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著光泽的缣帛平铺在案上,董贤亲手焚香,端跪於几前,让心绪沉寂下来。握住玉管,缓缓写下「辞」,手已颤抖了起来。
要说什麽好?即使微臣不在,皇上也不可以任性地不吃药,不可以太劳累,微臣将避居山泽,反省自己的罪,并且永念与皇上生活的日子……初识的那时,四目交流间心底的震颤,在他怀中的投入,此刻竟引起凄楚的怆痛。虽然拒绝了继续这种行为,皇上还是喜欢在床上抱著他,将脸枕在他胸口上,那时候的皇上百般温驯,令他想紧紧拥抱。
由於自己,耿介的郑崇、孙宝被下狱和免职,世人将如何指责?为了被引起的天怒人怨,为了不遭受太后的狠毒报复,辞呈非写不可。
走出书房,让自己被寒夜冻醒头脑。那冰清的夜空,星辉摇曳著些微的阴影。
朱诩静静地注视著他,董贤轻轻折下结霜的枯枝,清脆的断裂声在冰天雪地中格外清晰。朱诩不由得走上前,董贤微笑著把枯枝递给他,朱诩伸手之际,董贤整个人投向他怀里,仰首喃喃说我要上辞呈,这样可以证明我的心了吗?
嗯,背弃那一切,我知道你是清白的。朱诩欣慰地抱住他,董贤攀住朱诩的颈子微笑,意外的妩媚使朱诩脸红了,却又不想放开他。
寒冷而有点颤抖的董贤垫高了脚尖,缓缓亲吻朱诩,一时之间,朱诩竟无法反应。董贤笑出声来,转身奔回书房内,留下呆站的朱诩。
卯时未至,天空还苍苍蒙蒙,街上已壅塞著车马,上朝的官员,赶做生意的商贾,在昏沉天色下争道。董贤的马车一出来,官商都匆忙回避,一时之间,狭窄的道路更加混乱。董贤没有注意到,在车中想著事情。
车厢突然剧烈地摇晃,董贤急忙扶稳,掀开帘帐看,原来是车马太多,回避无处的菜贩笨重的推车被自己急速奔驰的马车所撞翻,滚了一地的酱菜、白菜,已被马蹄车轮碾烂大半。
董贤斥止车夫的谩骂,亲自取下贵重的犀象佩饰,叫车夫硬塞到菜贩身上赔了人家,菜贩死也不敢收,董贤赶著入宫,挥手令去。正要放下车帘,突然飞打来一块荸荠,董贤及时抬袖挡住,才没打到脸。
「坏人!奸臣!」小男孩远远地叫著,被父亲拖开,顺手赏了两个耳光。
董贤急忙下令鞭马离开,免得节外生枝。小孩子是最诚实的,何时起,自己被划归入坏人、奸臣?董贤抱紧了辞呈,闭上眼,深吸著气,不要紧,不用在意,留在长安的恶名并不代表什麽。
接近皇宫,司马门外,执金吾毋将隆和侍卫们正要入宫,董贤也下了车,向毋将隆作揖,毋将隆急忙草草回礼,就要离开。
「毋将大人,下官也正要到左署呈递封事呢!」
毋将隆一怔,犹豫片刻,道:「侍中大人,此时……您最好不要到左署。」
董贤困惑地看著,毋将隆似乎很不想理他,又不忍心就走,半晌,才道:
「左署的郑崇大人……昨夜……在狱中,死了。」
董贤呆站,毋将隆咬了咬牙:
「下官的上书,就是针对大人您的,得罪了。」
「慢著,」叫住要走的毋将隆,像想解释什麽一样,急促地道:「郑大人下狱之事,下官完全不知情,下官会向皇上谏言,召回司隶孙宝大人,如果可以弥补……」
「没有用的,孙宝也不会感激您。」毋将隆不容情地道。
「为什麽?」
「……因您的话而被任用,是忠良不能接受的。」
「我……」董贤几乎无力站立,「我并没有陷害过谁,为什麽……」
毋将隆难以回答,看董贤眼含泪光,委曲满面的样子,也不禁同情,温言道:「侍中大人,这是时也,命也,您不必难过……」
董贤捂著脸泣道:「我很敬重郑大人、孙大人和您,一直都不敢自恃恩宠呀!我……」
「喂,你别哭……别哭了。」毋将隆手忙脚乱,不知道该怎麽劝止,男子汉竟会说哭就哭,比女人哭还可怕,总算领教到了。「其实,下官的上书不是针对您,而是永信宫贱买官奴的事,下官知道你没有害人……」
「真的?」董贤抬头问,泪水还在滑。
「真的,真的。」毋将隆看他不哭了,才放下心,诚恳地道:「下官也知道您勇敢地打了傅迁一耳光的事,那时孙宝和解光都想鼓掌叫好呢!」
董贤破涕为笑,那一笑之际,满眼皆春,竟使人目眩神迷。
「我一夜没睡,写了辞呈。既然不能去左署,我就当面呈给万岁好了。」
目送著董贤离去,毋将隆仍呆呆地想著。
「——大家似乎错怪他了,哦?」解光别有感慨。
毋将隆吓了一大跳,回头问:「你什麽时候来的?」
「刚刚。」
「竟然袖手旁观!」
「你把那麽漂亮的人弄哭了,不简单哦!」
「喂!我没有那种嗜好!」
解光哈哈一笑:「你竟然肯和佞臣讲话,我真的很意外。」
「佞臣……」毋将隆摇头苦笑,「也许他才是个大冤狱呢!比起郑崇大人,甚至中山太后。」
「嗯,我也想不到他会上辞呈。」
「你说,辞得成吗?」
两位武职的大人不乐观地讨论著这个问题,都有点伤脑筋:要同情董贤,还是抨击?同情的话,可能会被列为「有『断袖之辟』的嫌疑」;抨击的话,董贤又怪可怜的。
御医被内侍们悄悄带至永信宫时,天还未全亮,内殿在幽昏的烛光中,垂覆著游移的阴影。寂静的空汤大堂,御医已经跪伏了好久,才听到隔间内传出轻微的女人咳嗽声。
「启禀,」御医小心地不使用可能触犯的句子,「外家侍中,长御万岁左右,因此一直没有机会……」
隔间传来宫女的质问:「昨天他不是休沐返家吗?你随他回去,难道也没有可乘之机?」
「是,但是他未进饮食,而且为不打草惊蛇,也不能贸然行事。」
宫女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他在家中不进饮食,难道是已有防备?」
「董……那人应不致於如此机警,下官也自问并无泄露。」
「你是个聪明人,只要让他死,什麽方法都可以!此事若成,少不得封你个万户侯,张由的例子,你是看见了。」
「是,是,能效犬马之力,何敢问赏,」御医兴奋得语气微微颤抖,「他虽与万岁寝食不离,但下官已有计策了。」
「计将安出?」
「请予下官一两名内臣调度,密切监视此人。纵使不以饮食致死,也有他计可杀。」
回到宫中的一两日,一直没有上辞呈的机会,董贤也不著急,他相信诩哥哥不会走了,心已安定了下来,陪著皇上时,笑容也格外开朗。刘欣以为他的开朗是见到家人的缘故,为了让圣卿高兴,刘欣甚至下诏特准董贤的妻子、弟弟妹妹、家人甚至仆人全部入宫,修整出上林苑的一所宫殿给他们住。
此举引起朝野哗然,傅太后也当面质问过此事,刘欣不在意地应付几句,暗自打算等未央宫北阙外的华宅兴建完工,再把董家的人迁进去,圣卿就可以往返两地了。每天都派人当面奏报工程的进展,但是没有让董贤知道,他要给圣卿一个惊喜,在他二十岁生日的那天。
刘欣的病虽好了,还是得按时服药。就著董贤手中的碗一口一口喝完那苦得令人作呕的汤後,董贤又喂了皇上蜜枣下药。刘欣故意不放他的手,慢慢舔净他手指上沾的糖浆。
「睡下吧!」董贤笑著把皇上按回被中,刘欣把他也拉下来,两人滚在床上笑成一团。
好不容易才哄得刘欣午睡,董贤坐在床缘想著该不该上辞呈了?皇上一点都不知情,这两天朝廷的抨击有加重的趋势,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几名女官入殿,娑娑的裙摆磨擦地板之声中,井然有序地分列两旁,振衣肃容。片时,珠钗轻巧细碎的敲摇声传近,女官及内侍们都跪伏下来,董贤也依宋弘的示意退至一旁。
皇后缓慢而端庄,宽大的曲裾锦袍几乎是纹风不动地移入殿内,黄金腰带下,金丝悬佩的昆山玉仅只发出似有若无的清音。
「平身。」皇后说著,眼角瞄看,董贤的裙襬一角碰到青蒲。
女官代皇后问道:「万岁服药既否?」
「万岁已经服药了。」宋弘道。
董贤这才看见皇后的容貌,只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虽然华豔叔穆,稚气的眉宇却和阿玲一样。刻意的高姿态,更显示少女的性情。董贤倒不觉得皇后庄严,慎重的排场和做作的仪态,简直是在扮家家酒。
「请御医到外殿,奏报万岁病情。」女官交待完,皇后微向御榻曲身行礼,正要离去,刘欣已醒了。
「臣妾叩见万岁,万岁圣体无恙。」
「啊……」刘欣还有点迷糊,「皇后请起。」
两人讲话的表情就像君臣一样,董贤困惑地想为什麽皇后不和皇上近腻一点呢?总是夫妻呀!可是皇上也很冷淡。
「臣妾未能奉汤药之御,万岁怪罪了。」
「朕只是小病,皇后不用担心了,回宫去吧!这里是病秽之地。」刘欣暗想她来干什麽,装出有气无力的声音,「朕想再睡片刻。」
「臣妾……」皇后拼命在控制愤怒和羞愧,「臣妾告退。」
视线和董贤一接触,董贤吓得忙低下眼,那怨怼之色,像想把他碎尸万段。优雅端庄的女人的嫉妒,气势宛如深重的厉鬼。皇后还没走出去,刘欣就拉著董贤,轻托他的下颚,笑道:「走!朕想去看看你的家人。」
「是,啊,不行,圣驾突然降临,他们一定会惊慌。」
「不要紧,就先传旨百无禁忌好了。」刘欣笑指自己,「可以看朕、摸朕,随便哪里都行。」
皇后全听在耳里,气愤得巴不得把董贤放在脚下踩烂,皇上对他宠爱的程度比传闻中还要厉害,奇怪的是,对於名义中的丈夫爱幸别人,皇后并无锥心之痛,瞬间令皇后恨之欲死的是那绝世美貌,男人竟有嫩白得可以掐出水似的皮肤,那双漾动柔波的两潭黑眸,会让注视他的人陷溺没顶,皇上就是已经迷魂了。没错,皇上看他的样子,就是恨不得献给他一切,这简直不是爱,是痴迷,是疯狂。
刘欣在董贤的陪伴下,接见他的家人,事先董贤仔细交待了皇上不可以做出太亲腻的动作,不许胡乱赏赐,更不可以忘了自己是个皇帝,要有皇帝的样子。刘欣全部一口应承,还特别问了董贤哪一个人有什麽习惯、兴趣,简直像女婿拜见岳父母似的小心。
虽说百无禁忌,董家的人还是依大礼叩拜见驾。刘欣命董母不必跪拜,亲自扶正几案,请董母上座。董母一力谦退不肯,任凭刘欣怎麽劝都不接受,刘欣只得放弃。大致接见了之後,刘欣便单独召见董母,董贤随侍一侧。殿中只剩下三人以及宋弘等内侍,刘欣看了看董贤,得到允许,才先开口:
「夫人觉得此殿宜住否?若不称心,朕再另觅宫室。」
「禀万岁,老身已年迈,还是习惯老家。」
「夫人抚育董圣卿,辛苦备至,请在此安养吧!」刘欣无奈地道,「朕晓得夫人不安,如果住在宫中太辛苦拘束,那麽,至少安居几个月,外间王侯甚至朝臣眷属,在宫中住上一阵子的情形,也是常有的。」
「是,谨遵万岁旨意。」
「朕……」刘欣实在不会拐弯抹角,想了一会儿,道:「夫人,朕对圣卿是真心诚意的。只是喜欢和圣卿相处,如果令夫人为难,实非朕的本意。」
董贤已经脸红了,但母亲毫不讶异,也许早就设想了这种情况吧?董母从容地反问:
「万岁对罪臣之家,宠遇殊绝,贱妾何敢怨望?犬子并非大器,究竟是哪里令万岁青睐?贱妾不敢平白食国家俸禄。」
刘欣诚恳地道:「圣卿的确不是做官的料,夫人,难道没有发觉圣卿温厚的个性?这就是最可贵的。圣卿说,夫人都知道一切了……所以朕很希望夫人能了解更多情况。」
「是。」
「朕……只希望夫人不是以皇帝的身份看待朕。」刘欣静了一下,有点落寞地道:「如果朕不是天子,和圣卿的交往就不会如此困难了吧?」
「万岁,请不要为了犬子说出这种话。」董母温和而果决,「犬子并没有万岁想像中的那麽好,一介妇人,虽不敢妄论是非,但知子莫若母呀!若万岁逾制宠幸,导致犬子放纵而生祸殃,贱妾何惜一家受戮?但是,若因犬子的狂嚣,朝中大臣仗义直言而获罪,这谗害忠良的千古臭名,贱妾不忍犬子承担,届时只有自裁以谢天下……」
董母不禁哽咽,董贤也在母亲膝前叩首泣道:「孩儿不肖……」
刘欣恻然,道:「郑崇的事,不是圣卿之故,是永信宫不满意他,可是世人不敢指名,才以圣卿替罪,本来朕是不想讲出这些内幕的。既然如此,朕应诺夫人:若有臣子批评圣卿,朕绝不将之下狱或处死,顶多降职以示薄惩,好吗?」
「如此幸甚。」皇上都那麽明白的说了,董母也只得谢恩。
然而,我不犯人,人亦不犯我的道理,岂是世间的必然?董母只能以「不危害社稷」的原则保护董贤,除此之外,也无计可施了。
第九章 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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