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方丈单手打着问讯:“姑娘好俊的一身轻功,看来是尽得令尊传授的了!”
岳天锡嘿嘿笑道:“老和尚这一次你可看错了,我那两手如何教得了她?这丫头造化不差,自小就被南普陀的‘六如轩主’所收养,三岁离家,十六岁那年才回来,今年十八了,一身本事比起我这个老爸爸来,可强得太多了!”
老和尚一声嗟叹道:“原来是六如先生的高足,这就难怪了……阿弥陀佛——”
岳天锡这方向女儿介绍道:“这便是我常与你提起的少苍老师父,上来见过。”
岳青绫叫了声:“老师父!”深深施了一礼,便自站立一旁。
不像时下姑娘那般打扮得花枝招展,岳青绫却衣着素雅,长裙曳地,腰肢款款,衬着肩后的青霜长剑,饶是别有妙姿。
老和尚自觉这般衣着,大是失礼,仓猝会晤,却也无奈,总是素交称好,也就说不得了。
“岳檀越多年相知,深夜来访,必有要事,咱们就不拘俗礼,请随我来。”
话声一顿,双手作合十状,道了一声:“请!”
陡地拔身而起,月色里一如孤鹭白鹤,翻腾间已抄身丛岭。
岳氏父女却也不含糊,随着对方的前导,各自展现轻功,亦步亦趋,紧蹑着老和尚身影跟了下去。
眼前来到了方丈待客禅房。
为免惊俗,老方丈独自个先进去,换了袈裟,这才开门纳客。
岳氏父女坐定之后,老和尚才自唤了小沙弥倒茶。多点了一盏灯。彼此才得看了个清楚。
却见这个岳天锡,貌相清奇,论年岁当应是五十开外,却是发如黑染,一根白的都没有,眉眼间显示着一种孤高,很有些卓然不群气势。
岳青绫洁白素净,惟眉眼间秀中藏锋,颇有几分乃父的威仪,女孩儿家终是脸皮儿薄,老和尚多看了她两眼,便自脸上讪讪,随即把水汪汪的一双眼睛飘向窗外。
“阿弥陀佛!”老和尚脸现笑容道:“老朋友深夜来庙,到底有什么重要事情?现在总可以明说了吧!”
“嘿嘿!”
岳天锡低笑了两声,目光炯炯看向对方道:“老和尚不要见怪,你道这庙里,我父女是第一次来么?”
老方丈愕了一愕。
岳天锡看了女儿一眼,继而笑道:“老实告诉你吧,这半个月来,我父女来了总也有七八回了,只是今夜遇着了你,才自现身罢了!”
“噢……”老方丈微似惊愕:“这又为了什么?”
“和尚你先不要问我,倒是你今夜鬼鬼祟祟,放着经不念,到人家住处偷看个什么?”
“阿弥陀佛一一”
老方丈银眉频眨,双手合十道:“这么说,你我倒像是为着同一件事了?!”
“看来是差不多!”
岳天锡喝了口茶,一面向老和尚打量着,脸上神态,含蓄着几分神秘。
“都说你这庙里风水不差,如今来了条龙,太苍得龙,地灵人杰,以后香火活该大盛特盛了!”
老方丈“啊!”了一声,轻轻颂着:“阿弥陀佛!”随即点头道:“这么说,老衲没有猜错,那位朱先生果然是落在我这庙里的了……”
岳天锡一笑道:“如今你的责任重大,老和尚你打算怎么样?”
“阿弥陀佛!”老和尚呐呐说道:“任他真龙天子,又干我庙里和尚什么事,老和尚只作不知,平日所为,吃斋念佛而已,南无阿弥陀佛——”
岳天锡会意地点头而笑。
“这就对了!”他说:“其他的事交给我们父女来做吧!”
“什么其他的事……莫非……”
“这些日子风声很紧,老和尚难道你没有听说?”
“没……有……”老和尚摇摇头,慨然道:“出家人也只是吃斋念佛而已!”
岳天锡冷冷说道:“征夷将军来了,有人说他此行奉有密旨,便是要搜查藏在你庙里的这条龙!”
老和尚微微一愣:“阿——弥——陀——佛!”
岳天锡道:“而且,我有确实的证据,京师大内也来了人,一个姓方,一个姓井,乃是当今逆皇跟前的两个败类,手底下很不含糊……”
老和尚“噢!”了一声,讶道:“你说的是方蛟、井铁昆这两个武林败类?……”
岳天锡点点头道:“原来老和尚你也认识?”
“认识倒不认识!”老和尚说:“不过他二人早年在江湖的所作所为,武林中很有传言,后来听说投归燕王发了迹,以后倒是不曾再听说了,怎么他们也来了龙州?”
岳天锡眸子里精光四射,冷冷一笑:“他们要是不来,我也就不来了!”
老和尚不由轻轻颂了一声“阿弥陀佛”,察言观色,不言可喻,岳天锡与上谓的方,井二人,设非结有深仇大怨,亦必有瓜葛,心里明白,却不曾说破。
岳天锡凌声道:“这两个败类,如今在逆帝朱棣手下当差,据说投效了锦衣卫,如今都有了功名,他们的来意,不问可知……老和尚,你却要十分仔细小心了。”
(4)
老和尚来回地在禅房踱着方步……。
少苍老方丈站立窗前,喟然长叹了一声,缓缓回过身来,看向故人父女。
今夜他们的来,无疑于平静的太苍古刹,投落下了一颗石子,激发而起的层层涟漪,足使得一心向佛、心无杂念的老和尚为之意乱心惊。
一个不祥的意念,忽然感染着他,似乎让他觉得这所古寺自此而后,将不再安静了,而致使此一突起事端的那个“不祥人物”——建文皇帝,正是下榻在自己庙里。以往不知,倒也罢了,如今知道了这个隐秘,反而无能推卸……关键在于老和尚本性亦属侠义中人,却与他跳出红尘的佛家身份,大相径庭,再者庙里五百僧众所倚所恃,亦不容许他稍有差池,这就让他感到十分为难,举棋不定了。
岳天锡十分明白他的处境,见状微微一笑:“你不要想得太多,只要守口如瓶,一切都将无损!”
老方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呐呐道:“你放心吧,这件事不会由我嘴里传出去半个字!”
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老和尚用着十分恳切的眼光,看向岳天锡道:“至于其他一切,只有交给老朋友你了!”
岳天锡哼了一声:“错不了!”便自站起告辞。
夜色深沉。
四下里虫声卿卿。整个庙宇笼罩在一片漆黑里,也只有低悬于禅房外的那一盏棉纸灯笼,散发着微弱的淡黄光色。
便在这个光度里,岳氏父女举手告别,燕子也似的,双双拔身而起,落上了琉璃殿瓦,有似一片轻烟般,消逝无踪。
打量着他父女那般去势,杰出轻功,老方丈亦不禁为之深深动容,双手合十,再一次颂出了佛号——
“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整整的一天,建文帝——朱允炆都显得十分气躁。
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一个劲儿地在佛堂来回行走,不只一次踱向窗前,向外面打量着,这样的不宁,使得陪侍在身边的叶先生、李侍卫也为之心情忐忑,暗里担心。
“先生稍安……”叶先生说:“秦小乙人很机警,不会误事,大概也就要回来了!”
秦小乙是侍候皇帝身边的一个小太监,当时城破宫陷时,一并逃出。这两天朱允炆思念甜甜,几欲成疾,叶宫几位几经商量,无奈之下,才打发他去庆春坊,把甜甜姑娘接来一叙。
却是去了三个多时辰了,不见转回,生性急躁的皇帝,可就显得有些儿沉不住气。
“去!”重重地跺了一下脚,他说:“再打发个人过去瞧瞧!”
李长庭看着一旁的叶先生道:“这……”
叶先生赔笑道:“先生……这件事……”
话声未已,却听得前院人声嘈杂,似有脚步声传来,李长庭身子一闪,来到窗前,看了一眼,惊讶道:“陛下请退,有人来了!”
朱允炆才似吃了一惊道:“怎……么回事?”
话声方住,门外传过来宫先生急促的声音道:“先生请快避一避,街门口有人来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
朱允炆还在纳闷儿,叶、李二人已仓猝催促他退出佛堂,后面有个暗间,便自暂时藏身那里。
来人一共六个,俱都膀大腰圆,一身戎装,佩着腰刀。
为首一个,浓眉大眼,身材矮壮,着青袍,前后着补,上面绣着只“熊”。本朝武官,共分九品,一二品大官,补子上应是绣的狮子,三四品为虎豹,五品是熊署。眼前这人敢情也有了五品的官职,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武官,莫怪乎一副盛气凌人,气势汹汹模样。
却见他一路大步行来,老方丈与本寺住持大师阿难和尚,一左一右陪着他,意在拦阻。
一行人看看来到偏殿,即在进入了中庭的六角洞门处站住了脚步。
“阿弥陀佛!”少苍老方丈横身阻住了一行人走势,向着来人为首武官合十道:
“这位将爷,里面为外客居士投宿挂单之所,不便打搅了!”
“你混蛋!”
来人武官怒声叱着,手指着老和尚大声说:“你这个老和尚好不知进退,本人乃是奉了左将军之命令查钦命要犯,龙州城大大小小二十余处寺庙都没有人敢说个不字,你是个什么东西,胆敢一再阻拦,惹火了老子,先拉下去打你八十军棍,看你又敢怎地!”
老方丈合十赔笑道:“军爷息怒,这里是佛门善地,哪里有什么钦命要犯?”
话声未已,即由那名千户武官身后闪出一个校尉,怒声叱着:“闪开!”一把直向着老和尚当胸推去。
少苍老方丈虽说身手了得,无如对方既是来自左将军官衙,龙州地区正为所辖,为了息事宁人起见,这类人物,自是少惹为妙,是以眼前校尉虽说出手推人,只要不为其所伤,也就不与他一般计较。
当下随着对方的出手,霍地向后退了一步。
这名校尉出手甚重,原以为凭着自己的力量,对方老和尚万万吃架不住,还不是应势而倒?却是不知竟自推了个空,身子一跄,竟自差一点倒了下去。
却是站在老方丈跟前的那个阿难和尚,眼明手快,右手倏出,“噗!”地一把已抓住了这名校尉的手腕。
“阿弥陀佛,军爷你站好了!”
不知道是这个阿难和尚的手劲儿大了一点,还是别有古怪。随着和尚的手抓之下,对方校尉只觉得手腕子上一阵奇痛,真仿佛整个骨头都为之折断,由不住“嗳哟!……”
大声叫了起来。
“臭和尚,你?”
话声出口,这名校尉左手乍翻,“呼!”地一掌,直向着阿难和尚脸上掴来。
仍然是无能得逞,随着和尚的身子向下一缩,这名校尉的手“呼!”地打了个空。
为首那个武官千户,见状怒声吼道:“反了,你们这些和尚要造反不成!”
说时右手一盘,立即拔出腰刀,却听得一人大声道:“施不得!”
各人看时,却由偏殿内走出了个高大头陀。方丈与阿难和尚认出来正是打发这院子服侍杂务的那个空头陀,不觉微微一怔。
空头陀却是不慌不忙地来到面前,向着二僧合十礼拜道:“里面的居士先生说,不要紧,各位军爷既然要查,就请他们只管查看就是!”
老方丈原是有些担心,害怕事出仓猝,里面的人不好藏躲,眼前空头陀既然这么说,足证里面人已是有备无患,倒是不必再为阻拦。
聆听之下,老方丈道了声“阿弥陀佛”便自退后不言。
来人武官怒视他一眼,冷笑一声:“走!”
一行人随即大步向殿门迈进。
一行六人,大步进入。
叶先生身着绸衫,早已恭候。身边一左一右,站立着两个人。
宫天保。李长庭。
空头陀远远站住,高声道:“官老爷查庙来啦!”便自退开一旁。
为首矮壮武官手握住刀把子,圆瞪着两只眼,直瞪着叶先生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说时大步而进,一膀子搪开了叶先生,率先进入殿堂,身后五个人跟着一拥而入。
叶先生赔笑跟进来道:“我们是朝山上香来的百姓……”
“混蛋!”矮个子干户手拍桌面大声叱着:“刚才为什么不叫我们进来?好大的胆子,你们胆敢抗拒朝廷的王法吗?”
叶先生一躬而揖,惶恐道:“小民不敢……”
只不过是一会儿的工夫,这位前朝御史大臣,却已改了装束,头戴六合小帽,一身绸缎,阔气得很。
李长庭、宫天保也都穿着讲究,打扮成一副商人模样。
矮子千户大刺刺在一张太师椅子上坐下来,身后五个人一字列开,站立在他身后。
“好好地面不住,为什么住在庙里?你们是哪里来的?”
“大人说的是……”叶先生呐呐道:“小民等……一来是朝山进香,二来也是逃命才来!”
“逃命?逃什么命?”
叶先生赔着笑,却似愁苦地道:“小民等一行是从安南逃命来的!”
这么一说,矮子千户才算明白了。
“啊!原来这样……”
这几天朝廷正对安南用兵,成国公朱能新近拜受征夷将军便是因此而来,却不料这位将军才来到龙州便自病倒了,如今局势混乱得很,无论如何,用兵安南,势在必行,龙州地方邻接安南,两处商人来往,自是必经之地。
叶先生这番话,说得入情达理,一时消除了来人千户心里许多疑虑。
“这么说,你们原来是住在安南罗?”
说时,两只眼睛,在叶等三人身上频频打转。
“回大人的话……民等是来回两地的买卖商人!”
“做的什么生意?”
“是——”叶先生说:“珠宝生意!”
“啊?!”
矮子千户顿时眼睛为之一亮,却又面色一沉,重重在桌上一拍道:“混蛋东西,你当老子没有见?还想来哄骗老子么?”
来人虽然是个千户,无如这类武人,平常书读得少,全仗军功发迹,平日盛气凌人,哪里会把一干百姓看在眼里?开口骂人,出口不净,更是家常便饭,却不知当前三人身份极是特殊,听在耳朵里也就格外不是滋味。
叶先生尚能置若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