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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慧臣后来想了很久,自己那一刹那的茫然到底因何而来。
是因为家家户户欢声笑语,而自己一个人孤灯长夜?还是因为在这个传统的、特定的团聚日子,于是平时的寂寞一下子扩大了十倍?又或是因为本来以为已经习惯了的这种生活却被刑锋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扰乱了心湖?
一下子闪了神儿,半天没有恢复过来。
等他清醒了,简直有点愤怒了。
老子心情刚好了一点,你为什么一定要问这么深沉的问题啊?
视线能够重新聚焦的时候,屏幕上那行字微微闪烁着,仿佛可以看到刑锋在那头轻轻的叹息。
“乔慧臣,这种清冷的生活,真的就是你要的吗?”
第13章
乔慧臣这个年没有过好。
刑锋最后那句话触动了他的伤心事,虽说当时并没有怎么的,但方才提起的兴致已经全无。躺在被窝里的时候,也不知怎么,眼泪就缓缓沁了出来。
这种无名的委屈最让人痛苦。
也没有因为什么具体的原因,就是觉得心酸。平时不如意的事情当时一笑而过,以为自己也没有怎么在意,但其实一点一点都积存在心里,日积月累,只需一个触机引发,三岁时遭遇的龌龊事都清楚地想起来。
童年实在不堪回首,而前景又十分堪忧。
这样下去的话,搞不好至老、至死,他都只是一个人。
没有人跟他有关系,他是独立的、孤独的、无援的、孤伶伶,一个人。
每逢节假日,别人一家团聚的时候,陪伴他的只有冷清孤寂的夜晚,而那种冷清,是他无论怎么调适自己的心态都不能够适应的。
一个人。
这三个字让他不寒而栗。
年纪老大,终于觉得屋子静得出奇,静得连耳膜都开始不适,于是渐渐不能忍受那种静寂,开始随时随地开着电视听着人声,或是学会喃喃自语,等到别人开始以‘乔老头’这种称呼来称呼他的时候,也许会养两条狗,视它们如亲子,每天把它们当成谈话的对象。可以想象,那通人性的褐色眼睛会温驯地看着他,也许狗儿也知道主人是寂寞的吧,于是安静地坐在他身前听他说话,又或是舔舔他的手,以示安慰……
等他老得走不动了,也许会搬去老人院吧。不过更有可能是因为急病死在家里,死了几天尸体发臭了都没人发现也不一定。狗儿们不知道主人为什么倒地不起,围着他低低呜呜地叫,但不管它们怎么舔他他都不会再醒过来了……
晚会的主持人喜气洋洋地宣布:“……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
没人听他废话,都放鞭炮去了,即使还有坐在电视机前的,电视的声音也被那四面八方响起来的鞭炮声给掩盖住什么都听不到了。鞭炮声一阵响过一阵,烟雾迷蒙。虽然关着窗,但空气中硝火的味道还是一丝丝地钻进来,窗外黑漆漆的夜空礼花满天。
在这个普天同庆欢声笑语的夜晚,窗外的热闹喧哗是不属于他的,乔慧臣蒙着被子失声痛哭起来。
换作平常,刑锋也许不会故意去揭乔慧臣的伤疤。
而且这种话题,如果面对面的提起来,也会觉得有点尴尬。
但那天他喝了一点酒。又刚好大家都是在网络上,这种见不到面的交谈方式多少会令谈话的人有点肆无忌惮。
大年三十,这么特殊的夜晚,刑锋不相信象乔慧臣那么敏感多思的人,会在这样的夜晚毫无感触。
这是个好机会。在热闹的夜晚,孤寂的人会变得很软弱,说不定有机会让他听到乔慧臣的真心话。如果他向他流露他内心真正的想法,诉说他的寂寞和对未来的恐惧,他肯定会二话不说飞车赶回重庆陪伴在他身边。
但敲完那句话发送过去之后,两边都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乔慧臣毫无预兆的下线让他惊了一下,刚才在餐桌上的三分酒意顿时消退得干干净净。
对乔慧臣这种事事讲求礼数的人来说,没打招呼就下线是不太可能出现在他身上的。难道……他生气了?或是……伤感了?
不管是哪一样,对他们如今相对来说较为稳定的关系只怕都是有影响的吧。这种影响是好是坏呢?刑锋不太有把握。作为一个公司的决策者和管理者,他讨厌这种没把握的感觉,但偏偏乔慧臣又是个最充满变数的人。
就这么忐忑的过完了大年夜,初一早上起来,刑锋估摸着这时候也不会打扰到他睡眠了才打了一个电话过去,但电话一直不通,刑锋重拨了三遍才想起应该是昨晚充电时没有开机的缘故。
一直到初一晚上,乔慧臣的手机仍然没有开机,也没有上QQ。
失去乔慧臣的联络,刑锋心里开始有点不安了。
不会出事吧?
不会真的出什么事吧?
刑锋觉得自己有点杞人忧天,会出什么事呢?
但大概是和乔慧臣来往得太密切的缘故,害他近朱者赤地也跟着思想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起来。
……
人一旦软弱起来,什么灰心失意的事情都是做得出的。最常见的,就是终结自己的生命。
虽说‘千古艰难唯一死’,但,自杀其实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生命是很脆弱的,安心要死的话,只要什么都不再想,不给自己任何犹豫的时间,眼一闭,就成功了。
……
但愿只是胡思乱想。
初二的早上,仍然联络不上,再迟钝的人也感觉到他外表下隐藏着的坐立不安。父母关心地问他怎么了,刑锋趁势提出担心朋友出事想早点回那边去看看的想法。
刑锋的父母都是很通情达理的人,虽然大过年的也不太舍得儿子这么早就离开,但到底还是同意。
一路飙回重庆的时候刑锋心里其实也很清楚如果真出了什么事这时候回去只怕也是晚了。但,如果不能用两眼亲眼确定乔慧臣完好无损,光是在脑海里臆测他是否平安就足够让他猜得发疯了。
大力拍打乔慧臣家的门的时候,刑锋都作好要撞门而入的准备了。但,老天似乎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谁呀?”门很快就拉开了,乔慧臣出现在门后。
“……刑锋?”他很诧异地看他,“你不是初四才回来吗?”
刑锋一步踏进来。
如果这是演戏,这个时候他应该上上下下扫视乔慧臣数眼,确定他平安,在大松一口长气之后一把将他紧紧揽入怀中;又或是恼羞成怒,抓着他双臂大声质问他‘为什么不开机?知不知道我担心死了?!’
但这到底不是演戏啊。
刑锋什么也没做,在看到乔慧臣,并听他诧异的那样问过他三秒钟之后,他就已经完全冷静下来。
“……啊。我提前了。”
说了也跟没说一样。
乔慧臣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忽然想起了什么,马上向电脑那边飞扑过去。“哎呀,我的号!”站在一堆怪物里呢。
似乎是……什么事都没发生。
刑锋一边觉得自己急匆匆的从成都赶过来跟个傻瓜没区别,一边不知怎的又有点失望的感觉。他当然不是希望乔慧臣有事啦,但乔慧臣如平常般的样子又的确是令他失望。难道那些话对乔慧臣一点影响都没有?怎么可能,他神经明明没有粗到那种地步的。
换了鞋进来,在不让对方发觉的情况下刑锋尽量不动声色地仔细打量着他。竟然一点破绽都没有,难不成乔慧臣掩饰的功力更上层楼,真的可以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还是他已经发泄了负面情绪,所以可以又心平气和的如常生活?
“你电话怎么打不通呢?”
“嗯?”乔慧臣聚精会神于游戏中,过很久才象是反应过来似的。“哦,电话,我都忘了开机了。”
……
“那QQ呢?”
“……玩游戏太卡了啊,你知道我电脑设置不好。”
听了这样漫不经心的回答,刑锋简直气馁到极点。神经过敏了,居然忘了乔慧臣就某方面来说是特别没心没肺的一个人。他可能根本就没意识到会有人担心他,等他开机的时候发现有自己那么多的未接来电时说不定也只会莫名其妙而已吧。
唉,要追求乔慧臣这样的人,没有良好的心理承受能力还真是饱受打击啊。
玩游戏玩到告一段落的时候,乔慧臣伸了个懒腰,左右转动僵硬的脖子,终于发现屋子里的另一个人好半天都没出声了。那人坐在沙发上瞪着手提电脑屏幕发呆。
“刑锋?”
刑锋慢吞吞看他一眼。
哼,终于注意到他了吗?
太过分了,刚接触的时候虽说只是出于礼貌,但乔慧臣到底也还会虚情假意地嘘寒问暖一下,绝对不会做出冷落别人的事情。但现在也不知道是太熟了还是那游戏真的太吸引人,彻底让他忽视屋子里的其他人——不,在乔慧臣眼中,他刑锋大概已经不能算是人,只是如屋子里的桌椅一样是一件家具而已吧。
侧眼睃了睃那些款式颜色都已经极其落伍的死物,想到自己在乔慧臣心目中已经沦为和它们同等,心中忍不住就泛起难言的滋味。
有没有搞错!他可是行情年年看长的黄金单身汉啊!
“你在看什么?”查资料吗?
刑锋又哼一声。“毛泽东的《论持久战》。”
“啊?”打到一半的呵欠立刻停住,乔慧臣看他的眼光充满着惊异。没事看那个干什么?
刑锋没好气地道:“我要充实一下理论知识,顺便坚定必胜的决心!”在心中默念语录: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乔慧臣,总有一天要把你打倒在地!
“是吗?”乔慧臣疑惑地看他一眼,点了点头,“原来你还是党员喔。”政治觉悟很高嘛,不象他,到老到死都只是曾经的少先队员而已。
“我党……”刑锋彻底无语,有一种虚软的无力感。乔慧臣,你不是这么小白吧……哪怕你只是笑着开玩笑地说一句‘哇,战斗指数很高啊’,我也有理由接下去啊。
怨艾地扫了那男人一眼,却十分伤心地发现那个人又埋头于游戏中去了。
……
他承认乔慧臣是个很特别的人,当初他也是被这种特别吸引的。但现在他不得不承认另一个事实:有时候他的特别也是很伤人心的。
不甘心再被他冷落,刑锋索性把手提放到一边,坐到他身边去。看着屏幕上那炫目到让人眼花缭乱的光效效果,他没好气地问:“这个真有那么好玩吗?”早知道他会玩得这么废寝忘食,当初真不该为着让他高兴而替他搞到内测号。
“还不错啦……”虽然是很含蓄的肯定,但从乔慧臣专注的态度和热忱看得出他其实相当喜欢这款游戏。刑锋侧头看了看他,这一看,就再也转不开眼了。
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可以看到乔慧臣长而翘的眼睫毛,根根分明,比女人刷了美宝莲增长型睫毛膏还要来得好看密集,如果钉在墙上简直可以当挂衣钩使用。
不知道嘴唇刷过这片密林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呢……
发现自己的思路在往一条危险的道路上滑去,并且跃跃欲试蠢蠢欲动的心也在叫嚣着渴望实践,刑锋连忙硬生生把眼光调开定在屏幕上,装出一副很认真在看他玩游戏的样子。
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自己刚才的目光有多露骨,幸好乔慧臣一直专心盯着画面,没有转头看他一眼。
心存侥幸的同时,又隐隐觉得自己好象错过了一个机会。其实刚才他可以真心赞美一下他啊。比如‘乔慧臣,有没有人同你说过你眼睫毛长得很好看?’
他一定会心不在焉地回答说‘嗯,我们家亲戚都这么说’。那他就可以趁机开开玩笑,取笑他,‘那有没有人亲过你的眼睛?’然后打打闹闹,半真半假,搞不好他还可以趁机揩揩油的说……
“刑锋……开年之后,我想换个工作了。”
正在那里胡思乱想设计剧情,忽然依稀、仿佛、好象听到乔慧臣说了一句这样的话。
“……嗯?”刑锋一下回过神儿来,坐直了身子看住他。“你刚才说什么?”听错了吧?是幻觉?
乔慧臣没有看他,眼睛盯着游戏画面,头也没有转过来,“我说我想换个工作。”
刑锋有点意外,同时亦有种隐隐的喜悦。
不过刑锋是很沉得住气的。先要问清楚再说,“想换个怎样的工作?”
如果只是从查询员换成仓库保管员那就先保留自己的喜悦,有欺骗感情之嫌。
“嗯,文员吧……”
“哦……”
刑锋内心窃喜。难得他自己开了窍,这是好事啊。虽说作为公司老总,他深知查询室的工作相当需要乔慧臣这种好耐心的人,但,私心来说,他却更希望看到他从那间密室走出来面对人群。
至于查询室下一任职员人选嘛,那不是他该操心的。让郝大通头痛去吧。
乔慧臣听他哦了一声就没了下文,手上继续打着游戏,眼角却偷偷瞄他一眼。他误解了刑锋的沉思,嗯了一声,连忙发表声明。“我不是想开后门让你给我安排个好工作喔……只是想听一下你的意见……”
刑锋回过神儿来,看着他微红的面孔温柔的一笑。“我知道……很好啊。不过怎么想到要换工作呢?有什么原因吗?”
人呢,除非是血液里有着天生不安定的分子,否则多数都是安于现状的。尤其是乔慧臣这种天性就带着几分懒散对生活又没有太高要求的人,求上进这种促进人类社会发展的行为根本就不要指望发生在他的身上。如果不是有着特别的原因,他不会突然想到换工作吧。
千万不要告诉我说你是想存点钱准备成家了。
如果乔慧臣真的这么说,搞不好他会一口血喷在显示屏上也不一定。
“也没什么特别原因……”光听语气的话呢,是觉得他满不在乎的,但看着他面孔才会发现他只不过是用满不在乎的含糊语气来掩饰脸上隐隐的赧意而已,“就是想……换个生活方式了……”
刑锋静了静,差点‘乌拉’一声欢呼出来。
不容易啊!
乔慧臣跨出了这一小步,却是他追求事业上的一大步。
原来年三十那几句话还是有效果的,至少让乔慧臣产生了危急感和紧迫感,他终于想到这样不行,要改换他以往的生活方式了!
刑锋内心激动不已,盯着乔慧臣微红到可爱得不行的面孔,简直想把他抱起来狠狠亲个几口。
不过这么做的话会把他吓一跳吧,忍耐!忍耐!
刑锋藏在椅子下面的手张了又握,握了又张,这样反复动作着仿佛就可以极力按捺住激动的情绪。如此这般,过了五分钟,他才重重清了清喉咙:
“乔慧臣……人际纷争呢,是免不了的。但职场,其实也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他鼓足勇气,瞄准他的手背把大手覆盖上去——乔慧臣的皮肤冰冰凉凉,刑锋下意识地就使力握紧,仿佛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