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顶之灾!因此,当大酺结束,他和众兄弟、百官叩送君王返宫、自己上了归府车舆后,他那紧张了一日一夜的每根骨骼、每根筋络,都象折了弓的琴弦一样:一下子松散了。
“殿下好瞌睡呀!哈哈哈哈!”
刚上后院外庭庭阶,李泌那熟悉的呼唤声便传入他的耳内。他好不容易睁开眼来,朝李泌苦笑了一下,一边让侍从赶紧给他摘去那箍得头皮发麻的王冠、脱去佩饰沉冗的王袍,一边对李泌道:“长源,孤,今日真乏呀!今日,暂停一日侍读吧……”
李泌笑了笑,过去扶着头上只挽着发髻、身披家常便衫的忠王,向后院正厅之右的内书房走去,并吩咐仆从们:“辛劳了一日一夜,尔等且去歇息吧!”
劳累不堪的仆从们巴不得有这声吩咐,齐齐应了一声,便迅速离开了后院。
忠王的内书房和整个忠王府邸的状况一致:除书架、几案、座榻、文房四宝外,别无饰物,俭朴得令人觉得寒碜。开元初皇帝宣告不准“服珠玉锦绣”的制令,虽无制令废除,实际上宫中从皇帝起皆广饰珠玉锦绣,自动废除了那道制令。但忠王府内,却仍依前制,不少王府仆从,裙布钗荆。
李泌以袖拂榻后,将忠王扶在榻上卧下,然后关了房门,却开了可望庭院动静的两处壁窗,这才转向榻边,低声唤道:“殿下!”
“唉!”忠王烦恼地叹着气,睁开睡意矇胧的双眼,道:“长源,且由孤一睡……”
“殿下!有一天大之事禀告,殿下且休贪睡!”
“唉,……”
“殿下,你即将入主东宫了!”李泌见他仍昏昏欲睡,忙对着他耳朵说道。
“哎?”
象是被烙铁猛地烙了似的,李玙惊叫一声,从榻上一弹而起!接着,他象躲避妖孽一般,迅速朝后退去,充满惊惶神情的双眼,紧紧盯着李泌。全身瑟瑟发抖。
“嘿!殿下,殿下!”李泌见状大惊,一下子跑上去,扶着那僵直的身躯,焦急地叹息道,“唉!殿下,不必如此惊惧,长源还要向你转告大将军高力士之话呢!”
大唐玄宗开元二十六年六月,庚子,立忠王玙为太子。
是年秋七月、己巳,皇帝李隆基御宣改殿,册太子,大赦天下。己卯,册忠王妃韦氏为太子妃。
“哼!这才真所谓‘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咸宜驸马崔隐甫,夺过相府侍女手中之杯一饮而尽,气呼呼地推开那侍女的手,一头躺到坐席上。由于睡偏了,把一大丛依着坐席的白瓣黄蕊菊花,压在了身下。那侍女吓得一下子伏拜在地。
“尔等堂外伺候去吧!”将作监、本府少主人李岫,皱着眉、有些心疼地看了看被崔隐甫压在身下的菊花,然后对月堂伺候的侍女、奴仆们吩咐说。
“依我说,”紧傍着御史中丞吉温席旁的官奴牛贵儿,也咋呼开了,“是他娘的‘猫猫搬倒肉鼎,给狗做了善事’!——这都怪那李适之!贞顺皇后陛下在世时就说过,李适之为承乾论辩是假,提醒三郎不忘太宗遗训是真!哼!……”
“太太宗爷,甚甚么遗训呀?”
“嗨,驸马公,你今儿喝得真不少呀!什么遗训?不就是‘东宫之位,不可……钻营而得’么?”
“错也!”
“没错!”
“我的牛官儿!太宗爷是说的‘经营’,不是钻营。”
“是一个意思嘛!这一回,准是咱三郎又被那李适之用这遗训谏奏过了,咱寿王才提起竹篮下浐河——打了个一场空哟!”
“早知如此,姑丈,上回连着周子谅那死鬼、城东驿那三个鬼头,也该把你这位同宗的小命儿取啦!哼,留下了祸害,祸害!……”
李林甫见崔隐甫呼唤自己,只抬头瞅了他一眼,仍旧自顾自地品着那杯中新酿的菊花酒,并不答话。这神情,配上他那随风微飘的月白色髻带,浅淡的阔袖蓝绫衫,和放在身旁的华贵的犀麈尾,真令人觉得他并非势倾朝野的大唐宰相,而是长隐林泉的魏晋高士。
宰相的神情被吉温看在眼里,他“嘻嘻”一笑。
“吉七,亏你还笑得出声哟?”
“是嘛!咱吉七哥,虽未能列班王侯队中,但总算是西台副贰了呀,怎会不高兴呢!”
平时并不计较他人、尤其是象牛贵儿这样的人说话高低的吉温,此时听了崔、牛二人的戏谑之辞,却愠怒地瞪了牛贵儿一眼。这话可太伤吉中丞的心了。出阁之计,虽是林甫所定,但他吉温却是实施者。想想看,多漂亮的西内大杀戮!多精彩的长乐门之乱!用两百多条金吾卫士之命,推翻了东宫之主,“这都仗我吉温的机敏、才识啊!更不要说城东驿赐李瑛等之死,将宋璟老儿气坏、除掉又一个的挡路鬼。功堪称绝无仅有!结果呢……哼,你宰相大人成了国公,我吉温只升了一个西台副贰,便没有了下文!今年寒食赐火,仍无我吉温的分……”但是,愠怒的吉温迅速克制住怒火,暗暗警告自己:“李十郎在座,吉七,尔不可造次呵!”他的脸上又现出微笑,“驸马公,牛官儿!难道你们真以为本度东宫立主之事,仅仅单凭那左相李适之么?”
李林甫虽然依旧无动于衷地品着杯中之酒,吉温却已发现,自己提出此问,那宰相的两颊抽搐了一下!这个发现,使吉温顿时来了谈兴。他趋了趋身,向崔、牛等人说道:“如果说忠王得主东宫,功在左相的话,还不如说功在内侍省掌教!”
“高力士!”
“正是此老!”
看着吉温大弄玄虚的模样,瞧着崔、牛二人惊奇中又含着愤愤然的神情,李岫深感恶心。他一边将一杯淡黄的、飘着一股菊花清香的酒端到嘴边,一边望着吉温嘲弄地笑着说:“难怪中丞大人未作朝官时,常在大将军府邸出入,以致高大将军大为赏识于你,而荐于君前。吉大人在论人论事上面,远胜我等呵!”
“岫兄夸奖了!”明知嘲弄,吉温却偏当夸奖;他回头朝李岫毫无窘态地一揖,依然回身向崔、牛二人道,“据吉温所知:李瑛死后,李适之并无一字半纸,奏立忠王!此情堂老可证!”
崔、牛二人向林甫望去,林甫亦泰然地微微一点头。
“他可面君密请呵!”
“驸马言之有理!然今春左相即奉旨去云南城,册南诏的蒙归义为云南王,前后将近半载。在他未归之前的六月,今上便已宣制立忠王为太子了啊!”
“着!咱吉七哥说得有理!”牛贵儿的酒意顿消,“自皇后去世,那高力士常侍三郎左右,他好便宜哩!”
“是了!姑丈也曾要我叮嘱咸宜公主,防范后廷……”
“防范,防不胜防啊!”吉温叹口气,又继续说道,“而且此番太子册命前,奏请改易仪注所定的中严、外办及绛纱袍,不乘辂车、改步行入殿门,也分明只有高力士才想出来——教太子邀宠之法!”
“不错不错!听说太子受册之仪,与昔日大不相同。这又为何能邀宠呢?”
听堂堂驸马连这种朝廷大礼都不知晓,李岫嗤笑了一声,转过脸去看着月堂池中的莲蓬,缓解席上那种污秽气氛。吉温却仔细地对崔隐甫解释道:“依我朝之制:凡皇帝大祀致斋之日,画漏上水一刻,称为中严。那时侍中捧笏板奏请圣驾上殿。诸卫士擎戈矛列队于殿庭,文武五品以上便正冠躬身陪位,然后诣阁奉迎。这便是‘请中严’。
“二刻。侍中板奏‘外办’;皇帝冠通天冠,服绛纱袍,乘舆出阁上朝与百官会。这时诸卫于殿庭内外立仗,百官就列队等待圣驾将出。
“皇帝将出,驾发前七刻击一鼓为一严;前五刻击二鼓为再严,出发前二刻击一鼓为三严。
“三严已过,群官随侍中、中书令奉迎于大殿西阶,侍中捧皇帝玉玺大宝,乘黄令进路于太极殿西阶南向,千牛将军执长刀立路北前北向,黄门侍郎立侍臣之前,赞者二人前导。‘外办’齐备。
“外办既备,太仆卿摄衣而入,正立执辂车之辔,圣驾上辂升路,抵致斋之殿。”
“这是皇帝大祀致斋的仪程呀……”
“是呀,附马公。但太子受册命的服式、仪程与此一样!只不过由左庶子代替侍中板奏而已。”
“啊!”崔隐甫明白了,“太子受册之日,奏请改外办为‘外备’,改绛纱袍为朱明礼服,且停中严、不乘辂而步入宣政殿受册,是表示不敢与今上同仪……这样以改仪邀宠的主意,太子确也想不出来……而李适之又未归……”
“适之在朝,太子受册之前,已迁入东宫,他无君命也不能前往拜谒呵!”吉温指明这一点后,补充说,“可与太子往还者,只有那内侍省的‘大掌教’了!”
“这个宫中老物!”牛贵儿泼口大骂起来。
“哈哈哈哈!”
忽然,愤愤不平的众人,却听李林甫发出一阵开心的大笑,他们吃惊地齐齐向李林甫望去,全呆住了——那大唐宰辅大臣,竟举着金樽,仰身躺到席旁的菊花丛中!他见他们望着他发怔,便止住笑声,向他们晃晃手中之杯,指指身下菊丛:“难怪驸马公适才要枕菊而眠,此时老夫以菊丛为席,举菊酿之酒,可谓‘醉卧香阵’了,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崔隐甫、牛贵儿二人一听,也争相效仿,倒向菊丛。
席间,只有吉温和李岫未笑。他们四目所注,是大唐宰相那身躯下的丛丛菊花,被压得枝叶皱裂,花瓣零落……
秋日月堂上的天,竟也这么低,黑得这么快,月堂外的相府总管,已在传命掌灯了。
第十章
大唐皇帝李隆基在册封三儿李玙为太子后不久,下敕赐百姓大酺,庆贺了自己的五十三岁“千秋节”。从六月定立太子到八月的千秋节庆典,一度神情悒郁的皇帝,似乎又振作了起来。闻奏从西京到东都间千座行宫俱已破土动工,于是命中书令李林甫留守西京,自己则由左相李适之、林甫之子将作监官员李岫等官员陪伴,驾出长安,亲自巡视行宫建造的盛况。
不料,起驾时尚兴致勃勃的皇帝仅仅行程三十余里,便在浐、灞二河间的“京东行宫”——即旧城东驿所在地——返驾回銮了。
就在朝中百官对此暗自揣测时,内侍省大将军高力士在南内勤政务本楼北轩前公告文武:“皇帝陛下因圣躬违和,诏罢东巡。众官各归衙公干,暂停朝谒常例。”
文武百官各自散去时,却见太医署、尚药局的官员,引着一批太医,朝南内侧门而入。他们之中,还有几位头戴乌纱、身着绯袍、金发、碧眼的波斯、婆罗门、大秦“胡医”。高力士将众太医引向南熏殿后院、皇帝寝宫。
李林甫面呈焦灼之色,并未归中书省台,却在兴庆殿侧待漏院里等候着皇帝受诊后的消息。皇帝的父亲睿宗,伯父中宗,祖父高宗,曾祖父太宗,都是五十岁过不几年便“龙驭宾天”的,如今,五十有三的今上突然病卧深宫,不仅令他焦急,而且还异常恐惧:二十六岁的储君,一旦登极,对他来说,将会有什么后果,他真是不寒而栗。
“宁王殿下,进宫问病呀!~~”
正向东壁暗自张望的李林甫,听传来内谒者监的传呼声。“不是说皇帝这位长兄也卧病不起了么?亏他还扶病而来……”暗自思忖的中书令,踱到珠帘前,向御道上凝目望去,他一眼便瞧见,在那步履不稳的宁王李宪的右边,竟是李适之在搀扶着!他一直目送着李宪、李适之一行人由内谒者监经兴庆、大同二殿御道,在东内门消失之后,才退回院房中。他想着皇帝病榻旁围着的太子、李适之、高力士……不禁烦躁地来回踱着步,并喃喃自语着:“慢了!慢了!唉!”
晋国公、中书令李林甫从开元二十二年入相、二十三年总揽朝阁以来,总是面含微笑、举止稳重,出谋划策,举步从事可从来都是十分迅速的。让深得皇帝信任的姚崇、宋璟、张说、张九龄陆续失宠,和惠妃里应外合,搬倒东宫旧日之主,也就是这两三年中之事!近来,深知今上已厌倦正事的他,奏请在租庸调法施行时,再行“租资课”,广夺民宅民田,大修琼林府库,富积天下特产,用这金山玉树,酒海肉林,凑出天下殷富升平之象,以纵皇帝安享盛世之志,绊住皇帝巡视天下,掩蔽圣聪。从二十五年驾幸东都后,皇帝眉宇间已露出不愿再受东西奔波之苦的神情,而广筑行宫。对此,他推波助澜,严厉告诫李岫,定要在一年以内使各宫竣工!
为迎合上意,他也拨动了开边之弦。但姚崇、宋璟等因熟悉武备而入相的事例,却使他注意到了万不能让汉将得势,而要起用不通翰墨,只能驰骋疆场的胡人。正是基于此,对哥舒翰、安禄山、史思明等人,他自去岁起便嘱吏部、兵部加以擢升,重用。
在武氏去世前,他媚事惠妃及其左右,处处迎合皇帝之意,已固其宠;并以“照夜白”的下场告诫言官,确已将言路杜绝,养成其奸,为自己打下了相当牢固的基础。
就在他的青云之路畅通无阻时,不曾想到,武氏骤死,后廷无助;东宫新立,却非寿王!这一切,来得那么突然,而使他猝不及防;同自己一样,也是国之懿亲、且和今上实有同曾祖这特殊血缘的左相李适之,却其势逼人!
“李适之,素和废死的太子、二王同气,且与姚、宋、张说、张九龄过从甚密,万一今上一病不起,太子即位,李适之、高力士里应外合,与我为敌,我林甫罢相事小,只怕门庭不保啊……”
“慢、慢、慢……哼!何必如此!”林甫陡地停住步子,展开双眉,“听岫儿说,今上不过偶感风寒而已,我十郎又何必作此杞人之忧!李瑛可废、死,李玙又未尝不可?!宋、姚、九龄等辈可贬可逐,小小李适之,一书生尔,又何足道!高力士!哼,只要我固宠有术,且待寿王再立,他又能奈我何!……”想到这里,李林甫缓缓地踱到榻前,徐徐坐下。心情宁静了。
南熏殿后院内书房。
左相李适之和大将军高力士,正在听着太医署的众太医述说脉诊后的结论。令二人吃惊的是:那碧眼金发的大秦籍太医、汉名黄宁者,在众人陆续归座时,用流利的汉语说道:“我观陛下无病。”
“无病?”李适之刚才陪伴宁王父子入官问病,亲见皇帝呼吸较弱,眉眼不睁,言语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