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被他唤做“伯颜”的金官倒是很听劝,细细又喝了两口,笑道:“你们南人最会弄这些拐弯抹角,委曲转折,连一个酒也讲回味。依我说——是你们的嫩喉咙禁不住烈酒灌,不似我们金人生下来就是喝酒长大的,那才是真英雄、男儿汉,你们是先把什么都盘软了再说。”说着
,回头吩咐身后的金官道:“记下,回头和南朝使者说,这苦苏酒和造这座醉颜阁的能工巧匠都叫南朝给我们皇帝送来。”
说着口里哈哈一笑:“没错,这酒是有些味道,但你们南人再巧有什么用?不够强的话,再巧的东西也是拿来给我们用的。”
杜淮山听那金人说话脸上就不由一怒,沈放却轻声一叹道:“可惜,他说的大致没错。”祟奇尚巧不能说不是南朝人积弱的一大缘由。他们都不想再注意那边,以免惹气生。试着找些话说,没想那边下面的话却不由分说就钻进他们耳里。却听那伯颜道:“不过你们南人里面也有好样的,这次我来就是为七里铺金使被杀的事
。——兀儿哥大人也是个勇士,摔跤放箭,一向在我们金人中也少有对手的,居然和二十几个护卫连那么多宋兵一齐被一个人杀了,不由我们皇帝不大怒。本来我也不信,亲自看了他们伤口才信了的,确是一个人出的手。这动手的人真是英雄,只是不知怎么突然不见了的。”
那吴县令陪笑道:“伯颜大人真是英雄惜英雄,这等胸怀可真叫在下佩服,想来朝廷已答应叫人追查了?”
那伯颜笑道:“你们朝廷把事情交给了缇骑,可惜缇骑首领并不上心,我很不满意。再追逼下,缇骑首领还是不买我的帐,是你们秦丞相受不住我们压力,答应请江南文家的人追查凶手,说凶手是化外野人,对江湖上的人要用江湖的方式。我却瞧不起那文家人,只会暗杀行刺,这事他们办不成的。后来听说缇骑首领袁老大的七个部下,一个徒弟也被那同一个人杀了,还重伤了他亲弟弟。他才忿然决定亲自出马。现在他已到了镇江的,我这才放心,袁老大是个英雄,只有他拿得住那家伙的。”
他似是个南朝通,口中汉语虽生硬,却足以达意了。沈放没想到朝廷中还会有这一道曲折。袁老大目下对淮上压力极大,他和杜淮山都不由侧耳倾听。却听那金使道:“怎么那个骆寒就再没出现了,他又和你们一般南人大大不同,你们南人总是凭别人的亲属朋友控制人,偏他象没什么亲戚朋友,连缇骑都查不出谁与他有关系。我很急,也生气——他要是一直这么不露面,难道这案子就算了?”
那吴县令只一脸浅笑地听着,他虽在朝为官,却对大事小情一贯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却听那金使反越说越有兴味:“我把这话跟袁老大说了,还是他有办法,他只问了我一句:‘你知道我们有笔银子被劫了吗?’”
“我点头说:‘知道’。”
“‘那你知道劫银的是谁?’”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不知袁老大喜不喜欢听那人的名字,‘听说叫骆寒’。”
“我见袁老大就面沉似水,然后他问:‘那你知道那银子被送的目的地?’”
“我摇摇头。”
“我看见袁老大脸上一笑,说‘淮上!’他的话总是很短,但很肯定,让人相信。他说:‘虽然我不很确定,但我也大致猜出了他要把银了送给谁,那人也正有困难。嘿嘿,零落棲迟一杯酒,当今天下,也当真只有他才交得下骆寒这样的朋友。嘿嘿——雪函冰铗,青白双璧!所以我不用费力去找骆寒,我只要放出一句话——如果他不出来的话,我就要势迫淮上。凭我这一句,他就一定会出来的。”
沈放与杜淮山对望一眼,没错——袁老大果然高明。他一进镇江,就已露出其凶难测,其势如张——原来真实目的却在于此。只听那伯颜道:“我问:‘那他如果仍旧不出来呢?’”
“袁老大脸色一青,说:‘你总对一个姓易的印象深刻吧?’我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我们朝廷上下没有对他印象不深刻的。只见他把脸一沈:‘他要不出来,我已知道银子送到哪儿,我就直接找那易姓人算帐’。”
杜淮山的手不自觉地就一把抓住椅子扶手,一张花梨木的椅子凳时在他手里“咯嘣”一声、开裂了。沈放已知他对袁老大的忌惮,但真没想到会是这种近于恐惧的程度,实在猜不出那袁老大究竟有何手段,可以令麾下来历混杂、各有背景的三十二尉俯首听命,令杜淮山焦泗隐这类江湖健者也恐惧束手,甚至连那金使伯颜也满口佩服。虽然沈放对他没有什么好印象,但他连金人的帐都不太买,这一点跟朝廷上下可真大相径庭,也让沈放绝对没有想到。听那伯颜之话,似是以秦丞相之权势谋术,都难撼其主见,足见袁老大此人果然不凡。沈放望向杜淮山,也明白了他的担扰——以淮上一文弱如易先生者,当得住他的亲力逼迫吗?
座中一时也静了静,沈放望向三娘,见三娘也在抚整自己的鬓发。她的鬓发本整齐异常,不需抚理的,但沈放熟知三娘,知她这是心理紧张所至。相识十年,还从没见过她这样。——袁老大如果过江,缇骑势力北张,他夫妇也必然无幸。但沈放虽是书生,却自有书生的勇气,他伸一只手握住了三娘的手。三娘被他一握,似乎就心定了很多,将指也扣住沈放的手。心想:这丈夫虽然不解博击之技,但生性中也自有可以依靠之处。
连那吴县令也知此事干联重大,那易杯酒虽远在淮上,但正是他在宋与金之间支起了一道缓冲的屏障。这些年淮南平定一大半也有赖于此。这时不由也声音稍紧地问道:“那骆寒到底现身了没有?”
在座人也多想知道这个结果,却听那金使道:“我不知道,只知道,袁老大不知为何,突然停止北上,就耽搁在了镇江。好像是有人说,在镇江附近的长江边上,看见一个穿黑衣服的少年晃了一晃,牵着骆驼饮水。他行踪飘渺,谁又知道他是不是骆寒了?就算是,别人也不知他的意向。”
沈放猛地觉得脸上血一冲,似全身的血都冲向了脸上。紧紧握住椅子扶手,同时觉得三娘的手在自己手里也紧了一紧,夫妇两人心意相通,知道对方所思和自己一样:都又一次想起黑夜雨驿中骆寒的那一剑,那无可避让的锋芒与神采,那种逆行倒挫的激扬勇决。沈放只觉心中一快,暗道:谁说宇内肃杀、江湖寂寞?有那么一个威行海内,势通淮上的袁老大,就有那么个黑衣少年也在他身莅镇江时出来晃了一晃。虽只一晃,已让袁老大停顿下来,不敢北上,还有谁敢说无人能撄袁老大之锋芒?只这一晃,那人虽锋芒未出,但已让众人看到他无惧无畏的锋镝之所向!
杜淮山长长吁了一口气,连那边的吴县令也神色一松。三娘子也觉心头一轻,见沈放与杜淮山一心两耳都注意着对面,不知怎么忽然有了一种自己重新是了个女人的感觉。——这话说来似好笑,从但荆三娘出道至今、独掌蓬门,钗令所至、寻仇报恨,是没有机会觉得自己是个女人过。她也一向痛恨身边的男人,因为,几乎没觉得身边的男人像个男人过,嫁给沈放后,虽暂获平静,但沈放一向有志难舒、心情悒郁,她也就要不时将之安慰。这时,见身边两个男人为家国之事,势力消长全神贯注,三娘不知怎么第一次有了自己是个女人的感觉
。
这种感觉很好,是锋芒卸下,静满全身的感觉。这时她望向楼下,门口的日影忽然一短,她一定睛,原来是有个人走了进来。那是一个抱琴的少年。三娘看着他,不知怎么就觉得心口一静。那少年穿着一身旧衣,和常人没什么不同,只是没见有什么人一身旧衣在身时会象他那样让人看上去那么舒适,把一身旧衣穿出那种舒白,寻种轻软。他抱着一张琴,步履从容,毫不出声地走到楼下左首窗边的木地板上坐了,把琴横在膝上。三娘刚才还想到“男人”这两个字,看到这个少年却不知该再怎样评价,心里忽忽地想起了丈夫书房里她见到的静躺在书桌上的唐诗集中的一句:
——怅卧新春白袷衣。
然后才想到,现在的时令可不是春天哟。
那边楼头仍是渲沸。却听伯颜笑道:“吴大人,你该不会只是请我们喝这清酒吧。你们南人好像有一句诗‘花时同醉破春愁,醉拨花枝作酒筹’,对酒岂可无花,又岂可不花,花呢?花来!”
那吴县令‘嘿’然一笑,垂首沉吟道:“舒城地小,虽有营妓,都不过是土女憨娃,比不上江南佳丽,只怕没的有辱伯颜大人尊目,这样吧——”他一拍手,上前一位家人,只见他低声对那家人嘱咐了几句,又道:“速去速回,挑几个象样的传来。”
营妓制度在宋代可算是一种十分残忍的制度了,凡是犯官家属、其妻其女,除了进宫为婢为奴外,就是发放到营里为妓,从此追欢买笑,做起皮肉生涯。最残忍的是每年一定的时候,她们还要到军营中轮值。所以一般士大夫的诗酒风流,流传坊里的蕴藉佳话,无不是她们血泪写成的。三娘子虽说来自社会底层,出身女伎,但怎么说还有一点起码的尊严在,若身为营妓,那等于身在最黑最黑的地狱,而且,永世无可超拨了。
所以沈放听说时,不由就废然一叹。那边众人却传杯换盏,没有谁在意。当时金人在宋地一向予取予求,子女金帛都不例外,何况几个营妓。过了一时,只听马车在门外停住的声音,众人久经欢场,也不在意。只一个金使问吴县令的师爷道:“一共叫来了几个?”
那师爷含笑道:“舒城地小,没有出色的,就传了六个,还有一个,却是外面流寓在此的,听说这一个还算出色,爷台就只看这一个好了。”
那金使没听清,一愣道“一个?”他自到南朝,还从未碰到这么“小气”的主人,然后就向楼下看去。众人果然看见楼下进来了几个女人,是没有什么出色人才,一个个面敷浓粉,强颜欢笑,走上楼来。她们身边自不乏弦索等物,那伯颜几人也是多次出使南朝了——就算在北地、他们劫掠的汉人妇女也不在少数,看了不由就眉头一皱。除留下一个勉强象样的佐酒外,其余之辈全赶下楼去奏乐去了。偏偏舒城果然是偏僻之乡,那几个营妓一曲《迎仙客》也奏得不成模样,连吴县令听了也皱眉,伯颜听着不奈,一个酒杯就掼在楼下,‘啪’地一声,把正在演奏的乐声打断,脸上涨得通红,吴县令似早猜到会有这一景,口里只喃喃着:“朱妍怎么还不来?”
却听伯颜‘嘿嘿’道:“吴县尊,你是看不起我们呀还是心疼你那几个营妓,为什么专挑这几个陈芝麻烂谷子送来。我可是听说你们这里有个有名的女子,名叫朱妍。她在哪里,她怎么不见?”
吴县令急得一头是汗,只听他陪笑道:“我已叫底下人传她去了,大人息怒,再等等,再等等。”
众人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营妓居然也敢拿款儿。等了半天,却还没有到来。不等那伯颜发怒,吴县令已发起怒来。他那么一个斯文人,一巴掌就抽在前来回话的家人脸上,打出五条指,怒叱道:“你说我说的话,就是抬也要把她抬来。”
那家人不敢吭声,只有退下。伯颜在一旁看着连连冷笑,吴县令也自觉没有面子,只听伯颜‘嘿嘿’道:“吴大人,回头我可要和你们安徽按察使卢大人说一下,你接待下官接待得好啊,可要给你好好升两级官。”
座上气氛登时变得严肃,吴县令已不敢答话,只是连连拭汗。要知当时宋庭对北来使节一向以承顺为主,任谁也不敢怠慢,——也是、在秦丞相威势之下,谁又敢当轻启战乱之责呢。却见伯颜已面沉似水,冷声道:“吴大人,我再数三声,朱妍若还不来,咱们这席酒不吃也罢。”
说着,就开始数了起来:“一、……”
“二、……”
“三、……”
吴县令的头上只见冷汗直冒,看着直是又卑怯又可怜。那伯颜已数罢三声,他也真说得出做得到,毫不给那吴县令面子,起身就要走。吴县令知道他只要一走,自己这官儿只怕就丢定了,所有的十年苦读都要化为泡影,不由哀声求道:“伯颜大人,你息息火,再等上一等,我一定给您传来。”
却听楼下响起一声轻叹。那叹息虽轻,声音却悦耳,只听一个好听已极的声音道:“玉琢,不用求他了。伯颜大人,朱妍已来。”
众人往楼下看去,却没见到什么美女,说话的却是适才随几个营妓进来、给她们提包打杂的一个小厮,刚才并没跟上楼来。这时开口,众人见他身材袅娜,才知是个女子。伯颜也一楞,向楼下望去,问道:“谁是朱妍?”
那小厮道:“我就是。”
她一抬脸,众人只见她的五官生得极好,但是脸色黯淡。伯颜楞道:“也不见得如何出色。”
那小厮却似不惧于他,淡淡道:“你别难为吴县令,我就还你一个艳光四射的朱妍。”
伯颜倒要看看她变个什么戏法,点头说:“好。”
那小厮就叫道:“打水来。”
这醉颜阁想是她颇熟,荼佣果然就打了水来,目光中隐隐还有一分为她担扰之色。只见那朱妍置盆于地,低下头慢慢洗脸。座中都一静,满楼里只听得到她拨水的声音。她还没抬脸,那声音似已能撩动人心意来。然后,只听她一声清叹,慢慢向楼上仰起了脸。适才脂粉污颜色,众人看不见她的真面,这时见她微微抬头向上,身影里却透出种说不出的倦——已倦于这么给男人相看。众人这才见她的一张脸真的如晓露芙蓉,在这古楼中,那是一种说不出的艳。伯颜的一张嘴张开就和不上了,只听她一声轻叹道:“我去更衣”,然后人就袅袅婷婷地走向门外。众人望着她的背影都没说话,似这时才明白什么叫做‘云想衣裳花想容’,又是什么才叫‘名花倾国两相欢’。
那朱妍一去甚久,催了好几道,好一时,她才在众人的期待中走来。众人先只听见她下马车的声音,想来是在车中换的衣,然后是环佩叮咚,那声音极细微,却引得人不由竖起耳朵听去,要听她的到来。朱妍的饰物想来不多,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