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剑尖,已经刺入了任氏的左胸。
任碧奴愕然。似乎没有想到红线竟如此狂悍,竟拼着生受了她的招式,也要把剑刺入她的胸口!
她正在惊讶,胸前伤口突地一紧,疼痛陡然加剧,痛得似乎连呼吸都要停止!
低头看去,只见红线劲力催发,长剑已完全透过了她的身体!
红线放开剑柄,半面浴血的脸上透出森森笑意,她的身子晃了两晃,似乎再也支撑不住,缓缓向下滑去。
红线,传奇中最负盛名的剑客,魔鬼一般的女人,终于也倒在了满地落花之中。她紫色的衣衫在月光下铺陈开来,泛出阵阵幽光,几乎透明的脸上散尽了浓浓的杀意,竟显得如此清丽。
任碧奴呕出一口鲜血,也仰面倒下,她大口喘息着,试图从泥土中爬起来。她知道,敌人就躺在身边,只要能站起来,轻轻一击,最后的胜利,就还是属于她……然而,别说站起来,她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仰望着夜空,一道流星划过,她的生命也正随着胸口喷涌的血液,缓缓消失。今晚的月色,竟似受了杀戮的感召,微微有些发红。
五年前?或者六年前,她杀掉魔刀堂堂主的那个夜晚,也是一轮绯红的明月。
那一次,在后花园中,她用九节鞭撕下了他的脑袋。
魔刀堂堂主樊云楼不是泛泛之辈,他的脑袋本来至少值一万两银子。然而,没有人会给她报酬,因为买主就是她自己。
樊云楼,这个她一生中唯一爱上过的男人,却背叛了她。从此,她不再相信任何人。她的世界里,没有朋友,只有敌人。
一块石头,一株桃花,一只狐狸都懂得忠诚,只有人会背叛。
那一夜,手起鞭落后,那个男人的鲜血喷洒在夜风中。那声音竟是如此美妙,就好像夜月下的风笛一般。她没有立刻走掉,而是躺在尸体身边,听着笛声,一直看到红月东沉。
如今这种声音又响起了,却是出自她的胸口。她美艳绝伦的脸上露出一丝疲倦的笑意,似乎想睡去了。
轻轻的脚步声响起,她勉强回头看去,却是聂隐娘。
任碧奴微微苦笑道:“来取我和红线的刺青?”
聂隐娘摇了摇头,轻轻俯下身子:“我想问你,有什么遗愿?”
任碧奴想了想,喃喃道:“遗愿?”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悲哀:“是的,我要死了,连你也看得出我要死了。”
聂隐娘默然不语。
任碧奴轻笑了几声,却又剧烈咳嗽起来,半晌,才轻声道:“我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想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二十四年了,多少次,我靠着自己,一步步挺过来,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任何人帮我……可是我不怕,我只是不想再做别人的棋子,想要自由地活着,难道这也错了么?”她的声音有些颤抖,碧绿的眼波渐渐散乱,粉雕玉琢的脸上褪去了狐媚的神色,透出些许哀艳无助来。
濒死,并没有削减她的美丽,反而让这种美丽更加惊心动魄,就如盛开后的优昙,一世一次的美丽,美过了,就再不会有。
聂隐娘默默地看着她,道:“你没有错。错的是这个游戏。”
任碧奴又咳出几口鲜血,鲜血将她雪白的衣襟都染红了,仿佛雪地里绽放的夭桃。
“游戏……”她喃喃地念了几次,眸子突然亮了起来,嫣红的血色又出现在她脸上,看去动人无比。
然而,聂隐娘知道,那不过是回光返照。
她突然低头,一把撕开自己胸前的衣襟,凝脂般的肌肤已被鲜血濡湿,印出一幅青郁的刺青。她低声轻笑着,一手封住胸前几处大穴,一手探入破碎的胸衣,紧握住没入体内的剑柄,将它寸寸拔出。
筋脉碎裂的声音在空中响起,听去真如刮骨磨牙一般,令人胆寒。
聂隐娘不禁愕然,她被红线一剑透体,心脉断绝,决无可救,全仗内力根基尚好,才能勉强支撑到现在。此时拔出长剑,只怕须臾就要命丧当地。
任碧奴的脸色却异常平静,她一面掣剑,一面低头笑道:“或许我错的,就是不信他人,而你们,却有朋友,可以一起面对……”她抬起头,望着那轮硕大的红月,眼神渐渐散开。
朋友,伙伴,这些词是如此陌生,陌生得宛如一个相隔多年的梦境。
是的,只是梦境。只是惊醒在冷夜寒风中,瑟瑟发抖,破碎一地的灵魂。
多少次从恶梦中醒来,血腥之气犹自萦绕在鼻端,她抱着被子,独坐在暗夜深处。
月华洒在床前,冷得惊人,一如她战栗的身体。四周空寂无人,唯有那五只老狐,蜷曲在她脚下,毛发蓬开,怪异的气息中,透着若有若无的温暖。
是她,亲手杀死了身边所有的人??情人、敌人。
再没有朋友,再没有伙伴,甚至再没有足以交谈的人。寂寞,就是她的命运。唯有那一头头狐狸,一直端坐在身边,睁开苍老的碧眼,狡黠地看着她,陪伴着她。
就如同山顶的苍苍老仙看着山崖边的孤寂少女,只是一个寂寞陪伴另一个寂寞,彼此相伴了无穷的岁月,却永远无法开解她心中的结。
如果有伙伴……
她微微苦笑,对于传奇而言,伙伴,也许是最奢侈的梦,而孤独却是最深的痛,痛得让人窒息,让人疯狂。也许正是如此,她才甘愿冒着绝险刺杀主人,希望能在彻底变疯之前,摆脱这暗无天日、无法言说的恶梦罢。
可惜,她输了。
任碧奴的目光收了回来,落在柳毅和聂隐娘身上,他们,竟然在这血云压顶的杀戮之镇,走到了一起。
她的笑容中有一些羡慕,也有一些嫉妒,微微笑道:“希望你们真的是很好的伙伴,能够坚持到走出修罗镇那一天……”她语声一梗,一口气难以续上,喘息了良久,才道:“你们胜了,证明你们才是更好的刺客,做樊于期的,应该是我……”她言罢手腕一翻,血花飞溅,剑身被完全掣出,紫色的华光照亮了她苍白的容颜,显出一种慑人的决绝来。
剑光腾起,乱血如花开谢,那幅刺青竟被她自己生生剥下!
虽然封住了要穴,但任碧奴胸前的鲜血依旧狂涌不止,整个身子都被染红,她的声音已如游丝:“把手给我。”
聂隐娘迟疑了片刻,却终于不忍拂她之意,将手伸到她面前。
任碧奴挣扎着,将失血的双唇凑到聂隐娘手边,吐出了一枚蜡丸,而后将刺青也放了上去。
她的声音更加虚弱,有些自嘲地轻笑道:“狐的内丹,也是徐夫人的匕首……见到主人的时候,别忘了……”她碧绿的双眼徐徐阖上,身体也冰冷下去。
第十章 丧家犬穴 '本章字数:6022 最新更新时间:2007…04…30 16:21:48。0'
聂隐娘将任氏的身体轻轻放下,良久不语。月华流照而下,仿佛给她披上了一件霜衣。她突然拾起任氏手中的长剑,向昏迷中的红线刺去!
一枝碧桃突然从一旁弹起,带起凌厉的风声,向她电射而出!聂隐娘猝然侧头,长剑脱手,插入泥土,而那枚碧桃从她左腮畔划过,留下一道淡淡的血痕。
聂隐娘的发髻也被打散,秀发如瀑布般泻下。她缓缓抬头,青丝下的双眸却透着讥诮的笑:“柳毅?”
她的笑声有几分嘲讽,几分失望,几分愤怒:“这就是所谓的伙伴?”
柳毅将桃枝扔开,脸上的神色有些歉然:“我不想伤你,但更不能让你杀她。”
聂隐娘冷笑道:“为什么?”
柳毅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
聂隐娘冷笑了一下,绾起散发,冷冷看着红线道:“我刚才查看过,她的伤势并不重。五行遁甲阵的威力加上任氏的鞭法,本足可以重创她,然而赤狐一开始就被斩杀,任氏勉强发动五行遁甲,威力也已大不如前。依红线的修为,最多三个时辰就可以醒转。如果现在不杀她,我们有七成的可能会死在她剑下。”
柳毅叹息了一声:“你所言极是。”
聂隐娘微哂道:“但你还是不会让我动手,是么?”
柳毅的神色有些无奈:“是。”
唰的一声,剑华秋虹一般横亘在两人之间。聂隐娘剑尖斜指,正对着柳毅的咽喉。文龙宝剑发出阴森的紫气,将柳毅的脸映出一片寒光。而她的眼睛却比剑气还要森冷。
柳毅站在她的剑气中,雪白的衣衫都被照得发紫。但他脸上始终淡淡的,带着几许歉然,也带着几许坚持。他并不想与聂隐娘一战,但如果她依旧要杀死红线的话,他也只得一战。
两人就这样久久对峙着。
聂隐娘突然将剑插入地下,冷冷道:“我们的合作到此为止。”转身向桃林外走去。
“站住!”柳毅在她身后道。
聂隐娘止步,却没有回头。
柳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在任氏交给你刺青的时候,我在神龛上发现了这个。”他顿了顿,衣袖中发出一阵细响,似乎从怀中取出了什么东西:“它取代了山神的位置,端坐在神龛里面,身前的供桌上还供上了一炷香。你若不愿看,就走。”
聂隐娘心中猛然一动,她似乎已经料想到了他说的是什么,忍不住回头。
柳毅手中举着一个娃娃。
还是那个肮脏的布娃娃。硕大的脸上墨迹斑驳,破碎的白布被里边的稻草高高支起,显得瘦骨嶙峋。
然而,它脸上绘着的肖像,骇然已从王仙客变成了任氏!
笔法简洁,却将任氏死亡前的神态刻画得栩栩如生,仿佛就在片刻之前,画者还在任氏身边,贴身临摹。
墨迹正湿,散发出浓厚的香气。这种香气极为特殊,应该出自桑翰斋名师所制九极三玄墨,又掺入了龙涎香而成。数年前,聂隐娘曾在主人的书房中闻到过。
聂隐娘心中突然升起一阵没由来的噩寒,失声道:“难道,难道刚才主人就在我们身旁?”
柳毅脸色有些沉重:“未必只是刚才,或许一直都在!”
聂隐娘深吸一口气,禁不住将目光投向周围。月影婆娑,微风过处,桃影层层浮动,透出浓郁的花香。
花香与墨香混合在一起,沁人心扉,然而这馥郁的香气中,却始终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腐败??那是死亡的气息。
柳毅将娃娃抛开,长长叹息了一声,他此刻的笑容剥去了层层伪装,显得如此疲惫:“我不让你杀红线,有不得已的理由,但我想让你知道,我们目前的境遇,已不容选择。”他深深地看了聂隐娘一眼:“我们不能选择命运,但我们至少能选择彼此。”
这一次,他没有向她伸出手,但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真诚。
聂隐娘看着他,脸色阴晴不定。过了良久,她终于道:“任氏一生不相信任何人,但她最后还是选择相信了我,所以……”聂隐娘冰冷的脸上展开一抹无奈的苦笑:“我也再信你一次,不过这是最后一次。”
任氏死后,桃林中的诡异迷障似乎也随之消失,露出一条幽微的小径,一直延伸向远方。
两人对视片刻,向小径深处望去。
两人眼前的月色却陡然一暗,小径两侧,万株碧桃仿佛受了无形之力的催动,诡异地摇曳起来。大片桃林再次沿着五行的方位,缓缓蠕动。冰冷的杀气又笼罩在这片土地上,却比刚才的更加强大、森冷。
那条幽微的小径也渐渐合拢,似乎就要消失在密林中。
两人骇然四望,只见桃林上浓浓的黑云正从四面八方,飞驰而来,片刻之间,就要将月光侵蚀殆尽。他们当然还没有忘记,刚才就在那片黑云中,任氏的攻击是何等神出鬼没,难以抵挡,而这次的敌人明显比任氏更为可怕。他们似乎能看到敌人正潜藏在夜色之中,随时会向他们发出致命一击!
柳毅大喝一声:“走!”拉起聂隐娘,迅速地向就要消失的小路逃去。
桃枝纷拂,向两人纷纷拥来,重重地抽打在两人身上,刺破衣衫,直扎入肌肤。但他们根本顾不得这些,只低头向前飞奔而去。也不知逃了多久,身后的喧嚣才渐渐平息。脚下的小路却也到了尽头。
眼前是一片乱石岗,寸草不生,唯有无数栲栳大的山石,凌乱地堆砌在山谷之中。在月色下看去,仿佛潜伏着千奇百怪的异兽,随时都要搏人而食。
聂隐娘和柳毅停下脚步,月光清冷,照出两人衣衫褴褛,满身伤痕的样子。
柳毅拂了拂衣,叹息了一声:“想不到我也有惶惶如丧家之犬的一天。”
看着他披头散发,白衣褴褛,脸上也被划出了两三道血痕,聂隐娘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然而她的笑容瞬间凝滞。
??在他们前方不远处,竟有一个半人高的土洞,洞上竟用红笔写着几个大字:“丧家犬穴”!
周围山石高耸,似乎再没了别的出路。敌人仿佛九月猎兔的猎人,将野兔四处追赶,再故意网开一面。等惊惶失措的野兔们争相向着那一面逃窜的时候,再持了木棍守住网口,逐个击毙。
聂隐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柳毅:“怎么办,进去么?“
柳毅微微苦笑道:“既然已是丧家之犬,能有一穴容身,也是好的。何况主人如此刻意安排,想来也会给我们留下点特殊的礼物。”
聂隐娘点了点头,低头向洞中钻去。柳毅本想让她跟在自己身后,却没想到她这么要强,一下拉她不住,也只得由她。
洞口后是一个狭长低矮的通道,只容一人躬身前进,四周的山石十分干燥,地上还铺着一层松软的泥土,除此之外,再无异常之处。
两人也不知在黑暗中摸索了多久,前方的地势突然一扩,仿佛隧道后连接着一个极为宽敞的洞穴,里面透出熊熊的火光来。
无论如何,在黑暗狭窄的隧道中前行了那么久,看到光亮终归是一件可喜的事。
聂隐娘松了口气,站直了身体,向着光亮来处迈了一步。
洞口光芒中的一缕仿佛微微跳动了一下,又仿佛没有。仿佛数十支烛火正在燃烧,其中最不起眼的一支却偶然被风吹动了一下。
聂隐娘心中却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或许仅仅只是直觉,她向一旁侧了侧头。
唰的一声轻响,一把冰凉的匕首擦着她的咽喉而过,重重撞在一旁的岩石上,击起一串火花。幽微的火光中,聂隐娘看见了一双被仇恨点燃的眼睛,而那眼中的怨毒却是如此熟悉。
聂隐娘失声道:“谢小娥!”
来人正是谢小娥。只见她披头散发,满脸血污,衣裳已被烤得半干,却依旧能看出江水的污渍,一双长袖已被撕成褴褛的布条,足有寸长的指甲断折了好几根,血迹斑驳的手中握着两柄雪亮的匕首,恶狠狠地看着聂隐娘。
她的眼睛根本不像人眼,而像一只穷途末路的狼的眼眸。
聂隐娘一怔间,谢小娥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