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条件发射似的转过身去。
“装什么蒜啊,姓杨的,难道你没见过我没穿衣服吗?”辛丽丽优雅地转动身子,向他就地屈膝,行了一个漂亮的欧洲宫廷礼,并娴雅地伸出手来。
阿初就势握住她的手,牵她起身。他没有亲吻她的手背,因为他穿着长衫,自己总觉得不伦不类。
还有,就是因为丽丽的那句话,很明显,她认错人了。
小舞女拎着自己的长裙,躬身先退出去了。
“帮我拉上拉链。”丽丽说。
阿初有些尴尬,习惯地左右看看。
“你怎么了?”丽丽问。
“您很美,美得令人不敢轻慢。”阿初答。
丽丽笑了。“怎么你如今也学会恭维人了?”
阿初替她拉裙链,他的手无意间触摸到她的肌肤,他敏感地收回手去,不经意的躲避,反让丽丽感到他的异常,丽丽立即警惕地往后一撤,不信任的目光在阿初身上考量,大约半秒,她已经确定了眼前人不是阿次。“你是谁?”
“你在等谁?”阿初反问。
“我在等我的朋友。”
“我也是你的朋友。”
“你贵姓?”
“你猜猜。”
“杨先生?”丽丽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顺着他的意思猜。
“聪明。一猜一个准。”阿初坐了下来。
“在我的记忆里,我们并不认识啊,杨先生。”
“哦,做老板的来看看自己旗下最优秀的员工,好像并不需要提前预约吧。丽丽小姐?”
“哦?”丽丽调皮地拉长了声线。“原来阁下就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初先生,初大老板?小女子失敬了。”
阿初纠正一句。“是杨先生,杨慕初。”
丽丽秋波一闪,她对这个名字感到更加好奇。
“杨先生,斯斯文文,不像是做这一行生意的。”
“彼此,彼此。”
“什么意思?”
“我看您也不是吃这行饭的人。”阿初的这句话是带了省略性的暗示,丽丽缄口不答了。某种默契在半带试探半带调情的隙间蔓延开来。
“您是特意来会我的?”丽丽问。
“不是。机缘巧合。”
“您抽烟吗?”
“谢谢,我不吸烟。”
“是吗?”丽丽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您不介意吧?”
“随意。”阿初说。
辛丽丽笑着点燃了一支烟。“跳舞吗?我请您。”
“谢了,今天晚上我很累。”阿初突然想到和阿次见面的事,眼前不就是一个现成的联络官吗?“给他打个电话吧。”阿初直截了当地说。
“谁?”
“你的情人。”
“我的情人不止一个,您指的是哪一位?”辛丽丽吐了口烟圈。
“跟我长得很相似的那一位。”阿初说。
“跟您长得很相似,相似到什么程度?”
“一模一样。”
“您信吗?”
“你刚才不就是把我当成他了吗?不然,你干吗在我面前换衣服。”
“那是因为,我想勾引你。”丽丽依旧笑。
“你说,姓杨的,难道你没见过我没穿衣服吗?我的确是第一次看见你……”阿初停顿了一下,说:“换衣服。”
“您,干吗要见他?”丽丽很好奇。“您可千万别告诉我,您是因为嫉妒。”
“为什么不呢?”阿初随手从花瓶里取出一支红玫瑰,献给丽丽。彼此轻贴面颊,阿初低声说:“您很迷人。”
“谢谢。”
阿初走到门口,说:“明天下午两点,我在'英伦茶室'等他。不见不散。”
“您认为我一定会打这个电话?”
“是的。您没有理由拒绝我。”
“您到底是他的什么人?”
“亲人。”阿初出去,关上门。
喧嚣的音乐扑面而来……
阿初听见舞池里传来得放肆地笑声,他分辨不出来那笑声是否出自雅淑之口,他觉得很不舒服,他叫来舞女大班。
“先生,您有什么吩咐。”
“那个,和……和?”阿初突然有点别扭。
“您说,雅淑小姐?”
“对。”阿初定了定心神。“她做了多久?”
“两个月。”
“她自己来应聘的?”
“是的。”
“你,你跟她平常关系怎么样?”
“一般。”
“你试着问问她,有一家证券交易所需要一名工作人员,薪水不错,你问她有没有兴趣做。如果她愿意,你立即告诉我。”
“是的,先生。”大班欲走。阿初突然拽住他,说:“不要告诉她,是老板关照的。一个字也不要提。”
“好的,先生。”
“OK。”阿初松开手。
阿初的贴身保镖刘阿四走了过来,他看见大班离去。
“有事吗?先生?”
“没事。阿四,你上次说替少爷的朋友在梅花巷看房子,那地段还有空房子没有?”
“有啊,梅花巷很偏僻,不过,空气很好。”
“你带我去看看。”
“现在?”刘阿四很诧异。
“走。”阿初说着,径直向前去。刘阿四跟上几步,又退回来,从门口的服务生手上接过阿初的风衣和围巾,再跟出去。
宽阔的长街,黄色街灯闪烁,杨慕次开着一辆吉普车驶过,他把车停在“华美书店”的门口,熄了火。
“华美书店”的窗子半开着,荣华伸出半个头来,跟慕次打了个招呼。慕次下车等待,不到三分钟,拎着行李的荣华和第三共产国际的特使下了楼。
杨慕次从荣华手中接过行李,荣华替他们简单介绍。“这一位是共产国际的特使丛锋先生……这一位是负责您在上海会议期间安全地……”
荣华话还没说完,丛锋已经冲上来和慕次热情拥抱了。而且久久不愿松手,慕次异常尴尬。他用眼神提示荣华替自己解围,荣华一时也无所适从。
“阿初,见到你真高兴。”丛锋激动地说。
“您,您认错人了吧?”慕次说。
“你说什么?我是丛锋啊,你仔细看看。”丛锋终于松了手。“虽然我化了装,可是,你也应该认得啊。”丛锋脱了礼帽让慕次认,慕次摇头,丛锋忍不住给了慕次一拳。“不是吧?回来才一年多,连我都不认得了?难怪丛惠说,郎心似铁。哇,你帅多了。不过,少了几许飘逸和清雅。”
“我……”慕次不知道怎样跟他说。“很抱歉,我不是您说的那位阿初,您真的认错人了。我叫杨慕次,是这次中央特委扩大会议,专门负责保证您安全地。初次见面,不周之处,请见谅。”慕次伸出手来。
丛锋很诧异地伸出手来,两个人握手。
心情各有不同。
他们三人很快上了车。
“我们暂时把您安排在梅花巷五号居住,那里虽然偏僻一点,不过,交通很方便,四通八达,开会期间,我会装扮成您的太太,为您护航。我们不希望您在会议期间跟任何朋友联系或者是交往,当然,这完全是为了您的安全考虑。您必须配合。”荣华说。
丛锋点头。
荣华伸手拍了一下慕次的肩,慕次专心致志地开车,头也不回地从副驾上拿了一包东西递给荣华。
荣华打开包,丛锋看了一眼,里面有:美国永备牌电池、美人牌香粉皂、毛巾、牙刷、杯子等等。
“我带了洗漱用品。”
“但是,你不能用,我们不能让人知道你是苏联来客。”
“洗漱间是私人地带。”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慕次插话。
“你们是情人吗?”丛锋锋芒一指。
“不是。”荣华回答得很干脆。
“你们很默契。”
“工作需要。”荣华说,丛锋淡淡一笑。他看着车窗外,一排残梅疏影,枯淡瘦劲,显得萧萧寥寥。
车子驶进梅花巷。
梅花巷七号。
杨慕初的车停在门口,他独自下车看房子,叫阿四在门外等。
小院很荒凉,杂草蔓生,月光下,草随风动,平添阴森之气。不过,房子的结构很美观,梁、柱、壁都是仿古的艺术品。想必这院子的旧主人很讲究精致的生活。
阿初想租下这院子,稍做打理,是一个很闲适优雅的住所,他想,雅淑如果换了工作,不如让她先搬到这里来住。
他穿过小径,看到一片绿油油的池塘,蛙叫虫鸣中,隔壁的灯亮了。
梅花巷五号。
荣华送慕次出来。
“他可真难缠。”慕次上车说。“祝你好运。”
“什么意思?”荣华拉住车门,不让关。
“你不觉得他像流行的彩色石印月份牌上的公子哥?”
“你对他有偏见。”
“我对他还真没什么偏见。”慕次笑了。“不过,他太感性了,又很情绪化,不适合我们这种工作。”
“我们这种工作,也难得遇到像他这样博学通识,对人又很热情的同志。”
“我已经领教过他的热情了。”慕次做了个模拟的拥抱动作。
荣华笑起来。“这也不能全怪他,你要知道,我也曾经认错过你。推其致误的原因是,你和阿初的确太像了。”
“貌似而已。”慕次说。
“不,不是貌似,而是一模一样,像,像兄弟,孪生的那种。”
“夸张。不过,有机会,我倒想会一会你们口中的这位初先生,看看到底我跟他有多像?”慕次看看天色,说:“快进去吧,免得他在院子里到处瞎逛。”
荣华替他关紧车门,目送他离开。
丛锋很喜欢月光下的庭院,他觉得英国的古典建筑和俄国的坚固堡垒都不如中国的庭院来得精致、优美。
他在一片低洼的矮墙下驻步,听隔壁的蛙叫虫鸣,十分有趣。
“我们回屋去吧。”荣华站在墙边说。“外面风大。”
“过去看看。”
“不太好吧。”荣华阻止。“隔壁很久没有人住过了。我选房子的时候,去过隔壁,很荒凉。”
“荒凉中才见凄美,去看看。”丛锋说。
“我要提醒您注意,现在,我们在从事地下工作。”
“可您现在是我的妻子,不是吗?”丛锋笑起来。“我们总得有一个认识的过程,去探探险,互相了解了解。”
阿初在池塘边站着,闻着空气中弥散的水木清香,他想起了丛惠,如此遥远,远不可及。
自己跟丛惠彻底结束了。
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再也不能面对纯情似水的丛惠了。
自己可怜雅淑,谁来可怜自己呢?一寸愁心,百无聊赖。
突然,阿初看见地上平添了两个斜长的人影,他抬起头,树荫滴翠,掩住了部分视线,人影在移动,他很快看清楚了来人。
第二十章一笑相逢哪易得
丛锋一袭长衫,头发强硬地挺拔,他很精神,脸上带着久别重逢的笑容。荣华穿一件绣着梅花的湖色旗袍,窄身修腰,明艳动人。他们活像一幅水墨人物画,在夜霭的掩护下,朦朦胧胧,如梦如烟般呈现在阿初面前。
阿初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动了一下,挪动始于内心的感触,他的心在震动。
丛锋没有过激的动作,他用手指了指阿初,再指荣华,那意思,是他吗?你的同志?荣华摇头,那么……他的手指向自己,我的朋友?他的眼神在询问阿初。
阿初的眼光感到一种说不出来得痛和悲凉,丛锋的世界里,自己应该是善良的、正直的,有朝气的、自信的,活在阳光底的。而现在的自己活在阴谋里,暴虐、杀人、狂野,他相信,这是自己的精神遭受摧残后的一种变异。自己再也不是一个健康的人、正常的人,自己就像一个疯子。惭愧和怨愤一点一滴渗透到阿初的心灵,巨大的精神落差使他无法面对丛锋那久违的、亲切的、热情的、温暖的、包容的目光。阿初心中的酸痛渐渐化做充溢的泪花。
丛锋从阿初湿润的眼眶里找到了答案。
“阿初!”他向阿初走过来,舒展双臂,敞开怀抱。
阿初动作有点僵,不过,他很快适应过来,尽可能放轻松地绽放出英国式的礼貌微笑。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久久地捶打对方的背,孕育了片刻的温情于瞬间爆发,阿初的泪终于夺眶而出。
“丈夫重知己。”丛锋深有感触地说。
“万里同一乡。”阿初有些哽咽。
“脱胎换骨了?”丛锋放松手臂,审视阿初。
“你也是。”阿初说。
“想我和丛惠吗?”
“深心挂念。”
两个人开心一笑,再次握手。
“我来介绍一下。”丛锋拉起荣华的手。“我太太。”
阿初笑得很幽默。
“我们认识的。”荣华干脆说穿。
“认识?”丛锋很意外。
“我们两个很小就认识。”阿初补充一句。
“哦。”丛锋理会了。“青梅竹马?初恋情人?”
“哥哥和妹妹。”荣华含蓄地笑。
“小姐与家奴。”阿初不避讳。
丛锋明白过来。“姓荣的?荣家的小姐。”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颔首。
丛锋爽朗地笑起来。“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啊。”他伸开双臂搭在两个人的肩上。“走,到我屋里去谈谈。”
“这……不太方便吧?”阿初看荣华。
“这有什么不方便。家人团聚啊。”丛锋的兴致很高,浑然忘了所在之地。阿初再次用眼神问询荣华,荣华点头默许。
“麻烦你二小姐,门口有我的司机,您去告诉他,我今夜留在这里了。”阿初客气地说。
“好的。”荣华转过身去,微风中,听着两个久别的朋友讲话。
“你现在做什么?”丛锋问。
“实业。”
“怎么,不做医生了?”丛锋真得很惊异。
“医家要有割股救人之心。坦率地说,现在的我,做不到。既然做不到,何必勉强自己呢?你呢?还是政治?”
“政治和实业也不分家。”
“聪明人说得每一句话都是聪明话。”
“我觉得你变许多。”
“哪里?”
“这里。”丛锋指着自己的大脑,而后,注视阿初的双眸。“你的眼睛,像深不可测的大海。”
阿初故作惊奇地说:“哇,怎么开始读雪莱了?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他。”
“那你认为我应该读谁的诗歌?”
“普希金啊。俄国口味,最适合你。大海啊,你这自由的元素。”
荣华听到此处,觉得阿初的确深不可测,他在暗示丛锋来自苏联。什么意思呢?她抬起头来,皓月清盈,回转身去,阿初浅笑回眸,正好与荣华深邃的目光交汇。阿初在风中凝视她片刻,然后,随丛锋步入浓荫底的小径,茫茫尘寰中,阿初身若纤尘,消失在荣华的视线中。
杨慕次在沪中长官公署上班。勤务兵小吴告诉他,中午十二点,有个穿旗袍的女人来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