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仙这时突然止住笑,他放下手里的胡须说:“我答应你。”
斜眼少佐吁了口长气。
“不过我有个条件。”
斜眼少佐说:“你的说。”
“你们要先放了那些抓来试验的中国人。”半仙严肃了表情。
斜眼少佐怔了半晌,他很快便反应过来,拍了一下半仙的肩,“你大大的是中国人。”他回头盯着半仙看了许久说:“好,我答应你。”
那些被抓的中国人,大都是青壮男人,他们被关在不见太阳的金矿里,他们骨瘦如柴地排着队走出来,看到了眼前的雪山雪岭,太阳刺得他们睁不开眼睛,他们激动万分地哭着或笑着,然后摇摇晃晃地走了。
半仙一直看着他们向远处走去,才长长地吁了口气。
斜眼少佐依照半仙的吩咐,让日本士兵抬来了一口做饭用的大铁锅,铁锅下面架上了劈柴,火熊熊地烧着。半仙神圣不可侵犯地站在锅旁,把一味又一味草药投到沸腾的锅里。他做这一切时,不让任何人插手。蒸气扑在他的脸上,使他的脸亮亮的有了一层光泽。半仙手里挥舞着一个榆木棍子,在药锅里搅拌着,他做这一切时,专注而又投入。
锅“咕咕噜噜”地沸着,很快一股奇香飘散出来,围在一旁的日本人第一次闻见这种药香。日本士兵贪婪地嗅着这种药香,阵阵香气,使他们哈气连天。
半仙站在药锅旁,香气缠绕着他,人们在蒸气中看见半仙精神抖擞地挥舞着榆木棍搅拌着锅里的药。
半仙熬药医治日本人的冻疮,惊动了北泽豪。北泽豪也亲临现场看着半仙熬药。站在北泽豪身旁的是潘翻译官,潘翻译官一声不吭地看着半仙。半仙透过蒸气看见了潘翻译官,两双目光对视在一起,很快又分开了。
潘翻译官向前走了两步,来到药锅旁,潘翻译官说:“好香的药哇。我还从来没闻到过这么香的药。”
半仙把榆木棍从药锅里抽出来,在锅沿上敲了两下说:“中国人为啥要拉日本屎。”
半仙说完这句话,看见潘翻译官笑了一下。半仙不知道潘翻译官为什么不恼却要笑。潘翻译官最后很认真地看了一眼半仙,便向回走去。
锅下的火渐渐地弱了下去,半仙敲着锅沿,向厨师宣布开饭似的吆喝着:“药好了,趁热喝,得冻疮的日本人都来吧。”
潘翻译官用兴高采烈的日语说:“药好了,要趁热喝,凉了就没有药效了,都来吧。”
斜眼少佐集合起所有患了冻疮的日本士兵排着队来到半仙面前。半仙从锅里盛了一满碗药汤端在手里。这时北泽豪走了过来,他先是端详了半晌半仙,最后又弯下身,在锅上嗅了嗅,又伸出指头,蘸了一点药汤用舌头舔了舔。
半仙看着眼前的北泽豪,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风吹动着他的胡须一飘一飘地抖。
“你笑什么?”北泽豪疑惑地望着半仙。
半仙把药碗放到嘴边,一口气把碗里的药喝光了,接下去他又盛了一碗,再一次把药喝光。
北泽豪也笑了,他竖起一个指头说:“你的大大的诚实,等治好了士兵的病,我要重重地谢你。”
半仙似乎没有听见北泽豪的话,他望着排着队走过来的日本士兵,他把一碗又一碗药汤递过去,日本人排着队一个个从他身旁走过去……
锅下的火熄了,锅里的药汤光了,喝完药的日本人一个个离去了。此时,只剩下了半仙,他像做完了一件毕生大事似的,长吁了一口气,他疲惫地蹲下身,呆呆地望着药锅。
后来,半仙就站起身,向后山坡走去。
两个日本哨兵看见半仙一直走到山顶,便坐在了那里,再也没看见他动过一次,只有他胸前花白的胡须不停地在山风中飘动。
半仙在黄昏的时候,也看见那落日。落日出奇的红,半边天似流满了血。很多人在那一天的黄昏,都看见了这奇异的落日景观,天红了,地红了,整个雪山雪岭也浸在了一片红红的落日之中……
半仙望着奇异的落日,心里异常地平静。他微笑着面对眼前的落日,眼角流下两颗又圆又大的泪滴。后来那泪滴就凝在了他的眼角。
第二天早晨,斜眼少佐看见昨天服过药的那些士兵都死了。他们死得无声无息,起初,他以为这些士兵仍睡着,可伸手一摸,他们的身体早就凉了。
斜眼少佐大叫了一声,疯了似的向北泽豪的住处跑去……
北泽豪带着十几名士兵在哨兵的指引下找到半仙时,半仙仍然坐在山顶上,眼角凝着的泪滴化成了两粒水滴,在晨光中晶莹地亮着,像半仙一双永远醒着的目光。半仙微笑着冲西方。
“中国人。”北泽豪哆嗦了一下,他抽出了腰间的刀。
“中国人。”北泽豪又说了一声,他攥紧手中的刀,向半仙的头颅砍去。半仙的花白的头颅向山下滚去,身体仍一动不动地坐在雪地上。
斜眼少佐惊呼一声:“他已经死了。”
“中国人。”北泽豪扔下手里的刀,慢慢地蹲在地上。
一股风吹来,半仙端坐的身体摇晃一下,然后很快地向山下滚去。最后头颅和身体停在了一处。
北泽豪吃惊地站起身,他觉得胸膛里一热,“哇”的一声,他喷出一口血。
日本兵大骇,他们呆呆地望着自己的长官。
“中国人。”北泽豪呻吟似地说,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2
朱长青知道抗联游击队被日本人打散了,他清楚,日本人下一个目标该是他这个保安团了。
北泽豪收编了他,他却让北泽豪吃尽了苦头。北泽豪所以没有早对他下手,是因为有抗联在。他了解北泽豪,这个狡猾的日本人不想树敌太多。
那几日,朱长青发现在自己保安团周围突然增多了日本人的岗哨。有两挺机枪就架在对面的房脊上。朱长青在心里骂:“操你妈,北泽豪。”
朱长青不想因为自己连累这些兄弟们,这些兄弟们有的已经跟他十几年了,他当胡子时,这些人就跟着他,后来被张作霖收编,后来又被北泽豪收编,兄弟们没有一句怨言,死了心地跟着他,不管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
那天晚上,他摸黑来到弟兄们睡觉的大通铺旁边,黑暗中他点了一锅烟,弟兄们在火光中,看见了他那张阴沉着的脸。弟兄们便裹着被子从炕上坐起来,一起望着他。
朱长青吸了两口烟说:“弟兄们,日本人要对咱们下手了。”
“操他妈,跟他们拼了。”有人就说。
朱长青久久没有说话,他低着头,似乎在想什么。半晌他抬起头说,“从明天起,想离开这里的就走吧,走了不是对不起我,要逃一条活命。”
“团长,要走咱们一起走,要死咱们就死在一起。”众人七嘴八舌地说。
朱长青在黑暗中笑了一下,转瞬他的眼圈就潮湿了。他摇了一下头,叹口气说:“日本人是不会放过我的。”
“团长。”众人叫了一声,便齐齐地跪在了炕上。
朱长青望着黑暗中的众人,身子颤了一下,便也跪下了。他哽着声音冲弟兄们说:“多谢各位了。”
朱长青在黑暗中跪了许久,最后摇晃着身子走了出来。
第二天一早,保安团的人三三两两地从杨家大院里走出来,朱长青站在门口,默默地站在那里为弟兄们送行。此时,他看着三三两两远去的兄弟们,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北泽豪突然出现在他的身旁,北泽豪阴沉着望着他。他知道北泽豪站在他的身后,他佯装没看见,冲三三两两走出的弟兄们说:“多弄点回来,猪呀、羊的啥都行。”
“朱,你这是干什么?”北泽豪突然在背后问。朱长青转过身,冲北泽豪拱了一下手道:“太君,胜利了,我让弟兄们出门整点好嚼的,庆祝太君的胜利。”
北泽豪笑了一下,拍了一下他的肩,突然又冷下脸问:“朱,你不出去?”
“我不走,我想和太君下盘棋。”朱长青微笑着冲北泽豪说。
朱长青随北泽豪来到住处时,潘翻译官正摆着一副残局。潘翻译官瞅着残局,用劲地想着。
北泽豪走进来,盯了眼残局,笑着问朱长青,“朱,你看谁能赢?”
朱长青摇摇头说:“不好说。”
“那咱们就下这残局。”北泽豪挥了一下手。
朱长青坐在了北泽豪的对面。
一副残局两人从早一直下到晚,仍没分出输赢,潘翻译官一直坐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望着棋的局势。
北泽豪抬起头,盯着朱长青,朱长青看着棋盘。
“看来要和棋了。”北泽豪这么说。
朱长青笑一笑说:“也许咱们下了个平手。”
北泽豪脸色一变说:“朱,你的人咋还没回来。”
朱长青也从棋盘上抬起头,看着北泽豪的脸说:“我不是在这儿么。”
北泽豪站起身,在地上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突然大叫一声:“中国人。”
朱长青被几个日本士兵绑了起来,朱长青一直微笑着面对眼前的一切。
朱长青被带到了村头那棵老榆树下,他看见了西天里即逝的最后一抹晚霞。他垂下眼睛瞅着脸色苍白的北泽豪说:“太君,咱们下了个平手。”
北泽豪呻吟似地说:“你们中国人。”
朱长青在树下笑了起来。他看了一眼脚下忙活的日本士兵,他们抱来了柴禾,又在柴禾上浇上了油。朱长青冲日本士兵说:“多烧点,让火着得大一点。”他说完这句话,便抬起头,他望见了那抹即逝的夕阳,夕阳火红地在西天亮着。
朱长青被悬吊在树上,他甚至吹了一曲口哨,潘翻译官听出了那首曲子,是中国人过年时经常唱的那支《闹花灯》。
火燃了起来,先是星星之火,最后那火就燃成了一片。
朱长青不再吹口哨了,他在火光中大骂:“我操你日本人的妈。操你日本人的祖宗。”
“北泽豪,你个驴日的,下辈子我要给你点天灯。”
北泽豪微笑着,他回过身的时候,看见了潘翻译官。
潘翻译官恍忽地看着那堆燃起的火。
北泽豪就说:“潘君,这火好么?”
“好。”潘翻译官仍望着那火。
“大么?”
“大。”
火哔剥地燃着,先是烧着了朱长青的脚,皮肉“滋滋”地响着,人油点点滴滴地落在那堆柴禾上。几个日本士兵抱着柴禾往堆上放,火就更烈了更大了。
朱长青气喘着骂:“北泽豪——我日你——祖宗——”
北泽豪平淡地望着朱长青说:“中国人,咱们打了个平手。”
“北泽豪——你他妈的——不得好死哇——”
北泽豪想撒尿,他挥了一下手,一个日本士兵跑过来,他要过背在士兵身上的水壶,然后倒净水壶里的水,再把水壶放到裆下,他挤了半天,才挤出几滴尿,他把那尿倒进嘴里。北泽豪眯起眼,一挥手把那壶也扔到火里。
火吞噬了朱长青。
朱长青看见周围通红一片,很像那落日。他想再大骂几句北泽豪和那些日本人,他张了张口,一股炙热窜进他的喉咙里,他“咕噜”了几声,那片红就燃到了他的心里。
朱长青最后抬了一次头,他想:弟兄们走了有多远了?
他冲着火海笑了一次。
第十四章
1
自从秀情断义绝地走出老虎嘴的山洞,鲁大便开始愁眉不展。他躺在黑暗的老虎嘴的山洞里,不知是白天还是晚上。他重温着昔日和秀在一起的时光,他闭着眼睛,眼前是秀清纯皎好的面容,耳畔依旧是秀的笑声……他真不愿意睁开眼睛,让这个白日梦永远地做下去,可他还是睁开了眼睛,望着空荡荡的老虎嘴山洞。老包和花斑狗都死在了日本人手里,他缅怀昔日和弟兄们在一起的时光。花斑狗是为了掩护他冲出日本人的包围,被日本人打死的。想到这里,他坐了起来,他跪在了炕上,此时他的心里啸叫着响了一声,眼前亮了一下,这一声啸叫,使他从混沌中猛然醒悟过来,他不能不给老包和花斑狗等众兄弟报仇。自己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菊,菊跳进火海时的身影。一股巨大的力气从他的脚底升起,他咬着牙独自说:“我要报仇。”直到这时,他才真切地意识到,他眼前最大的敌人,不是杨雨田,也不是郑清明,而是日本人。日本人让他永远失去了秀,失去了兄弟老包和花斑狗……想到这,他想痛痛快快地撒一泡尿。鲁大摇晃着向老虎嘴的洞口摸去,他看见弟兄们缩着身子,抱着枪,倚在洞口有气无力地半睡半醒着,鲁大这才想起,他们已经几天没有吃到一顿饱饭了。他们下山和日本人遭遇几次之后,没人敢下山了。
鲁大一看见眼前的弟兄们,心里就想哭。他拔出腰间的枪,冲石壁搂了一梭子,朦胧中的弟兄们就吃惊地望着鲁大。鲁大这时候,一只独眼已被血冲胀得血红了。
鲁大歇斯底里地喝了一声:“有种的都给我站起来。”
众人就都站起来,不解地望着鲁大。
鲁大就说:“杀我们的人是谁?”
众人就说:“当然是日本人。”
鲁大又说:“让我们挨饿的是谁?”
众人似乎有了底气,一起响亮地答:“是日本鬼子。”
鲁大掂着手里的枪,红着一只眼睛冷笑了两声。
“你们怕日本人吗?”鲁大瞅着众人的脸又说。
众人听了鲁大的话,似乎平添了许多胆量和豪气,举起手里的枪说:“怕他们干啥,小鬼子有啥好怕的。”
鲁大又笑了一次:“咱们就要冻死饿死了,还不如和小鬼子拼了,冲下山去,杀死小鬼子,猪肉炖粉条咱们可劲吃。”
“对,下山去,和小鬼子拼了。”众人一起叫着。老虎嘴山洞里滚过一片欢快的气氛。他们似乎不是在说打日本人,而是下山吃一次大户那么轻松。
鲁大带着弟兄们是天黑时分下山的,他们赶到三叉河镇时,日本人似乎已经等待他们许久了。鲁大没有料到会有这么多的日本人在等待着他们去杀去打。
鲁大红着眼睛喊了一声:“打。”枪声就响起了一片。火光中,鲁大看见小日本一点也不慌张,他们有条不紊地向自己包围过来。鲁大看见一个又一个弟兄在火光中应声倒地。他心里又响起一声啸叫,他高喊一声:“打呀,往死里打,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俩赚一个。”他看见自己射出的一串子弹,击中一个日本士兵的头颅,他觉得此时心情从没有这么好过,他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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