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师爷会意,接着说道:“刘道长,您有所不知,知府大人虽然官居五品,有上奏之权,可这奏疏终究还是要通过通政司的,左通政使张大人与故谢、杨二位阁老,以及费阁老都有故旧之谊,这奏疏怕是通不过的。”
“哦?”刘同寿眉头一挑,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周师爷。
“通政司掌内外章奏和臣民密封申诉之件,建言、陈情申诉及军情、灾异等事皆囊括其中,这一关过不得,上呈天子自是无望……”周师爷感觉压力很大,不过该说的话还得说,能糊弄过去最好,糊弄不过去,幕僚背雷也是应有之义。
“崔明府,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你的意思就是,只要那位张大人从中作梗,上虞的请愿书就到不了皇上的御案上?而那位张大人跟谢家渊源很深,作梗是一定的,所以,你就决定放弃了?”
“一定是说不上,只是有些顾虑。”刘同寿的口气咄咄逼人,但崔平宇一时也无暇计较,因为他听出了蕴含其中的不以为然之意。
他确实是打算糊弄人的,从纸面上来说,通政司这个衙门的权力确实很大,但实际上这个衙门的权威只能因人成事。
首先,通政司内部,也有大小制衡的设置,虽然只有通政使有敷奏封驳的权力,但左右通政使都有掌受理内外章疏的职责,也就是说,通政使封驳没问题,但要想不为人所知就不可能了。
明朝皇帝最讨厌事情之一,就是有人骗自己,所以才设下了锦衣卫以及东西两厂这些密探机构。通政司内部做不到铁板一块,又没办法让上奏疏的人闭嘴,若是不经皇帝的许可就封驳奏章,很可能会捅出大篓子,风险极大。
只有执行权,而没有决策权,这个衙门的权威只存在于纸面上。
不过,在一些特殊情况下,通政司也能发挥出巨大的作用。每有权臣当政,通政司就是必须掌握的一个衙门,比如后世的严嵩当政,就以干儿子赵文华为通政使,达成了只手遮天的效果。
所以说,这是个因人成事的衙门,其权威远远没有纸面上说的那么夸张。
周师爷代说的这些话,没有一句是假的,张瓒的确和谢迁那一派交好,是打入通政司的一枚钉子,制衡张孚敬用的。崔知府之所以敢于拿来糊弄人,就是认为刘同寿不可能知道朝中那些潜规则。
朝廷高高在上,离民间的距离远着呢,要不是崔平宇在京城当过两年官,朝中也有些渊源在,他也不可能知道这些。一个民间的小道士,就算有些神通,知道点朝中秘事,可内里的玄虚,总是不可能理解的吧?他这样想。
下一刻,他的期待被打破了,只听小道士冷笑道:“看来,崔知府还是没有为民请命的诚意啊,难怪让贫道苦等了这么多天,也罢,俗话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贫道还是自行设法吧。”
崔平宇大汗,合着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个被强扭的瓜?拜托,我好歹也是一方太守好不好?不待这么瞧不起人的。
心里虽不以为然,可见刘同寿作势要走,他也不能干瞪眼的看着。他很清楚,对方在谈判桌上得不到理想的结果的话,八成就要出去继续未尽的事业,去煽动士子了,那个比上疏还可怕。
“刘道长此话怎讲?”他故作愕然的扮起了无辜。
“通政司之权果如你所言?哼,崔知府,你真当贫道年幼无知不成?”刘同寿一脸忿忿不平,配合着他的年纪,确实很像是一个撒娇的少年郎,但崔、周二人却被吓得满头大汗,几乎失声,他竟然真的知道
年幼无知?连通政司的玄虚都知道,谁还敢说你无知?倒是自己二人这一把年纪,几十年阅历算是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他当然不知道,刘同寿的神情举止都是装出来的,通政司对于他来说,是个相当陌生的名词,要不是周师爷解释过一番,他都不知道那个衙门到底是做什么的。
不过,正因为不知道,他才能反推回去,通政司纸面上的权力这么大,可历史上的那些权臣却没有一个是做通政使的,由此可见,这里面肯定是有点说法的,所以他佯怒诈人,而且还成功了。
“刘道长息怒,本官也只是出于担心,唉,你知道的,其实不单是通政司,朝中……”崔平宇和周师爷对视一眼,知道混不过去了,他也不再隐瞒,把先前对师爷说过的那些话重复了一遍。
这些东西很敏感,本是不能乱说的,但眼前这位的能耐太大了,超出了崔某人的想象,前知三千载,后知五百年可能有点夸张,可不出门而知天下事的评价,则一点都不为过。跟这种人还有必要保密吗?借机吐苦水,装可怜才是真的。
这招似乎很有效果,刚刚还暴跳如雷的小道士很快平静下来,凝神静听,还露出了思考的神情。
有门崔知府心中大喜,说的更来劲了,“刘道长,天下官僚,多有因私废公者,若是以您的名义上疏,与您有隙的那些人肯定要拼命阻挠,而朝中如今又是这么个局势,就算本官拼着前程不要,也是无力回天啊。”
刘同寿缓缓坐下,沉声反问:“那依崔知府的意思呢?”
我的意思?我的意思就是当什么都没发生,不过看这架势,这提议肯定是要被拒的,干脆还是退而求其次吧。
崔平宇揪了揪胡子,很是犯嘀咕,躲是躲不过了,最要紧的是把握好尺度,既不过于开罪谢家,也不会把眼前这位小爷给惹急了,那么,关键的问题就是,这位小爷到底想要什么?
慈悲心怀,为民请命?这原因太假了,世上不是没有圣人,可是,只有死了的圣人才是好圣人,他才不相信自己好死不死的就撞上一个活着的呢。
完全无私的那种人,不是圣人,而是蠢材多年的阅历告诉他,小道士圣人言行的背后,肯定有私心在,现在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个原因给找出来。
“治下发生天灾,本官自应上奏天子……”他缓缓开口,用和后世总理发表外交辞令差不多的语态说道:“最终如何,还要看朝中公议,天子圣裁……”说话的同时,他还在观察刘同寿的神情,以随时应变。
见刘同寿不动声色,他暗自松了口气,看来对方对结果并不是很在意,又或已经明白结果如何,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总之,这位小爷还算讲道理。
“以乡绅联名的方式上奏,未免有胁迫之意,若是引起误会,殊为不美,不若以本官的名义上奏,具言上虞诸事可好?”想来想去,崔平宇把最有把握的那个推测说出来了。
做官要上进,做道士也是一样的,邵真人那待遇,别说道士了,就连他这个科举正途出身的官员都是眼热,要说小道士为啥一定要领衔上疏天子,恐怕也就是为了这个一步登天的机会吧?
按照常理,这个猜测确实很不靠谱。一个民间的小道士,哪里的这份心思和胆量,做出这种计划来呢?可放在刘同寿身上,常理什么的就不是问题了。天赋异禀也好,醍醐灌顶的法术也罢,反正这位小爷肯定有这个资格想,也有那个能力做
刘同寿的答复验证了他的猜测,只见小道士微一展颜,郑重说道:“无量天尊,崔明府果然深明大义,不惧权奸,犯颜为民请命,贫道代绍兴府万千百姓谢过大人。”
“不敢当,不敢当,这都是本官应该做的。”崔平宇这颗心总算是落回了肚子里,他突然话锋一转:“其实,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有关于刘道长的事情,很可能已在路上,很快就要到达京城了呢。”
“哦?”刘同寿微微一愣,民间的渠道有这么快?
“刘道长真是贵人多忘事,您当日说了一条箴言给冯知县听,然后……”崔平宇心情放轻松了,也乐得多扯几句闲话,“新任的浙江按察使李崧祥李大人,和布政司右参议熊荣熊大人,都是张阁老的门生,冯知县既然去了布政司,这消息又岂有传不到京城之理?”
说着,他如释重负的叹了口气,心里也是腹诽,自己这也算是遭了场无妄之灾,早知道小道士就是为了这件事,自己又何必担惊受怕这一场呢?
“既然如此,那上奏朝廷之事就没问题了。”刘同寿点点头,也是话锋一转,“不过,另一件事,就应该属于大人的该管了吧?择日不如撞日,干脆就在今天,一并拿出个章程来如何?”
“您是说……”崔知府悚然而惊。
刘同寿双目如炬,看着崔平宇,一字一句的说道:“上虞典史项某及其爪牙,以公谋私,以职权残害百姓,给朝廷脸上抹黑,罪在不赦崔明府,这可是大大的不忠不义啊,您身为一府父母官,代天子牧民,岂能视而不见?”
“……”崔平宇心中大叫不妙,高兴的太早了,怎么就把这茬给忘了呢?很明显,这是明明白白的威胁恐吓啊,不忠?自己若是不答应,这位小爷不出去嚷嚷才怪呢,偏偏自己又刚刚把布政司的事儿告诉人家了,这不是自作孽吗?
他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可事到临头懊悔迟,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和刘同寿商量了,“刘道长,这事儿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没有。”刘同寿斩钉截铁的回答。
“此事……”崔平宇搓着双手,心中千念百转,脸色也是变幻不定,最后在刘同寿目光的逼视下,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也罢,便依刘道长”
第77章 乱糟糟的嘉靖朝
第77章 乱糟糟的嘉靖朝
出了府衙,不但那群士子还在等着,连看热闹的百姓也在。不得不说,比起举人,梁萧更像个说书先生,尤其这会儿,被各种崇拜的眼神包围着的新科举人很是沉醉。
自打他十六岁中秀才那年以后,已经许多年没享受过这等待遇了,所以,尽管他也知道,那崇拜中,大部分是冲着刘同寿去的,但他一样有荣与焉。他可是小仙师门下的首席弟子,慧眼识仙比韩应龙还要早上那么一点点。
不过,刘同寿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他有些失望,小道士并没有继续用那些神鬼之事,鼓动士子们的情绪,而是淡淡的讲了些正正经经的爱国忠君理论,让众人大为失望。
梁举人很有一种未尽全功之感,在回客栈的路上,犹自念念不休。
“我说同寿,你给我打眼色的时候,难道不是让我稳住他们,然后共襄盛举的意思吗?虽然我也不知道你要做的大事是什么,可总归不是现在这样吧?你之前督促我的那个办法虽然有效,后遗症也不少,杭州那边……唉总是要去澄清一下才好,不然我这……”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中举的激动过后,某人也是故态萌发,想着在苏杭这样的地方被列入了黑名单,他心里就是一阵阵的难过。
虽然刘同寿已经帮他澄清了,可传闻这种东西,负面消息总是比正面消息传的快,也更容易让人置信,能不能恢复在风月场上的名誉,要用多长时间,那就不好说了。
刘同寿皱着眉头,没搭理他,梁萧讨了个没趣的同时,也有些诧异,这种反应可不是上虞小仙师的作风。
李时珍倒是看出了点端详,“同寿,刚才的事不是很顺利么?怎么出来后,你却一直皱眉不展的样子?莫非事情还会有波折?”
没有功名在身,却能以言词魄力折服一府太守,全程见证了整个过程,李时珍也是佩服的无以复加,只觉刘同寿说的行行出状元果然不虚。
李言闻之所以逼儿子读书,就是因为有感于医生的地位太低,常受欺压和白眼,若是能和刘同寿一样,弃文从医又有何难?
一时间,李时珍也是信心大增。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了些事情罢了。”刘同寿摇了摇头。
“贤弟想必是在忧虑黎民之苦吧?”韩应龙感叹一声,“贤弟放心,如今国泰民安,虽及不上弘治年间众正盈朝的气象,可也不遑多让,赈济之事,朝廷自有公论,无须多忧。倒是贤弟身处江湖之远,而不忘天下疾苦,这份心胸着实让人钦佩。”
刘同寿哑然,这怎么又误会了?
他确实在考虑庙堂的事儿,不过不是为了天下苍生,而是为了他自己的前程。
崔知府被他连唬带诈,很是说了些朝局方面的事,除了他自己的分析之外,其他事都是合盘托出,很是让刘同寿涨了番见识。
结合后世的资讯,他算是对眼下的局势以及嘉靖初年以来的变化都有了谱,这些东西也给他带来了不小的烦恼。
他原先就知道嘉靖年间的党争频繁,可他没想到会复杂到这种程度。他想象中的皇党和士党之争是不存在的,那只是张孚敬和杨一清的那场江南内斗的延续罢了。
实际上,除了这两派之外,正德朝饱受压制的江西士人正在重新崛起,河南、直隶这些传统势力正在巩固自身的地位,再加上广东、福建士人和江南一脉的合纵连横,朝中各方势力犬牙交错,远非单纯的皇党士党标准能加以区分。
如果一定要区分的话,只能以有节操与否来区分了。逢迎皇帝,以皇帝喜好为处事原则的,是没节操一派;专门跟皇帝做对的则反之;其他人都归为中间派,张孚敬算是逢迎派的翘首,但却不是首脑,比如同样靠拍皇帝马屁上位的夏言,跟他就不是一路人。
还是东林党的时代好啊,若非同道,皆是仇寇,朝堂上的形势一目了然,想找一方投靠也容易得多,哪像现在这么复杂啊?刘同寿很郁闷,面对这样的朝堂局势,他的计划完全就不够看。
折腾声望容易,但想在纷乱如许的朝堂上找出一条明路可就难了。
找张孚敬算是对口,可这人眼瞅着就要失势了,来不来得及推荐自己就是个大问题,推荐了之后会不会有后患同样很难讲。可是,听崔知府的意思,上虞的事很可能已经通过张孚敬的渠道往京城去了,也就是说,这很可能是既成事实了,这岂不是糟糕?
但是,就算没有这个意外,刘同寿也没别的办法,除非是朝中大臣,否则想靠近嘉靖,是不可能绕过张孚敬的。毕竟这人不单是首辅大学士,而且还是天子驾前的大红人,夏言之流现在还没成气候呢,就算刘同寿真的找到了后者的门路,恐怕也只有被扔出去当炮灰的命。
想简单了,自己真是太天真了,刘同寿又叹了口气,事到如今,想后悔也来不及了,只能听天由命,把希望寄托在嘉靖身上了。自己搞的那些东西,应该还算是很对朱厚璁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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