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下手偷兵符的飞飞。飞飞低著头,全身不住颤抖。
刘悟坐在校台上,由於胸口受伤,不时猛烈地咳嗽著。跟他并肩而坐的是长安来的钦差,监察御史田弘正。校台上堆著小山似的金银珠宝,全是搜出来的贼赃,不知从飞飞身上搜出来的翡翠蜜蜂在不在里面。
刘悟开始审问犯人:「裴研,这次盗取兵符之事,可是由你主谋?」
裴研道:「我的乖徒儿从来不会自己乱来,当然是我叫他做的。」
刘悟说:「你既然承认,那你所有手下,一家大小就等著领死罪吧!」
钦差田弘正说:「刘大人,这不好吧?三十条人命非同小可,您可得想清楚啊。」
刘悟长叹一声:「本官何尝愿意赶尽杀绝,可是盗兵符??这可是大逆不道的重罪啊 !」
田弘正说:「刘大人,既然兵符已经找回来了,大可不必判这么重吧?」
刘悟说:「难道田大人是要本官循私枉法,纵放要犯?为官者做出这种事,如何面对朝廷?」
田弘正说:「为官者应以仁爱治民,连太宗皇帝都曾经网开一面,纵放死囚,刘大人又何妨法外施恩?」
刘悟说:「田大人,您是御史,居然说出这种话来?」
田弘正说:「刘大人,凭我们的交情,本官原本就不愿为兵符为难刘大人,更何况现在
兵符失而复得,你我大可当成虚惊一场,一笑置之。刘大人若愿意善了,本官自然也可以不追究您弄丢兵符的责任;而刘大人如今已经烧了一片山林,如果再一口气处决三十余人,把事情闹大,本官就算想在朝廷帮刘大人善後,也是力不从心。」
刘悟脸色严峻:「田大人是在威胁本官?」
田弘正说:「不是威胁,只是分析利害,请刘大人裁夺。」
刘悟长叹一声:「田大人,我怎么可能就这样放走一群盗贼呢?」
田弘正说:「我不是要刘大人无罪释放他们,只是希望您适可而止,切勿多伤人命。」
刘悟低头沈思了一会,说:「好吧!」命令部下将飞飞带出来,一名仆役走到飞飞身旁,手上端著一个托盘,盘中放著一只杯子,杯中的液体是碧绿色,不断冒出绿色的烟,令人胆寒。
刘悟说:「这杯叫做牵机药,乃是剧毒中的剧毒,人服下後立刻全身僵硬而死。你胆敢擅闯本官府邸,盗取朝廷所赐兵符,这是万死莫赎的重罪,本当满门抄斩;今天看在田
大人求情的份上,本官再给你们一次机会。既然事情是你做的,只要你肯担当责任,喝下牵机药,本官就饶了你家人性命,改判发配边疆。要是你不肯喝,你的家人就全得给
你陪葬。」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是脸色大变,飞飞更是整张脸都青了。裴研喊道:「我是他师
父,我来喝!」刘悟摇头:「好汉做事好汉当。小子,你喝是不喝?」
飞飞接过杯子,手抖得快把药泼出来了。正当他把杯子凑近嘴边时,一个人影像风一般窜过他身边,把杯子夺了过去。天颺终於赶到了。
他指著台上二名官员大骂:「逼这么小的孩子喝毒药,你们两个还有良心吗?」
刘悟冷冷地说:「这不是你害的吗?」
田弘正问:「你是谁?」
刘悟说:「裴研的同党,一条漏网之鱼。」
田弘正望著天颺叹息,摇头说:「我也不愿这样处理,但是为官有为官的立场。」
天颺环视全场。数千名士兵,他剑法再厉害也收拾不了。想到自己在陈州忙了半天,没杀掉刘悟,图谱也没抢到,还连累好友惹上杀身之祸,当真是无颜见江东父老。更远的记忆也回到脑中,在山里发生的事、逆伦的重罪、枉死的师父??顿时只觉万念俱灰。
果真我还是不该苟活在世上。他想。
一抬头,对田刘二人说:「只要喝了毒药,就免他们死罪,这话可是真的?」
田弘正说:「本官人头担保。」
天颺说:「好!这事从头到尾都是我策划的,我才是主谋,所以我来喝!」说著举起杯子,这时听到一个年轻人在背後大叫:「住手---!!!」然而他已经把药一仰而尽
了。
只觉好像有一把火从喉头烧到肠胃,天颺转头,看见一个满身泥污的青年朝他冲来,速度奇快无比,但是他等不到那人来到他身边,眼前就已一片漆黑。
他倒下去了。
第五章
仍是深夜的陈州城。城外约半里处有一座小瓦舍孤零零地伫立著。那瓦舍荒废已久,向来不见人烟,现在却有一名少年枯坐门外。他的表情木然,神态疲倦已极,彷佛全身力量都溶掉了似的。看起来就像个一夕之间失去一切的人。
一个女子从屋内走出,站在少年身边,眼睛望著虚无的夜空。
「这样还能活下来,那个人果然不简单。只是以後可麻烦了。」她说。
骤雨狂颺并没有死,凭著本身深厚的根基和运气捡回一命,但是也与死无异。他成了活
生生的石像,全身僵直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只有眼睛会转动,证实他看得见。变成这副模样,意识居然还是清醒的,实在是悲惨到了极点。
刘悟实现了诺言,改判裴研一家发配边疆,并且当天就押解上路。而飞飞则在田弘正力保下,准他留下来照顾天颺。
聂隐娘喃喃自语:「看来是不能去喝酒了。」飞飞始终低著头,一言不发。
女剑客沈默了一会,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问题:「你还偷了什么东西?」飞飞一楞: 「什么?」
「那些士兵在你家里东翻西找,表面上说是查贼赃,但我看他们那副焦急样,分明就是在找东西。除了兵符,你是不是还从大人房里偷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飞飞一脸无辜地说:「我只拿了一个翡翠的小蜜蜂,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聂隐娘皱眉:「你从哪里拿的?」
「本来锁在床头的小柜子里,柜子被砖瓦打坏,我才看到的。」飞飞说。
聂隐娘骂道:「锁在床头当然是重要的东西,白痴啊你!」飞飞恨恨地瞪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
聂隐娘也懒得再追究,口中喃喃抱怨:「自己哥哥弄成这样,居然不会来探望一下,那个空空儿也太没良心了吧!」
正打算再骂下去时,她敏锐的直觉忽然捕捉到了一股刻意隐藏的杀意。她站起来厉声喝 道:「什么人?出来!」
无数黑影从夜色中窜出,将二人团团围住,只见对方至少有百来人,个个蒙面带刀,身穿黑衣,阵势十分整齐,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不知何故,聂隐娘觉得其中数人的身
影十分眼熟,尤其是带头的人。
端详了许久,她冷冷地道:「王统领,你怎么半夜不睡觉,带手下跑来城外捉迷藏啊
?」带头的人一震,伸手扯下面罩,正是刘府的侍卫长王统领。
王统领被聂隐娘轻轻松松识破,脸上非常挂不住,但他仍然故作威风凛凛地说:「不愧是聂姑娘,果然好眼力。本统领乃是奉大人之命,前来处决暗杀大人未遂的恶贼骤雨狂颺及飞飞,请聂姑娘不要妨碍。」
聂隐娘蹙眉:「大人已经饶了他们的死罪了!」
王统领说:「田大人心肠太软,是非不分,才会被奸人蒙骗。刘大人英明神武,守法重纪,岂会跟他一样纵放要犯?」
飞飞大惊,叫道:「那我师父他们??」王统领一脸不屑地说:「已经全部正法了。」 飞飞如受雷劈,跌坐在地上。
聂隐娘狠狠地瞪视著王统领许久,摇头说:「骤雨狂颺说得没错,刘悟果然不是好 人。」
「聂姑娘,你是刘大人手下爱将,功劳比谁都大,现在只是一时糊涂,才与匪类为伍,
刘大人不会跟你计较。只要你立刻回头是岸,助我诛杀恶贼,刘大人照样会记你大功一 件。你怎么说?」
聂隐娘嫣然一笑,手腕一抖,剑尖上闪出点点寒光,只听得一声惨叫,王统领喉头喷血,倒了下去。
聂隐娘冷冷地说:「这就是我的回答。」
王统领手下副官见谈判决裂,厉声喝令:「杀!一个也不要留!」
士兵一拥而上,聂隐娘从容应付,面不改色。但是她一回头,看见震惊过度的飞飞仍呆坐在地上,完全无视要取他性命的士兵,不禁又急又气,冲上前一把将他从士兵的刀锋
下拉开,大骂:「你在搞什么?没出息也要有个限度啊!」
杀手蜂拥而至,聂隐娘左手拖著飞飞,右手舞开剑招,虽然仍是威力惊人,速度毕竟慢了下来。三名士兵便抓住空档,冲入了屋中。
聂隐娘大叫:「给我站住!」左手一扬,把飞飞当成沙包扔了进去,非常准确地撞在士兵的身上。二名士兵被他压得吐血,但是另一人只是绊了一下,马上又爬起来,一刀往
床上的天颺砍下。
飞飞大叫:「住手!」但是要上前阻止已来不及了。
全身瘫痪的天颺眼看刀子劈下来,心想这下铁定没救了;不过自己变成这副模样,早已无意苟活,所以心里反而希望快点解脱。
忽然哗啦一声,一个身影破窗而入,抱住天颺就地一滚避开这刀,又反手一挥,士兵哼也没哼,立刻倒地不起。那人抱起天颺,又从窗户跃了出去。
来者正是天翔,他本来打算出城办一件事,走没几步就看见本该押解裴研等人的士兵,
居然趁著夜色在树林里偷偷摸摸挖墓穴埋死人(埋的是谁就不用说了),心知不妙,立刻折回来找天颺。
他抱著天颺站在屋顶上,听见聂隐娘边打边怒骂:「可恶,早知道我就去跟田弘正了
!」心知她一定可以应付,但是天颺却万万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他低头看著天颺,天颺别开眼睛,不与他视线相对。天翔哼了一声,说:「你以为我喜欢救你吗?」心里下了决意,将天颺背起,奔入了夜色中。
整夜马不停蹄地赶路,终於在天亮时进入了城镇。天翔找了家客店歇脚,命店小二烧了洗澡水送进房来,然後便动手解天颺的衣服。天颺大惊,偏偏无法阻止,连叫都叫不出
来。
天翔看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瞪得如铜铃大,忍不住白了他一眼,说:「你是在怕什么啊?
我再怎么色胆包天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动你呀。」说著便将天颺抱进浴盆中,仔细地擦洗 他伤痕累累的身体。
天颺赤身裸体暴露在天翔眼前,早已羞愧难当,再想到自己居然连洗澡都要靠天翔代劳,真恨不得当场死了算了。他天性好强,绝不轻易示弱;自从跟弟弟发生那件事後,
更是打死也不愿让天翔看见自己出丑。现在他成了废人,最软弱最凄惨的模样全给这天
生的冤家看得一清二楚,这种难堪的滋味对他而言比牵机药还要毒。他紧紧闭上双眼, 全靠意志力忍住泪水。
沐浴完毕後,天翔将他抱回床上,在他全身的大小外伤都仔细地敷药之後,拿了乾净的衣服给他换上。
天颺等到衣服穿好才睁开眼睛,天翔扶他坐起,他看见自己穿著一件粗布衣服,式样虽简陋,却是全新的,穿在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清爽。
天翔说:「衣服是我叫店小二去买的。你不喜欢花俏的东西是吧?换了我才不穿这么土的衣服。不过这可是你一辈子第一次穿没补钉的衣服哩,已经很值得纪念了。」
天颺心想:「你乾脆去昭告天下算了。」
敲门声响起,小二送了茶水饭菜进来。天翔倒了杯清水,问:「渴了吧?要不要喝水?
要就眨一下眼,不要就眨两下。」天颺早就喉头乾得像火烧一样了,但他仍然直直地盯著天翔,不肯放松眼中的警戒。
天翔不耐烦地说:「你到底是要还是不要?」天颺眼睛瞪了太久,忍不住眨了一下眼,
天翔看见了,说:「要就说嘛。」自己也没注意到话中有语病,将杯子凑近天颺嘴边喂他喝水,但是天颺的嘴紧闭著,水从唇边流下,一滴也没喝进去。
「不会吧?连嘴都张不开?」
他再试了一次,还是失败,倒把刚换的衣服领口弄湿了一大片。
天翔这下真的头痛了,呆呆地注视天颺许久,数次皱紧了眉头,神情万分苦恼。最後他回复了冷静的表情,显然下了决心;含了一大口水,然後凑近天颺,嘴唇叠在天颺唇
上,轻轻地将口中含的水渡进了天颺口中。
原本已全身僵硬的天颺现在觉得自己的脑袋也僵了,他完全感觉不到清水入喉的清凉,
只能呆呆地看著天翔俊美无俦的脸庞逐渐後退。天翔面无表情地看著他,说:「是你嘴巴张不开,可不是我爱做这种事,你自己心里明白。」
他回头看桌上的饭菜,说:「还好叫他们煮了粥。」
水都得那样子喝了,更不用提粥要怎么下肚。天颺光想到就头皮发麻,疯狂地眨眼表示 不要吃。
天翔冷冷地说:「你想活活饿死吗?恐怕没那么便宜呢。」说著,嘴唇毫不客气地贴了上去,舌头轻轻顶开天颺的牙齿。然後就像刚才一样,将整碗粥用自己的嘴一口一口地喂进天颺口中。天颺则死命地紧闭双眼,脸孔涨得通红。
天翔拿条湿巾将天颺的嘴边擦乾净,又扶他躺下。天颺仍然闭著眼睛,虽然脸上表情一
片木然,他的痛苦一览无遗。
「没出息。」天翔说。
天颺心中一震,睁开了眼睛,看见天翔傲慢地朝下睨视他。
「每个人都有倒楣的时候,又不是只有你最凄惨。是男人就拿出骨气来撑著吧!如果想让我更看不起你,你就尽管摆那副死人脸好了。」
天颺恶狠狠地瞪著他,心想:「谁希罕让你看得起!」
天翔彷佛听得见他说话似地,轻哼了一声:「这还像个样子!」拉过薄被替他盖上,将手掌覆在天颺眼睛上,说:「你先睡一下吧。」天颺吃了一惊,眼前一片黑暗,只感觉到他掌心的温暖。
天翔收回手,走了出去。
天颺直到听见房门关上,才敢睁开双眼。先前的恐惧与紧张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疑惑。
他完全被天翔的举动弄糊涂了。带著他跑这么远,又辛辛苦苦帮他洗澡、喂他吃东西,种种对自己没好处的行为,怎么看都不像天翔的作风。他到底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