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士们心意如一,紧跟著展昭,一路鲜血满地,不时现出倒毙的尸体,几只狗仓皇守著死去的主人,悲哀的吠叫。
两边的房舍燃著大火,一路延烧,奔腾浩瀚,展开一片通红的火海,焰威逼人,直烧上泗礁山。
每一间烧毁的房屋、每一具尸体、每一滴鲜血都是刀,狠狠扎在展昭心上。
都是他的错,害死了这麽多无辜之人……
上天,如果有可能挽回这个错误,粉身碎骨也甘愿……
锥心刺骨,五内俱焚……
不顾伤痛,拼了命一口气冲上了泗礁山顶,前方就是断崖,下面便是惊涛拍崖,浪吼如雷。
断崖上满地赤红,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大约有一百多人,绝大多数是老年男子,也有少数妇女,不少人手上还攥著武器。
一个高大的人站在断崖最高处。
展昭似梦游一般走过去,脸色已惨白如纸。
那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面朝大海,怒目圆睁,心口插了七八支长枪,血已流尽,犹自屹立不倒。
展昭牙齿深咬入唇中,一缕鲜血顺著苍白的唇蜿蜒而下,全身寒冰彻骨。
这一笔血债,仇深似海……
目光茫然地望向远处的大海,突然,熟悉的大船闯入眼帘,那是被乐之舟夺走的船,正急速地追赶著一只渔舟。
那一定是嵊泗岛的百姓乘船逃走,乐之舟杀光了岛上反抗的人,又带船去追赶。
眼看那大船越追越近,渔舟再怎麽拼命划都甩不开,展昭的心提到了喉咙,此时上船救援也已来不及,难道只能这样看著另一场屠杀发生在自己面前?
冲天的火光,弥漫的浓烟,一地的碧血,狰狞的尸体,悲愤的将士……
再也不能忍受,怒火汹涌咆哮,疯狂欲爆,目已赤,血已沸……
全是自己的错,如果上天一定要惩罚,那就放过那些无辜,毁灭了自己吧……
无数的声音在耳边轰响,可是他怎麽也听不清,手脚都被死死勒住,动不了分毫。
“展大人,追不上了,你在流血……”金参将的声音止不住颤抖,带著哭泣,七八个健壮的水手抱住了展昭,犹自按捺不住他。
“放……开……我……”展昭大吼。
救一个是一个,哪怕只剩下最後一个人,他也要救!
将士们人人泪落如雨,为了死去的无辜,为了痛绝的展昭……
金参将哭著,用撕开的军衣一层层狠狠地裹住展昭的胸背,可仍然止不住那奔流的鲜血。大股的血滴落在染红的地面上,随即深深融入了土地。
“快看,海盗的快舟……”一个水手忽然大叫。
果然,十来只快舟疾驰而至,让过渔舟,团团围住了宋军的大船,霎时箭飞如蝗,喊杀声震耳欲聋。片刻之间,双方便已短兵相接,互相攻上对方的船只,厮杀成一团。
一叶扁舟快似闪电,贴著海面飞腾,浪花飞溅中,瞬间便冲上了沙滩。
“他们有救了,展大人,你别动,咱们回船上去……”金参将兴奋得语无伦次。
展昭的目光一一掠过这些生死兄弟的脸,激愤、悲痛、勇气、坚定、无畏、侠义诸般神情映入众人眼中……
一腔热血意气重,男儿到此是豪雄。
展昭猛一转身,巨阙直插入地,撩起战袍,长跪在死去的老人面前!
所有的将士齐齐跪倒。
“苍天在上,展昭立誓,今生必为所有冤死者申冤报仇,如违此誓,寿止三旬!”
金参将浑身一震,从来没听过有人以自己的寿命立誓,可见展昭之决心。但是这样的血海深仇,他一肩担起,日後为此要付出的血与痛真是想也不敢想。
那单薄的後背渐渐被渗出的血殷透,这伤痕累累的身躯能够禁得起如此磨难吗?
每一个人都感觉,沈重的黑暗即将吞没展昭……
黄昏日落,残阳如血,天高海阔,宇宙尽是一片金红,点点闪耀,笼照在那老人身上,似是他全身散发出光芒,更显悲壮。
展昭拔剑而起,“走!”
便在此刻,一道白影疾风也似扑来,撕心裂肺的狂呼声如霹雳般炸响了天地:“舵爷……”
听到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展昭顿觉天旋地转……
上天,假如这是你的惩罚,那也来得太快了……
那飞掠而来的白衣人在一丈之外倏然停住,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死而不倒的老人就是几天前仍然强健爽朗的舵爷,祝寿之言犹在耳,却已天人永隔……
“舵爷……”悲呼声中,白玉堂双膝落地,一路跪行过去,抱住了舵爷。
是我害了你,舵爷,倘若不是我,你不会回嵊泗岛,更不会遇害。我只想让舵爷远离战事,谁料想是我亲手送最敬爱的舵爷入了鬼门关……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他眼中滚滚而下,极度的悲愤已使他无法承受……
突然,白玉堂抬起头,仰天嘶吼:“啊……啊……啊……”
一声声,似受伤的野兽,发出悲鸣……
白浪拍崖,海风呼啸,仿佛地动山也摇……
展昭整个人都似僵了一样,不能动分毫……
这一生最亲最近的人就在自己眼前,即使隔著银色的面具,也能感觉得到他的悲痛欲绝,怎不令人心碎?只想抱住他,给予最深切的怜与惜……
一步,只要一步,跨出去,就能握到他的手……
“为什麽……”白玉堂悲啸,猛然跳起身,手一扬,似白虹贯日,照曦剑映著残阳与火光,如血一样红。
缓缓回头,恰对上展昭的目光,似穿越了千年的时光,恍如隔世……
“杀……”扑天盖地喊杀声响起,海盗们潮水般涌上来,将去路堵得严严实实。
“宰了这些官兵,替舵爷报仇啊……”夜罗的叫声远远传开,在暮色里格外清晰。
被失去亲人的仇恨烧红了眼的海盗们疯狂地冲上,不由分说,见人就砍。
金参将叫道:“不是我们杀的……”混乱之中,又有谁听他的?
夜罗的钩月刀挟著厉风,瞬间劈向金参将。
展昭大惊,不及细想,飞身而起,空中拔剑,巨阙迎风疾挥而至,挑住了钩月刀运力向旁一拨,夜罗只觉一股大力袭来,正欲躲闪,忽见白玉堂的眼光追随著展昭,心中一动,脚下略慢了一分,剑风已扑面,忙一侧身,肩头一热,鲜血顿时涌出。
精光耀眼,照曦横空破风,“呛啷”一声,架住了巨阙!
展昭本已伤重,怎麽禁得起白玉堂的内力,不由自主倒退了两步,虎口一热,巨阙险些脱手。
舵爷的惨死,给白玉堂打击非常大,此刻他已然失控,吼道:“你们杀了舵爷,我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的……”旋风般扑向展昭带来的宋兵。
“不……”展昭长呼一声,跃至白玉堂面前,巨阙一横,拦住了他的去路。
“让开……”白玉堂目眦欲裂,杀气凌厉如刀。
展昭直视著他,“你要杀他们,除非你先杀了我……”
白玉堂全身大震,盯著展昭,牙咬得格格直响,慢慢举起了剑。
展昭寸步不让,神情坚如青石。
夜罗掩著肩头的伤口,不停轮流看著两个人,白玉堂眼中的愤怒、伤痛、悲苦混合著无法言述的情义,生生啮咬著他的心……
展昭……燕无双……
夜罗突然刀交左手,迅捷无伦向展昭胸口砍下!
飒然风急,犹如日行暗夜,一声极清脆的格挡,“刷”的一下,钩月刀被切成两段,跌落在地。
照曦剑寒光森森,映白了夜罗的脸。
竟然是白玉堂斩断了钩月刀!
挥剑断刀,快到任何人都没看清,仿佛那是一种本能。
夜罗不可置信地看著手中的半截断刀,“展昭害死了舵爷,你居然还救他?”
白玉堂恍若不闻,只是怔怔地看著展昭,如果他刚才稍慢一拍,展昭就会被这一刀割开胸膛!
“舵爷不是展昭杀的……”白玉堂神色冷峻。
夜罗斜睨著白玉堂,唇边挂著一丝冷笑,“你不杀展昭,却去杀那些小兵,究竟为什麽?莫非你和展昭有旧,连舵爷这样的大仇也抛到脑後?”他一指展昭,“他不杀伯仁,伯仁因他而死,难道杀舵爷的不是展昭的手下吗?弟兄们,舵爷的八十大寿还没过,却惨遭横死,我们不替他报仇,还算是人吗?”
海盗们都有家眷在嵊泗岛,家家有人伤亡,早已怒火冲天,听了夜罗这句话,发一声喊,再度冲上。
宋军们不甘束手待毙,纷纷操起兵器欲还击。
“住手!”白玉堂一声断喝,照曦一挥,阻住了海盗,“冤有头,债有主,舵爷的仇我一定要报。展昭留给我,任何人不准动,否则,就是和我作对!”
凝视著展昭,白玉堂的声音似从地狱传来,“展昭,你欠我一个解释,为什麽,你要袭击嵊泗岛,杀害这些无辜的人?”
展昭微闭双眸,深深地呼吸,将无尽的痛楚连同血腥咽下。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杀这些无辜之人的,都是我的手下,无论怎样,我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你们要报仇,就冲著我来吧……”
血一滴滴从白玉堂紧攥的手心里落下,同样融进了赤红的地中。
恨不了最爱的人,只能恨自己,恨无能为力,恨世道不平……
曾经深情凝视的眼眸此刻有著相同的悲愤、痛苦、痛心和……深深的绝望……
为什麽会是你……
白玉堂眸中燃著灼亮逼人的火焰,一个字一个字狠狠刺著展昭的心,也刺著自己的心, “你的巨阙乃维护正义之剑,今日却成了杀人的帮凶,害死了我一生最敬爱的舵爷……”
展昭身子一晃,努力站稳,慢慢捧起巨阙,不知哪来的一道鲜血从他手上流下,又沿著雪亮的剑身直滑到剑尖,滴落在地。
海风吹起了展昭的长发,漫拂过雪白的脸颊,黄昏的暗光中,格外悲凉……
碎了裂了,是情是心?痛入骨髓,反而没有了感觉,有的只是……麻木……
对不起,玉堂,是我伤了你,你的痛竟然是我一手造成,永生无法弥补的伤害……因为失去的亲人再也唤不回来……
老天爷,这就是你给我惩罚?让我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人因我而痛不欲生?
玉堂,你恨不了我,所以才如此自责、内疚,备受煎熬。那麽,就让你彻底恨我吧,从此你就可以远离朝廷争斗,江湖风雨,直到有一天忘了我这个不祥的人……
黑暗如潮水般卷来,层层淹没了心田,再无一线光明,希望之光黯然而灭……
生死已不重要了,只要还能做一件有益的事,就努力去做,直到生命的终结……
用生命来赎清我所有的罪孽,还你的情深意重,我的……玉堂……
“不错,巨阙是维护正义之剑,不能沾染邪恶,还好,直到现在,它仍然是干净的……”
展昭抬起头,神色平静如水,一丝浅笑浮上唇角,衬著一缕血迹,竟是如此凄,人人都看呆了。
“昨日之展昭昨日死,这把属於昨日之展昭的剑又何须留在人世,枉自玷污了它一世清名……”
展昭注视著白玉堂,突然一扬手,巨阙夭矫如龙,在空中划出一道的弧线,如流星般直坠入汪洋大海!
众人齐声惊呼。
白玉堂全身大震,心中一片混乱,展昭竟然抛了视若性命的巨阙,这意味著什麽?
森冷的寒气自心底冒起,只听“咯咯”两声,居然是他的牙关相击!
心在挣扎哭泣,仿佛已经预知了未来……
嘟……嘟……嘟……
海螺号角声响彻天空。
江云率领大队海盗急驰而来,一眼看到舵爷惨死,顿时悲痛万分,抢上去抱住了舵爷。
夜罗叫道:“老大,杀了这些官兵替舵爷报仇啊……”
後来的海盗们不明就里,听了此话,亮出兵器就待屠杀。
江云跃身而至,喝道:“住手!”
鹰一般锐利的目光盯著展昭,“杀舵爷的人是你的人,上定海岛报信的也是你,咱们海盗恩怨分明,你最好说清楚。”
展昭慢慢走上前,破烂的衣裳掩不住绝世清华,黑曜石一般的眸子异常明亮,句句掷地有声:“是我的手下杀了这些老弱妇幼,我身为将领,必负全责,给一个交待!但是,我身後的这些将士只为救人而来,没有枉杀一条人命,放他们走,要杀要剐,展昭一身承担!”
金参将叫道:“我等誓与展大人生死同命,绝不会贪生怕死!”
将士们齐聚在展昭身周,人人意气昂扬,明知寡不敌众,仍然视死如归。
海盗们虽然痛恨展昭等人,却也不禁钦佩他们的勇敢。
白玉堂的目光片刻不离展昭,那一片痛楚中,丝丝缕缕的柔情稍一闪现,马上又被悲愤压下,饶是如此,也让夜罗妒恨交加。
“好!”江云看了一眼失神的白玉堂,抬手一指,“就照你所说,展昭你留下,其余的人既然没有杀我们的人,让他们离开!”
“不,我们死也不离开展大人……”众将士哪里肯走?
展昭喝道:“这是军令,你们敢违抗?不听令者,便不是我展昭的兄弟!”
江云一挥手,“押走这些官兵!”
金参将放声大哭,跪在地上,抱住展昭的腿,死也不动身,被四五个海盗横拖倒拽,硬生生押走了。其余的官兵也如法炮制,全部被押上了快舟,由海盗船监管著离开。
展昭强咽下满腔的痛泪,转身看向大海。夜色朦胧中,那清瘦的背影沈静清淡,缥缈似欲随风化去……
天在旋,地在转……
白玉堂想也没想,一掠而上,及时抱住了那跌落的身子……
海浪拍击著快舟,发出哗哗的声响,舟上一片肃静。
金金参将跪在甲板上,身後跪著随他归来的将士们。
月明茫然地望著黑沈沈的嵊泗岛,心中空空的。
遥想岛上的惨烈,连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来晚一步,一切都成定局。
展昭……白玉堂……
上天对那两个深深相爱的人太残酷了,生生在他们心中插下了一颗钉,舵爷的死成了两人之间永远无法释然的痛……
雪原携手共战犹如昨日,转眼物是人已非……
“郡主,我们没能救出展大人,实是罪该万死……”金参将咬著牙,“只要郡主一声令下,兄弟们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救出展大人……”
月明缓缓摇头,“不用了,我想展大哥不会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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