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杀不死我,就想撵我走。”阿初把一份“新闻晚报”扔到餐桌上。
韩正齐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报纸标题,有:夫妻炒股失败,跳海自杀;玫瑰舞厅评选最红的舞小姐;荣家私生子放高利贷,导致养母被祸遇难等等。
荣初伸手把报纸拉到自己的面前,险些碰洒了汤碗。杨慕次放下喝汤的银勺,冷静地盯了他一眼,荣初畏缩地轻轻把报纸放回原处。
“杨家的银行跟哪家公司合作的最久?最紧密?”杨慕次问。
韩正齐答:“东洋公司。”
“这家公司的实力怎么样?”
“很不错,东洋公司每年的销售总额非常高。”
“有多少?”
“大约七、八亿法币。”
“东洋公司?日本人开的?”
“是的。”
“汉奸!家贼!”阿初奋力地敲了一下餐桌,碟、盘、刀叉、汤勺都有节奏地震动了起来,韩正齐和荣初都停止了进餐。
阿初往宽大的红木椅后背靠了靠,说:“日本资源匮乏,傻子都看得出他们觊觎我中华之心,跟他们长期合作,不是汉奸是什么!姓杨的连祖宗也卖!”他双眼冒着火星,溅得满室肃然。“九?一八以来,日本人占领了我们的东三省,国人抗战情绪浓烈,抵制日货的声浪居高不下,为什么东洋公司还会有这么高的业绩呢?”
“他们贿赂政府要员,垄断市场,在奇货可居的情况下高价抛售股票,他们用五花八门的手段来笼络人心,最终百川归海,创造经济奇迹。”
“我不懂经济。”阿初说。“但是,把持着经济命脉的这些投机的商人、昏庸的官僚、买办资本家,他们也未必懂经济。特别是国家经济、国际经济。”
“先生的意思是?”韩正齐试探阿初的用意。
“我虽然反对急功近利的作风,但是,我太想在短时间建立起自己的经济王国了。分析敌方固然紧要,尽快进入实战更加重要。”
“这一点,我与先生不谋而合。”
“现在工商业、金融业的投资效率太低,同样,资本形成率也低,我们的第一桶金,要想靠投资来实现的话,无疑是天方夜谭。要重新组合一个金三角。要知道,资金和人员的要素齐备,组合不佳,也无济于事。要想事半功倍,就得走捷径。我需要一个站在水银灯下'看得见的人'来隐藏住幕后'看不见的手'。”
“我就是那个站在水银灯下'看得见的人'。”荣初自告奋勇地说。
阿初淡淡蔑笑,对韩正齐说:“你看见了?鱼跃龙门,自以为身价百倍了。”他不急不缓地态度,反令荣初有几分尴尬和畏惧,他惶然张望了一下阿初的神情,有些不善,于是不敢轻举妄动。
“他太稚嫩了。靠他做我的左膀右臂不现实。”
“那么,我呢?”韩正齐问,他显然是想调解一下气氛。
“你说呢?”阿初不仅不领他的情,态度反而很严峻。韩正齐颇有城府地笑笑,阿初也就随和了些,补充地说:“一个为了'从前的爱'甘心服苦役的人?”
韩正齐的心魂在暗中震颤,他始终觉得阿初话中有话。果然,阿初进入正题了。“听说,韩禹被调到海关去了?”
韩正齐手中的筷子掉了一只,不过,他没动,没去捡。
“您是不是太多虑了?”阿初低头用备用餐巾揩了揩手,根本不看韩正齐的表情。反而更令韩正齐心生寒意。
“假如我们社团因人事不和,而分化解体,我一点也不会惊异。社团的利益,需要维护、建设,你需要对我有信心,而不是戒心。而我呢,需要了解你们的内心想法,不是去猜测,我没有时间和精力,浪费在维持人际关系上。当然,如果你这样做,是因为你预感到某种危机会殃及子孙,你很害怕,无所适从,那么,我可以理解你。”阿初说话的声音异常柔和,但是,韩正齐的内心充满了恐惧。
“我只有这一个孩子。先生。”他说,他的语言苍白,完全没有力量。
“我知道。”阿初说。
“如果,如果发生什么事,请先生放过他。”
“会发生什么事?有我在,我不会让任何不利于我们的事发生!”阿初站起来。
“有些事,是迫不得已。”
“我也是,迫不得已。”阿初抛下一句意味深长地话,走出客厅。
留下韩正齐和荣初各怀心事,韩正齐感到一阵阵困惑和焦炙撕咬着心脏,他需要勇气去面对过去的错误,更需要背负良心的折磨顽强地走下去。
他祈求昔日恋人的在天之灵,对他网开一面,毕竟,他们曾经相爱。
“怜子如何不丈夫。”阿初凝视着化验室窗外的鸟巢说。
“自言自语,唠叨什么呢?过来看看。”夏跃春说。“是TNT炸药。”
“TNT?”阿初伸手搓了搓桌上的粉末。这些都是他从爆炸现场取得的证物,夏跃春专门请了一位英国留学回来得化学博士来做鉴定。阿初不想等待警察局的检测报告,他只相信自己,自己的事情自己办。
“是德国人发明的。”夏跃春说。“TNT是一种烈性炸药,其成分是三硝基甲苯。是甲苯跟浓硝酸和浓硫酸作用后,所得到的一种淡黄色粉末。还需要继续解释吗?”
“我记得,我的诊室里没有什么纸箱子啊,诸如此类的东西,炸药会放在何处呢?”
“它的体积并不大,一个医药包大小就足够了。只要用雷管一引发,它在十万分之一秒内,能把自己体积变大几万倍。TNT爆炸的瞬时能产生几十万个大气压,足以摧毁山岩和坚固的房梁。”
“德国人造的?我记得'火药'最早是我们中国人发明的。”
“是啊,我们老祖宗在汉代就发明了火药,距今大约2000多年了吧。宋代的时候传到了欧洲。外国人经过精心改良,把火药技术运用到战争中,他们发明了枪支弹药。船坚炮利,八国联军就是靠'科技'攻陷了北京,野蛮的掠夺,血腥的屠杀……而我们只知道用来做鞭炮。”
“西欧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你知道吗?他们最早发明蒸汽机是做什么吗?他们用来造歌舞伎。”
两个人同时笑了。
“不过,这种炸药,民间应该很少见。”阿初下了判断。
“对,多用于军方。”
军方?阿初再想。
“警察局到现在也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吗?”
“韩正齐心里有鬼。”阿初说。
“不会吧?你们不是合作的关系吗?如果,他人不可靠,不如你们早点分道扬镳。”夏跃春打开水龙头,洗手。
阿初在摆弄窗台上的假山石竹,别看盆景小,它也是一个精雕细磨的工程。
“飞来峰是天然的,而金字塔是人工的。不过,他们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都是石头堆砌而成的,各有其妙,各得其所,各有所成,得看你怎么砌。”阿初说。
“不管你怎么砌,道不同,不相为谋。”夏跃春显然不同意阿初冒险。
“不,道不同,相与为谋,才有刺激呢。就像这些'寒山瘦石'。是鬼斧神工,还是匠心别具,还得看我们补缀穿凿的技巧。”
“我说不过你。”夏跃春说。
“不是说不过,是妙处难与君说。”阿初得意地笑起来。
“你这话,太过暧昧了。难道你?”夏跃春突然紧张起来。“你不是想利用韩禹吧?我警告你啊,一码归一码,做人要厚道些。”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韩禹是我朋友。”
“可见了。朋友尚且如此,何况父子天伦!”
崎岖的山路上,杨慕次和辛丽丽不得已放弃了汽车,因为,前面的路太险。他们不能冒险穿越丛林,于是选择了从栈道前行。他们的前进的速度像风一样的迅捷,两个人飞身跳栈,相互调整方位,配合默契,动作干净。
栈道上斜生出来得枝节树干,散发着苦涩的幽香,湿润的空气浸透了两个人的心魄,他们彼此不说话,一直重复着枯燥的动作,直到两个人翻上绝壁。
为了抢时间,他们选择了唯一一条捷径,同样也是险境。从绝壁攀缘过去,另一面就是学校的操场,近在咫尺的胜利,也生出万丈深渊失足的寒意来。
这是一堵几乎无法逾越的天然屏障。
杨慕次在做攀缘的准备,他用布条把刺刀的刀柄缠在手上,解开缠在腰上的三角钢爪,钢爪下侧是用头发丝编成的绳索,这种经过特殊处理过的发丝绳索,可以承载五百斤的重量。慕次瞄准山崖顶上的一棵坚硬的大树,往后退了数步,“嗖”的一声,把三角钢爪牢牢的定位在坚挺的树干上。
慕次把绳索套在自己身上,跳跃热身,一切就绪后,问丽丽:“赌不赌?”
丽丽此刻突然蹲下来,看看地势,看看慕次。
“选择吧。”慕次说:“没有时间了。”
丽丽站起来,紧贴上慕次的胸口,说:“我的命是你的。”
“来吧!”慕次全身往上一耸,丽丽的双手和双脚死死扣住慕次的肩和腰,耳鬓厮磨,两个人的身体挂在了绝壁岩缝间的间隙中,慕次的刺刀牢牢的镶嵌在岩缝中,借力上升。慕次的眼光朝上看,往前看;丽丽的眼光朝下看,往下看。他们不断的调整姿势,艰难前进。
丽丽的脸和慕次的脸越贴越近,她甚至可以数清楚慕次额边渗出的汗珠,她情不自禁地贴着慕次的耳朵,说:“我爱你。”
她的笑容挟带着初恋的甜蜜,她的情绪在微妙的感动中悄悄泛滥。她说出这三个字后,感到一身轻松,仿佛一瞬间放下了硕大的精神包袱,她觉得她像一只自由而美丽的小鸟,此刻正依附在雄鹰的怀抱。
慕次踩上一块坚实的岩缝后,说:“爱要两厢情愿。”
“不,爱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一个人说了算。”丽丽说。
慕次笑笑,不置可否。
“我当你答应了。”丽丽说。
“等我们活着上去,再说吧。”慕次的攀登速度显然加快了,丽丽紧紧裹挟着她的“爱”,他们在悬崖峭壁中来回盘旋,在空气中慢慢飞翔,丽丽的头贴在心爱的男人胸口,屏气敛息地听着他不均匀的呼吸,她此刻感到幸福已然降临。丽丽不仅对绝壁之下的万丈深渊熟视无睹,她甚至想像自己和慕次在高空举行了一个浪漫的求爱仪式。
死神在爱神面前,终将退却。而得到爱神眷顾的情人,永远不死!
杜旅宁开着窗户,微风袭来,令他感到些许凉意。
俞晓江坐在他的办公桌前,敲打着一台德国的打字机。俞晓江不经意地窥视着杜旅宁的脸上的表情,她知道,杜旅宁站在窗前,并不纯粹是为了看风景,穷山恶水的,只能看到一堵天然的翠峰屏障,杜旅宁看的,是人,是他的学生。他现在的心情应该是即焦虑又兴奋。
这巍巍的天然屏障能否转化为一扇通往成功之路的窗口,就要看学生的毅力是否顽强,判断是否准确了。
他们都很紧张。
因为,他们都不知道此时此刻两名高足是否能安全着陆,化险为夷。
彼此太了解,反而更担心。
他们能否顺利毕业?或者说,是否放他们一马,让他们毕业。实际上,杜旅宁也是踌躇再三的。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慕次和丽丽不折不扣属于谍报类的人才精英。别人一年也学不成的课程,他们两、三个月就掌握要领,并且运用自如了。长期把他们关闭在学校里,等同于浪费资源。还有,这两个人都是精力过剩型,经常在学校里搞点实验。有一次,差点把学校的图书馆给炸翻了。二是,两个人的感官吸引力太强,视觉形像过于给人于美感。谍报学校里,男生时常找借口往丽丽房间跑,女生们又粘粘糊糊地跟慕次亲近,长期以往,慕次和丽丽给人留下的印像太深。不利于他们以后的工作。谍报这种学科,实际上,你就算穷尽一生也未必能领略真髓的,也没有什么固定的科学界定形式,所以,毕业的形式也就简单化了。
此时,时钟指向下午二点二十四分。
杜旅宁说:“还有一分钟的时限……”
此刻,楼道里发出的沉重地脚步声。
“他们到了。”俞晓江的脸上绽出开心的光泽。
“你很开心啊。”杜旅宁调侃了一句。
二点二十五分。门被重重地撞开了……
精疲力竭的两个人仰面摔倒在地。慕次的汗水湿透了衣服,丽丽的头发也是湿漉漉的,杜旅宁有些哭笑不得。
“恭喜,恭喜二位,总算爬回来了。”杜旅宁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拉慕次,慕次顺势站起来,丽丽也喘着气站稳了,用手梳理头发。
“从哪里上来得?”杜旅宁问。
“从空而降。”慕次说。
“真遗憾。丽丽,我不知道究竟是你的魅力不够,还是他的定力太强?”杜旅宁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个得意门生。
“老师,你怎么知道我们什么都没做呢?”慕次开始习惯性地挑衅。
“那么,你们做了什么?”
“该做的都做了。”
“是吗?哪还有时间赶回来?”
“老师您没听过速战速决吗?”慕次立正说。
对杨慕次微带反讽的挑战,俞晓江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弃不疑,以命相许。固然难能可贵。不过,如果,我说的是,如果因此而贻误战机,就得不偿失了。”杜旅宁说。
“我们赢了,老师。这才是重点。”
“你们赢了老师?对吧?”杜旅宁开始挑刺。
“我没说。这是老师自己说的。”
“做人啊,要高瞻远瞩。不要鼠目寸光。这一次,算你们运气好。以后,就看你们还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恭喜你们,正式毕业。”杜旅宁的脸上恢复了光彩。“将来,战场之上,纵横驰骋,惟君所意,惟意所向了。尽快忘记这里所有的一切,从现在开始,你们跟这里再无瓜葛。我们也从来没有见过面,懂了吗?”
“是,老师。”慕次和丽丽高声回答。
很快,他们拿到了毕业证。
下午三点钟左右,他们正式离开学校,没有任何人相送,两个人默默地走出铁门,听铁索放下的沉重声,他们两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种奇特的感觉。慕次马上要去沪中警备司令部报到,而丽丽将去“白玫瑰”舞厅做舞小姐。
军车在等慕次,慕次穿着整齐的军装和丽丽道别。
“走了。”慕次说。
“不要走。”丽丽突然冲过来,抱住他的头。
“还会再见的。”慕次不想刺激丽丽。
“你会去舞厅看我吗?”丽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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