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到了春和医院,丛锋横下一条心,今天一定要找到联系人。
纵是刀俎在前,游鱼也视死如归了。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拉他的黄包车夫就是侦缉处特情组成员。丛锋同一时间段出现在两个敏感地点,他的可疑之处,已经不容置疑了。
当李沁红接到特务的消息后,喜出望外,这真是一个出乎意料的收获。
“通知侦缉处的高队,立即到春和医院配合抓捕行动。只要这个嫌疑人跨进杨慕次的病房一步,就立即逮捕。”李沁红发布命令。
“也,也包括杨副官吗?”特务问。
“当然。”李沁红声音脆冷。“我会亲自逮捕这个共党,到时候,我要拎着他的人头,去问问他的老师,这个人该不该死!”
小特务一脸茫然。
夏跃春返回医院后,直奔慕次的病房,他没有看到病人,自然,也没有找到丛锋。他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私下里把医院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寻到丛锋的踪迹。
他万分疲惫地回到院长办公室,桌子上的电话铃声响了。
“喂。”跃春有气无力地说。“阿初啊,我这里没人。”
“你再找找,他肯定到了。”
夏跃春放下电话,把院长办公室的窗帘全拉下来。他像匹骆驼躬着腰在窗子面前来回走了两圈,拿起电话:“绝对没来。我保证!……他来了。”
“什么?”
“他来了。”夏跃春的目光凝聚在窗外的草坪上。
“截住他,我就来。”电话断了。
夏跃春扔下话筒就往外跑。
此时此刻的杨慕次与丛锋的距离只有咫尺之遥,怎么办?
丛锋此际就像一枝风标,他走向哪里,几股风就会在瞬间合股冲袭而至。危险已然降临。
“阿次。”辛丽丽看见了慕次,她跑过去。
慕次的手心沁出冷汗。
“丽丽。”
“怎么了?”丽丽半蹲下来,仰视他。
“帮帮我。”慕次决定冒险了。
“你说。”
“你向前看……”
丽丽抬头向前看,冷不防从身侧走来一人,扬手就是一记耳光。“叫你好好看着少爷,你没听见吗?”一个女人把慕次的轮椅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丛锋狐疑地看着两个女人的背影,从慕次身边走过……
俞晓江推着轮椅走向另一僻静处,慕次的脑海里浮现出无数个问号?无数个关键词。俞晓江到了,那么,杜旅宁也就到了。丛锋现在的目标,一定是自己的病房,他去了自己的病房,自己还回得去吗?
正思想,没提防,俞晓江用力一倾,慕次直接从轮椅上跌落,倒在草地上。由于地势低,树荫浓,外面根本看不到里面发生的事。辛丽丽咬着自己的手指,禁止自己出声,她也没敢去扶慕次。
“说,谁约的谁?”俞晓江问。
“我。”慕次说。
“不是的。”丽丽欲解释。
“不要解释。”慕次制止丽丽。
“那就照规矩来。”俞晓江冷酷地说。她扶正轮椅,向丽丽伸出手来:“你的枪。”
丽丽看着慕次,慕次把左手背平放在轮椅的扶手上。丽丽从精致的皮包里取出一只镀金小手枪,她交枪的时候,恳求地说:“老师,他身上有伤。”
俞晓江面无表情,直接把枪柄砸在慕次的手背上,这一次,丽丽喊出来了。
血从慕次的手背上渗出……
“没有下次。”俞晓江把枪扔还丽丽。“别忙着出售自己,设身处地为他人想想。”
两分钟后,丽丽脸色苍白的离开了草坪。
俞晓江却推着慕次走向住院部,慕次的病房。
慕次的衣襟下藏了丽丽的枪。
丛锋镇定自若地走进医生休息室,过了一会儿,他穿着白色大褂、戴着口罩,走出来。护士站内,两名护士正在低头配药水。
丛锋走过去,看了看挂在护士站里病人的名字和床号,他清晰地看见慕次的床号主楼右旋处二楼十九床。
他顺手拿了桌沿上的听诊器,继续往前走。
楼道里,有一名护士从房间里出来,她轻轻关上门,步履轻盈地跟上了丛锋。丛锋上了二楼,护士也不紧不慢地跟上去。
丛锋走到十七床至十九床的走廊上,突然停止了步伐,而是转过身来,向护士走来。护士礼貌地对他微笑。
“您有什么需要吗?”李沁红主动开口,一脸温情。
丛锋迅速打量了护士,她大约三十七、八岁,没有化装,穿一件白色护士服,腰带平整,戴着蝴蝶结头花,仪表端庄。
是自己多心了。丛锋想。
他大大方方地走到李沁红跟前,说:“你的内衣领边和袖口露在护士服外了。”
“哦。”李沁红下意识地开始整理衣襟。
“护士应该给病人留下整洁、干净的印像。下次注意。”
“是。”李沁红低下头。
丛锋低头看见她穿的鞋子,那是一双还没有来得及换的皮鞋,鞋皮铮亮,闪着光。
“你应该换上护士鞋……”
“我的护士鞋昨天洗了,还没晾干……”李沁红微笑。“您请……”她有礼貌地请丛锋先走。
丛锋不再犹疑。
他走到了病房门口挂着的十九床的门牌前。
李沁红瞬间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不过,她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眼前这个人一定就是她要找的人。
她没有看错。
丛锋的手已经握紧了十九床病房的门把手。
李沁红的手伸进了护士服的口袋,等待他推门的动作。
第二十八章间不容发生死际
“等一等。”夏跃春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等一等。”夏跃春由于奔走的速度过激,整个人在过道上滑倒了。
丛锋回头一望,他望见了护士小姐手里握的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准着自己的胸膛。
“把门打开,特委同志。”李沁红逼近一步。
“您误会了……”夏跃春有些狼狈地爬起来。
“没用了。夏医生,他已经打开了一扇他不应该打开的门。”李沁红说。“还有,夏医生,你并不擅长表演,你这样鲁莽地冲进是非之地,非常不明智。”
“您听我解释。他是我同学。英国同学。他……”夏跃春突然打住了话头,因为告诉李沁红,来人是英国同学,无疑是告诉她,来人刚从国外回来。错了,不该这样讲的。
“夏医生,谢谢您对我提供新的、有价值的线索。”李沁红说。“那么,我应该称呼你一声,特使先生了?”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丛锋说。
“把门打开。”李沁红下命令。“你会懂的。”
丛锋此刻别无选择,他机械地打开了门……
李沁红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因为她还是有不祥的预感,直到她看见杨慕次的脸,她脑海里紧绷的弦总算松了下来。
“进去吧,特使先生,杨副官已经等不及了。”李沁红一把将丛锋推了进来,然后,用枪口示意夏跃春也进来,随后,她关紧了门。
“谁?”她发现病房内木制屏障里有动静。“出来。”
木制屏障被推开,她看见了俞晓江。
俞晓江穿着整齐、洁白的护士服,脸上漾着一抹笑意,当然,笑意里渗着某种莫名的寒意。
俞晓江的出现,令李沁红大感惊异。
“李组长,久违了。”俞晓江说。
“意外,真是意外。”李沁红肆无忌惮地笑起来。“你们的手也伸得太长了,杜旅宁没有教过你吗?强龙难压地头蛇。”
“我想你误会了,我是来帮助你的。”俞晓江很从容。
杨慕次冷静地坐在轮椅上,他现在已经无能为力了,他私藏的枪,此刻正握在俞晓江的手上。
他只所以冷静,是因为他有了“新发现”,虽然他不能确定俞晓江是何意图,但是,他选择暂时沉默。
“临危不惧,临难不苟。”李沁红围着慕次的轮椅转了一圈。“杨副官,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你到底是勇敢?还是愚蠢?你不想跟我解释一下吗?解释一下,这位共党特使怎么会在你的病房里出现?”
“请等一下,请允许我讲话。”夏跃春抢着说话。“这一位是英国华侨丛锋先生,他是医学博士,是我的同学,是我请他来给杨先生会诊的,是的,就是这样。你们都误会了。”
“误会?夏医生,你知道,你这位朋友在来医院的路上,还去过哪里吗?”李沁红说。“梅花巷。你知道梅花巷是什么地方吗?是共党的一个地下联络点。”
“我想你真的误会了。”丛锋终于开口了。“我是去过梅花巷,不过,我去的地方并不是你说的什么党的什么点,而是,我朋友的住所。”
“是吗?那就太凑巧了。世上有这么巧的事吗?”李沁红把目光锁定在俞晓江身上。“你信吗?俞少校?哦,听说你升上校了。你总是求功心切,太想出人头地了。”李沁红轻蔑地摇头。“你知道吗?我的人离这里只有二十米,这间房子全掌握在我控制的视线中。”
“未必。”
“你说什么?”
“我没打算跟你抢功劳。”俞晓江说。
“那你干吗拿枪对着他?”
“我拿枪对着的不是他,而是,你!李沁红组长。”枪响了。
“噗”的一声,很闷,很沉,显然枪口上是装了消音器的。李沁红睁着诧异双眼,张着惊怪的嘴巴,看见殷红的血一汩汩从胸膛喷发出来,她失去知觉,“噗”的一声倒在慕次的脚下,停止了呼吸。
一枪毙命。
俞晓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了李沁红。
接下来,俞晓江又补了两枪,这是军统杀人的一贯作风。
所有的这一切,完全在一瞬间发生,而且出乎慕次意料之外,慕次心中“轰”然一声明亮起来,半秒种的冻结,只有半秒钟,他所有的猜测被证实。
“照计划进行。”俞晓江对夏跃春说。
夏跃春对丛锋说:“你从右边走廊下去,出住院部门口,有人接你上车。”他迅速拉开房门。
“等一下。”丛锋迟疑半秒,夏跃春明白了,他说:“先生,你读过英文版的《中国哲学简史》吗?”
“读过,是麦克米伦公司出版的。”丛锋显得异常激动。当然,情绪激动的还有杨慕次,因为他知道,这是组织规定的,如果荣华发生意外,启用的第二套接头暗语。这套暗语是荣华自己制定的。
“照我说的做。”夏跃春严肃地说。
丛锋不再有任何犹疑,迅速穿越走廊。
“交给你了。”俞晓江戴上口罩,紧随丛锋而去。慕次知道她是假扮李沁红“活”着从监视人员的视线里消失。
丛锋以最快的速度走出住院部大楼,一辆不起眼的小汽车突然驶到他面前,门打开后,丛锋迅速上车。
他们例行公事般对了事先约定的口号。
“雪狼”热情地向丛锋伸出双手:“您好,我是雪狼,是负责这次特委会议的秘书长,我们等您很久了。”
“您好!”丛锋的情绪高涨。“我是共产国际远东情报局负责人丛锋。这次来得任务就是恢复和上海地下党组织的联系,打通和莫斯科联系的通道。”
“欢迎您得到来,您得到来像征着我们的'红色丝绸之路'重新开启。”
“会议召开了吗?”丛锋问。
“今天上午正式召开,地点在四马路的一家酒楼。我们用办寿酒的名义,租用三天,楼上楼下全是自己人。今天晚上的会议日程,安排您做'共产国际联盟'的报告。”
小汽车飞速前行,很快消失在茫茫人海。
此刻,夏跃春已经把李沁红的尸体拖到了木制屏障内,地上依旧血迹斑斑。
“我们回病房。”夏跃春推动慕次的轮椅。
“这里怎么办?”慕次问。
“你大哥会帮忙处理。”夏跃春走出门来,反手把门口挂着的十九床的门牌翻转一面,上面写着:解剖室。
杨慕次终于明白了组织实施计划的整个过程。
大约十分钟前。
他在俞晓江的胁迫下交出了丽丽的枪,随后,他们回到住院部二楼环形走廊上。慕次并没有回到自己的病房,而是逆向走到比较偏的右侧回旋走廊。他亲眼看见俞晓江把“解剖室”的门牌翻转到另一面二楼十九床,他狐疑了。
所以,他开始保持沉默,并下意识地配合俞晓江。
“春和医院”的住院大楼是典型的欧式建筑,呈环形,仿佛回旋针,杨慕次的病房在左回旋处地带,阳光充裕,视野开阔,同时,也很容易被人监控,李沁红小组和俞晓江小组的监视地点都放在了住院部左回旋处对面的大楼里,所以,杨慕次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特务的眼睛。而住院大楼右回旋处,荫凉一片,有两棵巨大的香樟树遮挡住阳光,据说那树是“前明古迹”,枝叶曼生、横行无阻地将右回旋处两个房间死死包围住。
夏跃春和俞晓江大胆、合理地运用了这个最佳“盲点”做案。当然,这其间也有“撞运气”的成分,因为,谁都无法保证丛锋会不会把李沁红引向盲点,值得庆幸的是,丛锋做到了,他在夏跃春预先设计在护士站床号位置的指引下,顺利地将李沁红带到了她应该去的地方。
这就是为什么李沁红总觉得不对劲,总觉得哪里出了错,却又不肯放弃捉拿丛锋的最好时机,所付出的代价。
当然,整个行动过程中,如果没有夏跃春穿插其间,分散李沁红的注意力,没有杨慕次那忧郁的目光,吸引李沁红进入死角,没有俞晓江那神秘莫测的微笑,让李沁红放松了警惕,也不会顺利完成接送特使的任务。
慕次想到此处,不觉精神大振。断了线的风筝,重新接上了头。
“你还有些低烧,炎症还没好。”
回到病房的夏跃春开始履行他做医生的职责。
“夏医生。”慕次说。“您是我的上级吗?”
“我和你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夏跃春命令他躺下。
慕次不再提问了。
他其实已经知道了答案,自己的上级,应该就是俞晓江,她是新的“时雨”。
门外有小护士喊:“夏院长,杨先生来了。”
杨慕初面色凝重,脚步沉稳地走了进来,他带来得人都站在病房外。
“人呢?”阿初问。
“走了。”夏跃春答,他随手关上门。
“安全吗?”
“安全。”
“我来晚了。”
“不算晚。”
“你有麻烦吗?”
“有。”
“在哪里?”
“解剖室。”
“我叫人去。”阿初说。
“阿初。”夏跃春叫住他。
“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