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我怎么会怕!”
小子眼一翻,披上外衣出门。
趁这个空档,我联系上罗萍所说的供货商,原来,他们是来上海开会的,并藉此机会专门登门拜访我——也许是担心我为“躲债”避而不见,才没有预先知会。
我直接找上门去,倒令他们有点意外。
好说歹说,争取到一个月的延期。
对方还软中带硬地表示,全是由于过去合作时我的信誉一直不错,才愿意再次相信我,但目前他们的环境也不太景气,实在不能拖得太久了,否则就只能通过法律手段强制执行。
但是我所能凑到的款项不到需付金额的一半。妻虽然也帮忙筹了点钱,但老实说,她本不是奢华的人,往年并没买下多少贵重物品,加上首饰这东西,典当时的价格和购买时的价格,当然不能同日而语。
我再一次尝到困兽的滋味。
而常扬似乎正忙于和老爷子接触,每天越来越早出晚归。也许是我掩饰得好,也许是这小子心思全在公事上,除了不时地向我“汇报”进展,或者偶尔请教一些经验上的东西,并没注意到我的异常。
终于选了一天下班后,我等其他员工们都离开了,常扬才回到公司,脸色仿佛不太好看,一回来就径直走进了办公室,砰地关上门。
我犹豫了一下,才走到常扬办公室门前,深呼吸。
开场白我早已想好:
“和老爷子谈得怎样?今晚一起吃饭吧。”
轻轻敲门。
听到常扬在里面问:
“是谁?”
“我,林涛。”
里面没有马上反应。
静静等了几秒,我几乎又立刻后悔。
不禁暗骂自己,这是怎么了,婆婆妈妈反反复复,以我和常扬的关系,何至于这么紧张?
求亲告友的耻辱已在半年前破产时尝尽了,本也以为自己已经无所谓什么自尊心,在遇见常扬之前,为了筹钱连卖身的念头都实实在在地考虑过。但今时今日,一想到要面对常扬,拉下脸皮说出求助的话,我竟然迟迟开不了口。
幸好,门在这时开了,及时终止我的胡思乱想。
常扬手上搭着外衣走出来,很自然地揽住我肩膀,一边走一边说:
“原来你还在公司,正好。向罗萍请个假吧,今晚我们一起吃饭,有事要和你商量。”
我看他一眼,把原来准备的话都咽了回去。
“想到哪里吃?”等电梯时,我问常扬。
“刚才已经叫人去安排了,我想找个安静点儿的地方。”常扬罕有地眉头紧皱,仿佛有什么心事。
走出中信大楼,一辆车子开过来,司机是贴身保护常扬的“兄弟”之一。
“常哥,你要的包厢找好了,老板是熟人,保证安全、安静。”
“好,兄弟,谢了。”常扬语气平平地回答,没有笑容的他顿时显出和年龄不符的凝重,自有一股威严,车子里的气氛沉沉的,竟然使我有点压迫感。
司机一笑,车子飞也似地开出。
包厢里饭菜齐备,但是我俩都没动筷子。
常扬把身体瘫在椅子上,很累的样子,半晌,突然开口:
“今天,老爷子把家族里主要的股东召集在一起,来听我的计划,决定是否投资在广西建立加工基地的事。”
“哦?你事先没告诉我……”
“MD,突然袭击,老头事先也没告诉我。”常扬咬咬牙,“考考考,考死我算完了!”
“结果呢?”
“通过了。”
“那很好啊。”
“没这么简单……现在已经不是贷款问题了,这个项目将由杨氏集团投资,我们执行……另外,老头那边会派一个有经验的老臣子来辅助我。”
“你答应了?”
“……答应了,这是老头肯帮我的条件。”常扬皱着眉回答,“林涛,老爷子还是对你有看法。”
呵呵,何止是有看法,我无奈地一笑。
老爷子看来已下定决心培养常扬做接班人,那么,他一定会按照自己的思路和理想来安排孙子的成长之路,不会允许有另一个人对常扬的影响力超过自己。如果说在之前的考验阶段,他可以任凭孙子挑选左膀右臂的话,那么一旦成为了“皇太子”,说是培养也好、控制也罢,老爷子都会从自己的私囊夹袋里选出足以信任的精英,安插在常扬左右——而这位空降“顾命钦差大臣”手持尚方宝剑,于公于私,恐怕都会视我为障碍物。
看着常扬的神色,我叹了口气,有点干涩地开口:
“老爷子向你暗示了什么吗?常扬,你不需要为难,覃刚他们那边的事已经不能再等,你一定要先争取老爷子的支持。如果有必要,我可以辞职……不过你放心,只要你需要,我不在公司挂名,仍然会尽力帮助你。”
“不对,林涛,你误会了!”常扬一听,顿时急了,“我今天答应老爷子,也是想了很久才决定的,就像你说的,覃刚他们都在等我的消息,我必须做出决定。但是这个决定,对你可能有一些影响,也许以后多了个人在中间指手画脚,你做起事来难免会有些为难,我只希望你了解这一点!但我在这里可以向你保证,我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
我不禁心头一热。
就在这时,这小子正视我的眼睛,以十二万分认真的表情,对我说:
“你是我的人,谁也不能动!”
我愕然看着他,停顿了几秒,终于大笑出来。
“怎么了,有什么好笑!”常扬愠怒。
“呵……”我眼泪都快出来了,“我……是你的人,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你对女孩子表白呢!”
“靠!你,你消遣我哪!”常扬的脸莫名其妙红了起来,“我可为你的事头大了不知多久!别笑,别笑了……我还有事要告诉你!”
“你说。”我收敛笑容,毕竟还是感动——这小子对我,倒确实有情有义。
算我当初没看错他。
自我事业小有成就已来,习惯了商场上逢场作戏、尔虞我诈的相处模式,习惯了所谓成熟稳重、小心谨慎的处世方法,破产之后的人情冷暖,就更不必说。多少年没有试过这样的感觉了,心头一点热血,竟突突地沸腾起来。
且不说他前两次的舍命相救,就冲今天这番话,古人刎颈之交不过如此,我个人受一点委屈又算什么,嘿,哪怕再大的牺牲,也值得了。
“有什么事需要我办,你尽管说,”我再次正色回答常扬,“说起来,我是你的人,这话也没什么错!我们早就是出生入死的交情,我也说过,有生之年都会支持你,既然说得出这话,就不怕那一点点委屈。你不需要担心我有什么想法,也不需要担心不被我理解,我很清楚你的为人。只要能真的帮上你的忙,一点个人荣辱,我还真不放在心上。”
常扬大喜,哈的一声笑出来,忽然做了个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动作!
常扬激动过头的举止和我条件反射的挣扎只在瞬间,等我反应过来,我俩已经滚倒在包厢地毯上,身下的椅子东倒西歪,连桌布都被扯下,酒杯饭碗乒乒乓乓掉了一地。
几乎同时,包厢门砰地被踢开!
常扬的几个弟兄如临大敌猛闯进来。
短暂的沉默。
那几个年轻人脸上都露出了不可置信的怪异表情。
常扬倒还镇静,撑起身体,就坐在地上冲他们挥挥手:
“没事没事,我们一时不小心,你们出去吧,叫服务员来收拾一下。”
接着转头对我说:
“没事吧?我扶你起来?”
我想,我的脸色也不会比那几个人好多少。
看看一身的狼狈,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记忆力:
刚才,这个人高马大的臭小子,竟然像只大型犬般开心地扑过来,张开双臂把我箍进怀里,结结实实来了个熊抱!
结果,老板给我们换了个包厢,饭菜重上。
服务员和常扬的弟兄们退出时,还小心地把门关严了。
包厢里,我没什么表情地擦拭着刚才好不容易在地上找回来的眼镜,常扬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闷声不响地扒了一碗饭,一筷子菜都没夹。
我戴上眼镜,咳嗽一声。
常扬马上抬头盯着我。
“好了,我们继续谈正事吧。”
我扯了下嘴角,算是微笑。
“刚才我,我只是……”
“什么也别说了,刚才没事发生,OK?”我严肃地看着他,“你刚才说,马上就要飞广西,老爷子派过来的人是跟你走还是在永嘉公司镇守?”
“他跟我走,监督广西建厂的项目,而你要留下来主持公司事务,尤其交易会的筹备工作必须保证,我们兵分两路,两边都不能耽误。”常扬终于渐渐回归正常状态,语气恢复了平稳。“但有个问题是,张太太已经好几次汇报公司财政紧张,这事我目前不好向老爷子提,所以在老姐那儿先借了点钱应急。我想,可能平时的一般开支要收紧点,资金全力备战交易会。”
我一咬牙,毅然说:
“没问题,我一定把钱用在刀刃上。别的还有什么?”
“唔……还有就是……我想告诉你两件事。”
第一件事就是关于一直暗中对付我们的“那个人”,但常扬说起来反而不像刚才般郑重其事,我心里又是一动——可见,他还真把我的感受放在头位。
在初步接触杨氏集团的主要股东后,常扬认为老爷子的小儿子、也就是他的“叔叔”杨宪,可能就是多次对我们出手的幕后主使。
“和老爷子同辈的也都是老头了,有的根本没来开会,这些人,只管年终拿分红就事事OK。第二代的直系亲属人并不多,再加上老爷子自己还管事,称得上手里有权的目前也就是杨宪,如果我不存在,等于长子一房后继无人,杨氏以后就是他的天下,嘿,相信他不会喜欢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外甥……玻璃门的事情老爷子至今没有什么反应,为什么?我认为是老头装糊涂,手心手背都是肉。而且,杨宪也是个老江湖,虽然在会上没有明着反对我的项目,却不阴不阳地下绊子。”
我们一直苦苦猜测的悬案,常扬这么几句话就下了结论,我怎么想,都觉得似乎有点轻率:
“以身份而言,杨宪是可疑。但这些毕竟纯属你的推测,我们没有任何证据,不能仅凭一次见面就断定……”
“话是这么说,但我说他有嫌疑,自然有我的道理。哼,证据,我迟早能找到。”常扬却很坚持。
第二件事,竟是关于伍健的。
几张偷拍的伍健生活照片,显示了主角的不寻常爱好。
“伍健喜欢男人……而且你没发现吗,他喜欢……”常扬看着我,语气中隐含怒意,“他喜欢你这种类型的男人。”
我吃惊不小,不全是为伍健的性取向,更因为常扬获取照片的手段。
“你……找人跟踪他?”
“伍健对我们的事,插手得太多了,我必须弄清他的意图,所以让弟兄们去查了查他的底细,这些……嘿,只是意外收获。”
常扬冷冷地说。
也许是晚饭没有好好吃的缘故,我感觉胃又开始隐隐作痛。
19(上)
常扬走后,我一头扎进交易会千头万绪的准备工作中。
分配员工们负责项目洽谈、经贸活动、业务统计等工作,并对他们的前期准备情况进行督促检查之余,公司参加交易会的所有广告、标牌、宣传品需要设计、制作、印刷;洽谈室需要布置,现场展示的产品需要从各加工厂调集,林林总总,琐碎而又繁忙。
常扬在广西的工作也异常忙碌,我们的电话联系常常言简意赅,相互报个进程。而各自面临的困难,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咬紧牙关,只字不提。
好不容易一个周末,我赶在太阳落山前回了家。
没等我上完楼梯,隔着两三层楼就听见宝宝的欢叫:
“爸爸——爸爸——爸爸——”
现在乖女儿会说的“单词”已经不少,发音也清晰多了,我振奋精神,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家门口,原来,宝宝早就穿戴整齐,站在门前张望。
“摇……摇……”
宝宝仰起头,甜甜地笑着看我。
在她身后,是妻带点无奈的表情:
“她闹了很久了,要爸爸带她去坐摇摇。你就带她去玩一下吧,我在做饭,你们回来就能吃了。”
所谓“摇摇”就是在小区便利店门口的几个电动木马,分别做成各种动物的形象,只要坐上去投硬币,就能边放音乐边摇摆——几乎小区里所有儿童都喜欢。
每天饭后带宝宝去坐摇摇是我的任务,也是宝宝和我相处的主要时间,由于最近工作忙,我已经好几天没在她睡觉前回家了,怀着满心愧疚,我顾不上刚下班的劳累,抱起宝宝就往楼下走。
电动木马载着宝宝前后摇动,不知名的儿童歌曲被音箱播放得有些变调,在大人听来和噪音相差无几,孩子们却很享受。我头脑里还残留着白天的工作,又惦记在广西的常扬,仿佛一团乱麻,忍不住走到距离宝宝一丈开外的地方,点了支烟。
手机响了,我一看号码前的区号,心里便是一沉。
我的债务问题,已经拖无可拖,迫在眉睫。
而且以我现在的情况,连离开上海去外地躲债的“老赖”手段都不可能实施。
我叹了口气,接起电话。
不远处,木马上的宝宝笑得仿佛天使。
“爸爸,”她伸出小手,“要!”
合上手机,我狠狠吸了几口烟,把烟头丢掉。
绽开笑容向女儿走过去,我又把一枚硬币放在那只小手里,顺便给她拨一拨小脑门前被风吹乱的留海,细细的发丝软软拂过我的手指,扯得我心中柔肠千转。
抬起头,天边的夕阳只剩下一点儿红影。
夏天已经差不多都过去了,晚风中有了点初秋的凉爽。
我却仿佛置身热锅之上,硬生生煎出了一身汗。
周一上午,刚刚过完周末的人们大多有点懈怠。
为了广告牌的位置问题,我专门到大会组委办事处交涉,结果仍然差强人意。
由于我们公司洽谈室位置不佳,在交易会展馆入口以及商业区、服务区、公共通道等显著位置摆放广告宣传牌和活动灯箱就显得尤其重要,那些地方此刻简直就是各公司剧烈争夺的寸土寸金地,我拿着并不宽裕的资金到处周旋,活脱脱螺丝壳里做道场,受冷落也在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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