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睫把要煮的菜从冰箱拿出来,李善翔就在旁边帮忙洗菜、剥虾壳,两个人肩并着肩小声地说话,一副很亲密的样子。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啊?我都快哭出来了啦……」
「你没有发现他表情很丰富吗?反应不错啊。」
「不错?你有没有搞错啊,他在瞪我们耶……」
「难怪我觉得背后刺刺的……」
「善翔,你不用帮我剥虾子啦。」
「没关系,我想帮你。」
「不、不是啦……虾子很贵耶,被你剥掉虾头之后,就只剩虾尾巴了。」
「对不起……」
「没、没关系啦……」
晚餐也是在十分吊诡的气氛下进行,按照李善翔的吩咐,纪睫时不时会红着脸夹菜到李善翔的碗里;每当李善翔笑着说好吃,他就会害羞地回答「你喜欢就好」,然后低下头默默拨饭;当他低头拨饭的时候,李善翔就会接着夹菜给他。
如此周而复始,好像对方的碗才是自己的碗一样。
旁边的张惟元一直用可以电死蚊子的视线瞪着他们,尤其是当他们两人的筷子夹起菜,放到不是自己的碗里时。
纪睫小口小口地吃着饭,愈吃愈觉得自己会消化不良,心里疑惑又没法子问,总会忍不住偷觑李善翔,佩服对方可以在张惟元杀人的目光下,无动于衷地吃饭。
饭碗叩的一声敲在桌子上,纪睫吓了一跳,却只是低下头不敢看张惟元的表情。
「小纪,小纪!」张惟元皱眉,凶巴巴地吼他。
纪睫只好乖乖抬头,看了看桌上张惟元放到他手旁的碗,又见张惟元一脸不悦地瞪着他,纪睫委屈地咬咬嘴唇,最后才鼓起勇气问:「你不吃了吗?」
张惟元立刻把碗拿起来,重重地哼了一声,然后一口气夹了好几道菜,低头猛塞饭。
「哈哈哈哈哈哈……」对面传来李善翔夸张的大笑声,李善翔甚至把碗放到桌上,捂着嘴,一副想忍却又忍不下去的模样。
有什么好笑的?纪睫嘟着嘴看着李善翔,这顿饭就他一个人吃得开心,自己都要吃得胃溃疡了。
饭后,又食不知味地吃了水果,李善翔帮着纪睫收拾餐桌,一起洗碗。
虽然说是一起洗碗,不过李善翔的工作也只是把纪睫刷好的碗,拿到水龙头底下冲干净,但是比起从来不会想帮忙他的张惟元来说,李善翔有一种绅士的本能体贴。
最后时间差不多了,纪睫就跟着李善翔到门口,送他回去。
家门半开,两个人一内一外地站着,相互凝望,就在纪睫「含羞草触发运动」再度发作的时候,李善翔用手轻轻拨了拨他耳边的发丝,低下头唇几乎快要靠上他的耳朵,轻声地道:
「我回去之后,不管他问你任何关于我们的事情,你一律不承认也不否认,知道吗?」
「嗯。」纪睫红着脸点点头,极力忍住自己把李善翔留下来,陪他面对张惟元的冲动,和李善翔挥挥手,才关上门,准备回房间去。
「小纪。」
听见这声音,纪睫整个人就瞬间冰冻了,苦着脸却无奈地回头,小脸努力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
「你跟那家伙是怎么一回事啊?好得这么恶心。」
「没、没有啊……我对他跟对你还不是一样。」看着张惟元一边眉毛挑起,噘着嘴巴,纪睫就知道他是真的很不高兴,心里不禁有些害怕,却还是嗫嚅着回答。
「一样?那你刚刚为什么不夹菜给我?」
原来他刚刚把碗放桌上是想叫自己夹菜给他啊?纪睫这下才明白。
「你自己会夹嘛……」纪睫小声地说。
「我自己会夹,他就不会啊?他没手吗?」想起刚刚吃饭的情况,他的内心就开始不平衡了。他跟小纪认识都有五年了耶!小纪也不见得会主动夹菜给他,那家伙跟小纪才认识多久啊?
「因为他跟你不一样嘛!」没有办法,只好随便回答,纪睫说完立刻跑回房间,锁上门,几乎等于是落荒而逃。
背后的门板,让张惟元敲得砰砰响。那个人现在肯定是气炸了,边敲门还边怒吼着:「我们到底哪里不一样!」
哪里不一要?这还用问吗。
「你根本就看不出来我喜欢你,对吧?」纪睫背倚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把脸埋进膝盖里。
「还好,你看不出来我喜欢你,还好你看不出来……」
闷闷的声音,被锁在手臂与大腿环抱的空间里,纪睫狠狠地咬着唇,吞进所有不规律的啜泣。
「还好你看不出来……我真的很喜欢你……」
即使只隔着一扇门,那么近的距离,那个只顾着敲门吼自己的人,也不会听见。
什么也……听不见……
时光的流逝,快得令人想抱怨,回到最初相识的那一刻,要说后悔,却怎么也不能轻松擦去一切。
那时候的自己,抱着厚厚的一叠批改好的考卷,低着头,只想快速通过邻近球场的走廊,每次他经过的时候,总是很容易有球从他的身侧擦身而过。
刚开始还以为这是巧合,但是日子久了,他也开始注意到,那些针对他而来的球和嬉笑声。
只要经过这个地区,他就像是射击场上的靶子一样,随时要担心不长眼睛的球,恶意地飞向他。
尽管内心害怕,但是面对老师,他却也说不出一句能为自己改善这种情况的话。要说被欺负的话,其实也没有明显的证据,或是受到什么损伤,就算真的被球打到,那也只是不幸的巧合而已。
无奈的是,身为国文小老师的他,总是必须在上课之前,把大家的作业本、考卷或是作文簿,先行拿到班上分发、准备;更无奈的是,他没有其他的选择,好比绕路什么的。
为什为呢?内心也无数次地问过这个问题。
是因为他的成绩比较好,受到老师的疼爱?还是因为他不像一般的男生,有矫健的身手,强壮的体魄?
其实他也很讨厌害羞又文弱的自己,可是……这些话,他又能向谁诉说?
揉揉眼睛,要自己不可以软弱地哭泣,头还有些晕眩,但是他必须在风吹来之前,捡起散落地上的考卷。
一双小麦色的手臂,在他的眼前捡起方才狠狠打中他后脑的球。
憋着气,纪睫有些害怕地抬眼,看向面前的人,握紧了手里的考卷。
那个人把球高高举起,对着球场的方向,大吼。
「谁丢的球?没长眼睛啊!砸到人还不道歉!」
一瞬同,眼前有些迷蒙,在这种时刻,脸上出现笑容,是不是不太好?可是他就是没有办法不扬起唇角。
是张惟元。他看着眼前一脸凶神恶煞的阳光男孩,低头,手里正好抓着这个人的考卷,四十八分,好烂的成绩。
纪睫忍不住,微微地笑了。
「啊——好难,这个真的好难。」趴在桌上的男孩,把国文课本当作棉被,盖在头上,哀号着叹息。
「惟元,老师已经给你机会补考了,如果你再不好好念的话,你会被当掉的,学校几乎没有人因为国文重修,所以老师才会要我监督你复习。你看,只要把这些重点背起来,你就一定可以及格的。」纪睫苦恼地看着自暴自弃中的张惟元,趴在桌上的张惟元,似乎打算闭上眼睛呼呼大睡,度过这个难熬的午后。
「我真的不行啊……给我算数学还比较快,我国文和历史就是背不起来嘛,而且哪有人补考还出这么多题的啦,重点这么多,干脆叫我背课文算了。」张惟元随意地翻着课本道。
「嗯……偷偷告诉你,这次补考的考题里,真的要默背一小段〈琵琶行〉喔。」因为是国文小老师,他不小心看到补考的考题。他出于善意地提醒某人,不要再虚度光阴了,赶快念书比较实在。
「啊?我会死,小纪,我一定会死的,那种东西,活人怎么可能背得起来啊?」张惟元抓着纪睫的肩膀,摇晃了一阵,最后干脆阵亡,直接倒在纪睫不甚宽阔的肩膀上。
「很多人都背起来啦。」纪睫好笑地看着耍赖的张惟元,认识他久了,才知道他性格中孩子气的部分,跟爱耍酷装帅的外表不一。
「小纪……你帮我。」搂着纪睫纤瘦的身体,张惟元开始动之以情。
「我是在帮你呀,你赶快念。」纪睫手拿着课本,迅速摊开考试范围中的一页,啪地放到桌了上,难得的有魄力。
「不是啦,明天反正也是你放学后留下来负责监考,老师都说了他有事不能监考了,你就好人做到底,帮帮我啦。」既然老师都这么混了,不是摆明了,给他现成的机会吗?
比起作弊这种小事情,老师肯定不希望为了他一个学生,暑假还要特地到学校上课的。
「作弊?不行啦——」平生没有做过亏心事的乖小孩,光是想到这两个字,都觉得罪过。
虽然一直拒绝,但是到了第二天,真正监考的时候。
看着用龟速写考卷,望着默写题发呆的张惟元,他还是心软了。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低着头,捏紧了狂冒汗的手心,纪睫小声地默背课文。
那是他第一次作弊,因为他不想让惟元被当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帮惟元作弊,自那天起,惟元对他的态度,就显得更亲昵无间了,套句惟元爱说的话,自己成了他的「自己人」。
也许是因为惟元开始和他称兄道弟,两人感情好得不像话,之前那些会趁机欺负他的同学,也变得不那么排斥他了。
他的高中生活,逐渐地改善,变得不那么讨厌,不那么惨澹,开始有了他一直想要的东西,好比说欢笑声、友情……这些他以为他可能永远也无法体会的事情。
「小纪,中午一起去打球。」下课钟声一响,惟元就奔过来,手里抱着一颗篮球,搂着他的肩膀道。
「惟元,你确定是我打球,不是我被球打吗?」根据上体育课的经验,他知道自己运动方面很弱,打篮球……他感觉自己还比较像那颗球,任谁扑过来,他都防守不住的。
「嗯……也对。」惟元沉吟了一下,然后又笑开了,拉起犹豫不决的他,道:「那你来看我打球。」
「好呀。」于是他的生活,除了「读书」和「读书」之外,终于,开始添加新的项目。
他会在中午的时候看惟元打球,帮大家买饮料和便当,午休时和大家围成一圈在篮框附近坐下,一起吃饭一起聊天。
这种改善,令他变得比以往开朗,脸上的笑容也变多了。
他喜欢和大家在一起,更喜欢和惟元在一起。
惟元就是那种谁都想和他在一起的男生,有他在的地方,就会很熟闹,笑声特别多,谁都想和他做朋友,他对朋友也真的没话说。
虽然有时候好像会耍脾气,但事实上他很容易就会忘记,上一秒和你发生过节,下一秒他还是会笑着和你打招呼。
而且他总是能让你觉得,你是他最重要的朋友。
他会对你撒娇,对你任性,也会对你好。
就算有时会感到拿他没有办法,但怎么也不可能讨厌他,甚至还会希望他的目光,能永远只停留在你身上。
等到意识到自己这种想法很不应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那时候的自己,也才是个高中三年级、准备和大考厮杀的学生,怎么能够了解自己心里那么复杂的思绪和情感,究竟从何而来?应不应该?
爱情的到来,像是风一般,看不见形体,却能感受到它的急切,咻地钻入心扉。
就像是大病一场,他在一瞬间变得憔悴。
「小纪,你没事吧?昨天又熬夜念书喔?干嘛把自己搞得这么累,真是的……」惟元走在他的身旁,搂着他瘦小的肩膀,见他捂着嘴咳了两声,立刻伸手,轻轻地拍抚他的背脊。
「念不完嘛。」纪睫淡淡地笑了笑,很快垂下眼睫。
不是念不完,是睡不着。
只要想到惟元和隔壁班的女生在谈恋爱,他的心就觉得抽痛,无法呼吸,难受得睡不着觉。
所以只好借由不断努力温习、做参考书习题,来麻痹自己,不去想那些不由自主浮现在脑海中的画面。
把惟元可能亲过那个女孩这种想法,用数学公式踢走。
把惟元牵着那个女孩的手,和她一起放学回家的记忆,用五千个英文单字压扁。
把惟元无奈的对自己说「对不起,星期天要去约会,所以不能和你一起到图书馆念书了。」的那句「对不起」,用历史年代和事件淹没。
却在背诵的时候,忽然自嘲起来。
单向的爱情,本来就是不平等条约,是他将自己剥削,怪不得谁。
「算我拜托你好不好,念书再重要,身体也要顾好啊。」惟元搂着他的肩膀,捏捏他几乎只剩一层皮的脸颊,然后不悦地轻拍他的脸,抱怨道:「你看你,都瘦了,亏我还教你怎么练壮身体,你完蛋了,你这样哪个女生会喜欢你?」
「我没关系,她们喜欢你就好。」他腼腆地笑,笑容却不免有些苦涩。
「唉唷!干嘛这种表情,我开玩笑的啦。我们小纪,功课好、长相好、脾气也好,一定会有女生煞到你的。」惟元没有搞懂他笑容里苦涩的意涵。
他的心情有些失落,却有更多的庆幸。他不懂,所以他不会喜欢他;他不懂,所以他才能放心地喜欢他。
他的爱情,是一条狭窄却漫长的单行道,他望不到远方的风景,只能永远看着喜欢的人的背影。
后来惟元失恋了,就在大考前两周。
那一天晚上,惟元到他们家找他,他永远记得,当时惟元脸上的表情。在他关上房门之后,那个十七岁的男孩,从背后抱着他,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号哭着,用眼泪狠狠地宣泄悲伤。
「她为什么要和我分手……」惟元哽咽着说,声音里有无限的委屈,不懂对方那颗善变的心。
他看着伤心的惟元,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复杂的心情,就好像他看见惟元和别人在一起,内心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一样。只是这种情绪却是相反的,这时的他,是打从心底的感到开心,却深深地觉得自己不应该。
他不知道要怎么安慰他,他想说,没有关系,至少你还有我啊,我很喜欢你……
最后那一句,他根本没有勇气说出口。他甚至不觉得,自己在惟元心中,有那种重要性,如果他够重要的话,惟元又怎么会抛下他一个人在图书馆傻等了三个小时,溜去陪女朋友?
又来了,真讨厌会计较这种事情的自己,明明不想去在意,却反而无法忘记。
「什么叫和我在一起没有安全感?这是什么意思啊……我根本不懂。」悲伤的惟元,很不服气地说。
我懂。纪睫看着生气的惟元,想想还是觉得自己不要开口比较好。
「为什么?我真的很喜欢她……」惟元抱着他,又开始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