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金菊,你起来吧!”贺知章四下一打量,已明白牛贵儿在店中干的勾当了。他强压怒火,苦涩地笑着,捋着项下银须,向金菊一抬手,并对挟持着石珂娜的两个宫中小儿道,“放开她吧!此乃众应荐晋京的贤良秀士下榻之所,闹成这样,成何体统!”
两个宫中小儿一听,朝牛贵儿看去,见牛贵儿眯缝着眼,嘴角泛出鄙夷的笑纹,便也朝栈房的天花板一仰脑袋,撇撇嘴,把石珂娜挟持得更紧了。
“贺老大人的话,尔等未听见么?”晁衡见小儿无状,脸色一下子气得铁青。指着那两个人,气恼地问。
对银须银发、身着紫袍、腰悬紫金鱼袋的太子宾客贺知章还稍有忌惮的牛贵儿,根本就没有把晁衡放在眼里。见这位日本人发火,他正好扯鸡骂狗,顶撞知章:“哟!晁秘书,你又何必大动肝火呢?”他翻着白眼仁,又是讥刺,又是教训地说道,“你虽是大唐官员,但此时来这里,不过是要饮酒散心;而我这大唐中使,却是奉敕公干的!恕不奉陪了!尔等站在这儿干吗?还不快快回宫缴旨!”
“喳!”
宫中小儿一听,都狐假虎威地大声应答着,拖起石珂娜,便要冲出客栈大门。
一听是“奉敕公干”,公孙金菊傻了眼。眼睁睁看着牛贵儿等人将石珂娜推着、牵着,往店外带,她却既不敢呼,又不敢哭,也不敢再向贺、衡二人呼救。
“慢!”晃衡却更加恼怒地挡住牛贵儿。
“呵?晁秘书还有何教谕?”
“哼哼!中使所奉何敕,竟可在光天化日之下,掠人妇女?晁衡不才,也在秘书监供职,为何从未见过授命中使掠人妇女的敕令?”
晁衡虽然问得理直气壮,但站在他身后的贺知章,却在暗自摇头:“哎,我的气盛的异邦同僚呵!你也知道:这班花鸟使,名为奉敕搜觅奇禽异葩,实则无恶不作,干着为六宫和千座行宫搜觅美色妙姝的勾当!这牛贵儿更恃今上之宠,何等样事干不出来?与之碰撞,石珂娜更难得救了……”
“哼!”晁衡的喝问,激得牛贵儿火冒三丈!他朝晁衡一抖手中麈尾,冷笑着道,“秘书公虽在秘书监供职,但可叹有许多敕令,你这绯袍秘书,实实无缘得知!知趣些吧!——带走!”
“你?……”晁衡被牛贵儿的口吻、举止,气得一撩绯袍,横冲过去,挡住了牛贵儿的去路。牛贵儿象是受到奇耻大辱似地,也气青了脸,将头上高山冠一掀,猛地扬起手中麈尾,向晁衡当面挥去!
贺知章一见,深怕那麈尾伤着晁衡的脸面,一边朝牛贵儿吼着:“不得无礼!”一边要上前拉开晁衡。这时,一直站在贺、晁身后冷眼旁观的一位头戴席帽、身穿提花玉色绫衫、足蹬线履的四十开外的男子,一把拉开贺知章,拔出佩剑,朝牛贵儿和晁衡之间挥去,只见牛贵儿的麈尾,齐刷刷地被那长剑斩断,飘落于地!
“呵!”
牛贵儿正在大逞骄横之时,却见一道寒光从眼前闪过,他和随从们都吓得失魂丧魄地惊叫起来。紧接着,他便看见自己手中那柄曾助他大抖威风许多年的麈尾,变成了个光杵杵!
趁宫中小儿们慌张失措,机灵的石珂娜一下子挣脱出来,象一阵旋风似地跑到了贺知章和那戴席帽的执剑者身后。
“席帽?绫衫!……撞你娘的鬼哟!”怔怔发呆的牛贵儿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粗粗打量了一番那挥剑者的穿戴之后,象势利的看门犬善于从衣着上辨别贫富一样,立即判断出这多事者不过是一介白衣草民!这发现,使他恼羞成怒,他狂怒地对小儿们喝道:“把这不要命的,给我乱棍打死!”
听牛贵儿一声怒吼,宫中小儿们也纷纷回过神。他们奔进栈内,抓起坐墩、食案、扁担,向执剑者拥去。
贺知章、晁衡一见,紧张地护着执剑者。贺知章急切地对牛贵儿摆着双手,道:“中使休要胡来!”
“哼!他敢断我麈尾,我就要叫他碎尸万段!”牛贵儿唾沫乱溅地打断贺知章的话,晃着手中象牙柄儿,吼道,“我要让他用这条小命,赔我的麈尾!”他领着挥墩扬棍的宫中小儿,扑到了执剑者面前,恶狠狠地向执剑者的头顶挥柄击去,宫中小儿们也把手中的扁担木棍、朝执剑者头顶砸去!
“呵!呵!……”眼看执剑者就要被牛贵儿等人致于死命,金菊母女和店伙、胡姬都恐惧地惊呼起来。
“哈哈哈哈!”然而,执剑者却横剑仰天大笑起来,张牙舞爪向他扑过来的牛贵儿等人被这朗朗大笑陡地镇住了!
“你!你……死到临头,还笑!”牛贵儿被执剑者笑得昏了头,心慌意乱地指点着执剑者道。
“死到临头?哈哈哈哈!”
“你竟敢毁了本大使的麈尾,难道不该死?”
“你只知你有一柄麈尾,不见我这里也有一柄麈尾么?”执剑者止住大笑,从佩袋里“唰”地声亮出一柄麈尾来,直伸到牛贵儿眼前。
“呵?!”
牛贵儿只瞧了一眼,就象被高明的击毬手猛击了一下的空心木毬,直直地朝后溜去。
那是一柄极其华贵的犀麈尾,那漆黑油亮而又柔软的缕缕犀尾,在牛贵儿眼里,比那柄长剑更令他胆颤心惊。他偷偷觑着那麈尾的柄儿:没错!玳瑁柄,装饰着凤形花饰——那是玉真观主、今上爱妹之一的镇观宝物呵!
玉真公主,是今上宠爱的胞妹,当年与今上的宠妃武惠妃十分不和。对惠妃左右之人,如牛贵儿,她也十分厌嫌!……惠妃已死,“我牛贵儿岂可惹她老人家生气?”想到这儿,牛贵儿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项脖。与此同时,他才感到了执麈尾者的分量!他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飞快地转过身去,象一只被盘旋云空的鹰隼盯视着的亡命兔儿似的,两足一蹬,要逃之夭夭。那些宫中小儿见他拉稀,也不知这戴席帽的人是尊什么菩萨,边斜眼觑着,边丢了手中家伙,也要跟他出栈。
“站住!”那人却不放过他们,又一扬手中麈尾,喝道。已溜到栈门的牛贵儿,一听这声喝,身子一哆嗦,乖乖地停住了双足,但却没勇气回过头去。那些宫中小儿却一齐回过身,垂首敛袖,听候吩咐。
“那些东西,难道还要人家店家来拾掇么?”
“喳!”宫中小儿不待牛贵儿下令,便赶紧习惯性地躬身急应一声,怯怯地走过去,拾起坐墩、食案、扁担……送回店堂内。剩下牛贵儿一人耷拉着脑袋立于栈门,他分明感到贺知章、晃衡、店中众人朝自己射来嘲弄、解恨的目光,他真恨天无洞,地无缝,无处可藏。好在宫中小儿们一个个又回到身边来了,但他却不敢贸然行动了:再让那人喝住,就更加臊皮;牛贵儿只恨今儿出门运气太坏,“撞上了他娘的这么个煞神!”
“拾起你那麈尾,滚出栈去吧!”还好,那人下了“逐客令”,牛贵儿恰似听见了敕令一般,一头奔向刚才撒野的过道中间,将乱纷纷的白麈尾扒拢、捧在手中,又勾着头,领着宫中小儿们一溜烟逃出了京东客栈。
“哈哈哈哈!”首先是贺知章,发出了一串解恨的笑声,紧接着,在一片“叽叽嘎嘎”的推窗、开门的声响中,楼上楼下、各厢房里,传来了一片开心的笑声。
原来牛贵儿等人大闹客栈,各道、州、县应荐晋京、住于此店的贤良秀士们也都耳闻目睹,但这些秀士们知道花鸟使在他们所处州、县的所作所为,连地方官也惧他们十分,谁又敢出来招惹是非?这时,见牛贵儿等人狼狈而去,不少正直之士自是开门而出,拍手称快。
“快将阿姆和珂娜,搀回房中去吧!”躲于帐房的少当家,也大大松了口气,以刀拄地,对两位胡姬吩咐道,“她们被惊坏了!”
两个胡姬喜滋滋地打开房门,通过拥挤在过道间的人群,告着罪,挤到公孙金菊、石珂娜的身边。她们正要搀扶母女二人,一抬头,看清了那位侠义之士的面容,惊喜地叫起来!“是‘谪仙人’呵!”
“啊!是诗名远播的李白呵!”围上来的众人一听是“谪仙人”,又惊又喜,纷纷议论着,向李白身边挤去。
“各位贤良,”贺知章和晁衡是遵左相李适之所嘱,特将刚到长安的李白接来公孙栈中,有要事相商的。见李白豪爽,怕他一时兴起,留连于豪饮狂歌中,误了大事,故贺知章忙向众人道,“谪仙人一路辛苦,此时又与无赖辈周旋甚久,定然疲劳困顿。且让他稍事歇息,再与各位畅会吧!”说罢,携着李白,与晁衡一道,向店中走去。公孙金菊这才回过神来,对店伙道:“快将贺、晁二位大人和谪仙人引到击瓯厅去吧!”
望着虽头戴席帽、身着绫衫但却掩不住浑身飘逸之气的李白的身影,众人无不啧啧称赞;想着他刚才那凛然正气,不少人的眼里更露出钦佩之情。但是,见紫衣大员和一位绯袍朝官与李白如此亲昵,一些人眼里也投去嫉妒之光:“听说他早就和当朝左相李适之等人结成了酒肉朋友,如今又有了当今圣上爱妹、玉真公主的庇护,这回‘举贤’的‘解头’非他莫属了!”
李白一见环列室中的瓯器,手就痒痒。他搓着手,一双仍含着天真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些瓯器,公孙金菊一边打量着分别了近六年的李白,一边指着瓯器告诉李白:“从吴道长出京去南陵寻你起,贺、晁二位大人就令小女珂娜演练击瓯了。近日,还把你抄送来的几首诗,都演唱熟了。唉,只说高高兴兴的在这儿为你设洗尘宴呢……”
一听石珂娜连自己新近吟成的诗章也度曲成歌,并伴瓯而唱,李白又感动,又高兴。他关切地问金菊:“珂娜没伤着哪里吧?”
“承问了!”金菊敛衽行礼感谢地说,“她和老妇人一样,是——吓坏了!她正在房中梳洗,少时便可出房侍酒!”说到这里她“呵哟”一声,惭愧地笑着,“只顾饶舌,竟让三位贵人站着,快请入座吧!”
“嘻嘻”,几个侍酒胡姬见金菊扶李白归座,也掩口笑着,上前分别扶着贺知章、晁衡归座。三人在室内南壁前的矮墩上落座。金菊忙问李白:“听女儿说,你在南陵住久了,最喜白酒,我们去常乐坊给你订了上百坛的白酒!”
“啊!竟订了那样多呀?”
“晁大人,你还纳罕呀?”
“是呀,谪仙人虽能作鲸饮,一时也难尽百坛呵!”
“这正应了一句古话:‘智者千虑,终有一失’,而老妇人‘愚者千虑,终有一得’呢!”
“唔?”
“是啊!晁大人,谪仙人虽一时难尽百坛,但本度谪仙人来京,与上次不同;上次他来长安,是仗剑西游;这次是今上敕召晋京应举贤良!依老妇人看来,谪仙人不久也会和二位大人一样,在朝中辅佐君王。那时,他也会象当年的姚、宋二位相爷一样,在放朝之后,便光临老妇人这小栈,豪饮高歌呢……只怕再订千坛、万坛,也不够他尽兴而饮呢……”
“哈哈哈哈!金菊说得极是!”
“不错,不错!哈哈哈哈!”听到这里,贺、晁二人也拍掌笑着,赞同金菊言之有理。
“谪仙人,此时欲用何酒?”金菊见李白拈须而笑,忙转身相问。
李白见问,却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地答道:“请主人为我等烹点茶吧!”
“烹茶?”公孙金菊迷惘地望着李白,又询问一遍。贺知章却从李白的吩咐中,悟到了他的心思,便也对公孙金菊道:“就请主人精心为我等烹茶去吧。”
公孙金菊明白贺知章要他们暂且回避,她敛衽一拜,领着胡姬和店伙们出室去了。
公孙金菊等人虽已避去,但贺知章和晁衡交换了数度目光,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原来左相李适之嘱托之事,对于深知李白操守的贺、晁二人说来,从一开始便感棘手。
此番广举贤良之举,虽说使天下瞩目,万邦关注,但自皇帝下敕不久,右相李林甫便已看出皇帝下此敕书的背后,掩盖着朝中以左相李适之为首的一小批朝官,向自己的势力展开的攻势。在月堂密议后,李林甫奏告皇帝道:“举人多卑贱愚聩,恐有俚言污浊圣听。臣请补敕令郡县精加试练,灼然超群者,方具名送省,委尚书复试,御史中丞监之。所试诗、赋、论及第者,方可奏闻陛下,再行殿试。”皇帝闻奏,深觉林甫虑事妥帖,当即允准草敕,诏告天下。
此敕一下,顿使李适之、贺知章等人束手:他们奏请广求天下贤才的本意,就是想让天下贤才能逃出总管文武选事的右相那妒贤嫉能的魔掌。而皇帝补降此敕,无疑又将天下贤才置于李林甫的魔掌之中!须知:即使侥幸被荐入京,而主管复试的吏部尚书,是驸马崔隐甫,御史中丞,则是吉温,这二人,号称右相的“崔网吉钳”,周子谅,严挺之,张九龄,曾陷于这网、钳之中;连太子、鄂、光二王也被他们活活网牢钳死,他们焉能放过这些尚是区区草民的应荐赴试的贤良秀士?
然而,敕书已降,他们又有何办法呢!
适之与贺、晁等人发愁之余,只得想法确保他们已知的在野贤良能得觑天颜,不受网、钳之害。最使他们关注的,便是眼前这位李白了。好在李白的诗名,早为玉真公主倾慕,知道此情的李适之,亲去玉真观代李白求玉真公主,请她直荐李白于皇帝,免去他参加复试一事。玉真公主听后,慨然允诺,以镇观宝物犀尾拂尘相借,教适之交与李白,凭此去南内晋谒君王。适之大喜过望,回府后急请贺、晁二位相商,并将犀麈尾托付二人,要他们教李白休去省复试,即赴南内见驾。
昨日傍晚,贺、晁二人在延兴门接到仗剑催缠的李白,虽在贺知章府中,将玉真观宝交予了他,但贺、晁二人却并未向他说明真实用处。按理,对他讲明朝阁真相,劝他凭玉真观宝直接见驾,休去复试,实是为了不误贤才,是既无可奈何而又在情理之中的举动,绝非狗苟蝇营。但对这位心高气傲的谪仙人说来,若一言失当,不仅会使他觉得是受了亵渎,而且万一挥缰而去,则于君国大为不利。
对这位小自己近四十岁、今年四十二岁的忘年交,贺知章既慕他的诗名,也佩服他的抱负。早在六年前的开元二十三年他们初会京东客栈时,他就向贺知章激动、豪迈地宣告自己的志向是“申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