雄摇头说,“那时我要杀他,真是易如反掌,但杀了他一个,其他的盐帮头子又可以取而代之。况且我的仇人,不止是盐帮,还有东岛,要想真正报仇,只有让张士诚家破国亡。即便如此,也不过毁了泰州盐帮,后面的东。岛仍是毫发无伤。存了这个念头,我继续隐忍待机,就在这个时候,来了一个天赐的机会。”
“什么机会?”乐之扬好奇问道。
赵世雄自得一笑,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