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还是很喜欢与他相处的,实际上我觉得这样的相处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愉快。无论是见到我就会抖得像置身严冬的手下,还是以一付不可一世的嘴脸挑战我的对手,更不用提那些痴迷地盯着我看,掩饰不住脸上欲望的吸血鬼贵妇,他都比他们要有趣得多。
他是那么特别,美丽、纤细、洁癖、偏执、幼稚不可思议地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而且他所爱好的东西对于我的生活也没有损害。大概最大的担心就是,当有一天清晨,我会在阁楼的窗前看见一具已经为阳光所石化的吸血鬼尸体。
“在画什么?”我走到他的画架前。
他并没有为我前几天的失礼而一直生气,或者说,他对于我一直存有的怒气,反而使得那小小的一点矛盾变得微不足道。摇曳的烛火照在他苍白的脸颊上,仿佛可以看见他薄薄皮肤覆盖着的血管,我努力移开紧抓着他喉咙不放的视线,迫使它朝向画板。
画中伫立着一位天使,背后有着光辉的炽天之翼,他站于日月之间,表情庄重而严肃。他背负着腥风血雨的星辰之战,他指引光明,却走向黑暗。
“拂晓之神路西法(lucifer)。”他没有回头,一边说一边在画面上添上金色的一笔,整个画面仿佛都明亮起来,他用一种仿若痴迷的眼神盯着画面,好像他整个人都已经浸浴在晨光之下,苍白的脸颊被金色的曙光映得通透。
路西法又叫撒旦(shalem),shalem在迦南神话中被称作拂晓之星,同时在希伯莱语中又被称为“敌人”。他曾经是令阳光照耀大地的人,却化身为魔鬼,成为堕天之首。这确实很适合当作他的信仰,炽天使光辉晨星路西法,堕入地狱,在永世的孤寂中承受黑暗,啊,或许说是享受黑暗。
“很美啊……”我盯着他的脸,他盯着路西法的画像,“但对于我来说是致命的。”
他握笔的手停下来了,他也许很疑惑,因为他不知道我说的是哪一个。他是应该顺从自己艺术家的思想,欣喜于自己的观点得到了认同呢?还是把这话当作我对他本人的赞美,陷入怀疑自己自作多情的恐惧中。
许久,他突然抬起头来看我,美丽的眼睛里竟含着一丝笑意。
“是啊,对于我们来说都是。”他得意地说,我也认为,这大概是最完美的答案了。
浓浓的,接近粘滞的气氛在房间里蔓延。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在这样的情景做这种事很自然,我弯下腰,他抬起下颚。
近乎撕咬的纠缠中,我的管牙刺破他的嘴唇,超乎我想象的浓郁和甜美滑过喉咙,这种可怕的刺激令我浑身战栗,连血液都沸腾。
然而我也不敢相信,自己竟凭借自制力移开了嘴唇,这简直有违我的生存原则。
他的眼神也透出疑惑,湖蓝色的眼珠上下打量着我,像要把我看透。但毕竟经验有差,他最终放弃了,似乎有些失望,他又回过头,开始在画面上涂抹。我以为他没什么要说的了,为了他的生命安全着想,我迈步离开。
“我叫威尔。”他突然说,这是他在我到达这里后,主动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全名,威尔。克兰奇。”
“克兰奇?”我回过头,记忆力没听说这个姓氏在吸血鬼中出现过。“你生前的姓?”
“是的。”他没有回头和我面对面说话,依然在画纸上涂抹,我看见那些耀眼的金色正在被别的颜色慢慢掩盖。“我没有继承那个给我‘初拥’的人的姓氏,因为他已经死在我的手上。”
“那个爱上你却被你所杀的Methuselah?”我知道这样做很恶劣,但我却不可抑制地想看他痛苦和困扰的样子。
出乎意料的,他没有像上一次我触到他痛处一样发怒,也没有露出憎恨的表情,他什么表情也没有,等待我的是一阵沉默。过了许久,我以为不会再从他口中听到回答,于是向门外走去。
“你说得没错,因为他本就没有未来,他也剥夺了我的未来。他是个疯子,他除了杀戮以外什么都不会,令我悲哀的是,有一天,我竟然成了他杀戮的理由。”他还是没有停止作画,我回过头,清楚地看见夺目的太阳和凄怆的星辰都逐渐被黑暗吞噬,它们悲哀地在灰色的浓雾中苦苦挣扎。
“我在他邪恶的诱惑下被迫成为吸血鬼,本来还祈求我主的宽恕和救赎,但我很清楚,在他为我夺取第一个人的生命时,我就失去了重返伊甸园的机会,我会作为一个该隐的子民,像蛆虫一样躲藏在亘永的黑夜下。”
他的回答令我作呕,蛆虫?他是这样看待吸血鬼的?看来他生前还是个虔诚的基督徒,简直是讽刺到家。
我一直认为血液不会带有遗传因素,现在我开始怀疑了。因为那个Methuselah和他是如出一辙的愚蠢,竟然对基督徒下手。或许他深厚的魔力令基督徒那点微弱的圣光庇佑变得无关痛痒,但信仰和思想的鸿沟无法逾越的。
“你成为吸血鬼本身就是个错误。”我总结性地说。
他的笔终于停下来,因为画面已经一片漆黑混沌,再也没有可以下笔的地方。他把画具整理归拢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不让衣物沾到一丝颜料,随后异常仔细地把手清洗了数遍。最后他脱下绘画时穿的罩袍——实际上它一尘不染,换上平时所穿的黑色外衣。
他转过头,看见我满脸嘲讽的表情,深深叹了口气。即使再愚笨他也知道,我根本就不可能赞同他的话。他把作画用具靠在一旁,打开阁楼的窗子,现在正是午夜。
“我明白,我热爱光明,崇尚正义,我坚信我主所说的真理,我愿意为之奉献一生。那么你呢,你作为一个真正的吸血鬼,所追求的是什么?该隐的眷顾么?”
“这是我从出生起听到的最愚蠢的问题。”我突然产生了狂笑的冲动,该隐的眷顾,真是恶心,我怎么可能追求那种不切实际的东西,因为该隐作为初代血亲从不曾有过眷顾那种虚伪的感情。
我走到窗前,和他并肩——并没理会他有些恼怒的瞪视。
就像是站在高山之巅俯视着辽阔的世界,山顶的俯瞰使整个萨尔顿呈现眼前,黑夜温柔地怀抱着此刻的城市。萨尔顿喧嚣的夜生活在遥远的高处听起来是那么不真切,仿佛莉莉丝在耳边轻细地低语。这样犹如在危险中的安逸,使我情不自禁,心潮澎湃。
我仰望夜空,黑暗混沌中一只雄健的苍鹰正向东方飞去,在悠远的云霄间划下一道孤独的长影。
“你不是想知道我所追求的是什么吗?我现在告诉你,我所追求的,是自由。”
又是许久的沉默。
我转头看他,他正静静看我。我不知道在阳光下他是什么样子,但我深知,月光下的他格外美丽,甚至显得有些羞怯。而且,在他的眼中,我第一次看到了某种名为“慈爱”的东西。
※※z※※y※※b※※g※※
时间在我们彼此逐渐融洽的生活中悄然流逝。对于时间的衡量在吸血鬼世界中一向淡漠,人类看来波涛汹涌的历史洪流,在我们眼里不过是潺潺蜿蜒的一涓细水。
“……那是多么无私和美丽的感情啊,我们都能在此中得到救赎,即使我无法再在阳光下举目仰望圣洁的教堂,但那是我心灵的圣药,你明白吗?”
“哼,上帝也不过是个惧怕他人比自己聪明的自私小人罢了,我为什么要去崇拜他,那些愚蠢的信徒才真的无可救药。”我收回我刚才说我们很融洽的话,自从我们变得可以交谈了以后,他就开始喋喋不休地向我叙述那些他自以为催人泪下的故事,似乎企图以这些东西来改变什么。当然,我也没有放弃就此向他提出嘲讽的机会,我们没有一天停止过对信仰的争吵。
不过这也比以前要好得多,实际上,从上次浪漫(?)的月下谈话后,他对我的态度有明显改善。
或许在他原有的意识中,所有吸血鬼的组成部分就是邪恶、嗜血、变态、残暴(实际上也差不多),他不认为吸血鬼的心中会存有看起来中立积极向上的东西。所以即使我所追求的那份自由意义很暧昧,他也对它给予了最大的尊重。
我平时出外“狩猎”时他虽然面无表情,但不再冷眼相待;我们一同在餐桌就餐时会有偶尔的对话(尽管内容大多是像刚才一样在争论信仰问题,争吵完了就互相嘲讽);他心情好的时候,会带着安静的微笑,一边作画一边向我介绍他所喜爱的艺术家和艺术作品。
我对那些艺术的东西当然没有兴趣,我所在意的是他的微笑。甜美,静谧,带着某种圣洁的色彩,对于我来说,似乎有种背德的吸引力。
在我这一方面,我觉得有责任让他清楚身为吸血鬼的义务。我开始试图劝说他走出古堡,在不违反避世戒律的前提下适当地了解现在的人类社会。
令人忧郁的夜晚充斥着甜美湿润的气息,萨尔顿迎来了雨季。
这个过于和平的城市依旧夜生活丰富多彩。夜之母将最贫困的角落也笼罩(它向来是无私的),似乎是使整个世界陷入沉沦,却又令生活被装点得更加浮华耀金。
我们从深深的、狭窄的小巷里走出,来到萨尔顿的街道。我想他会喜欢,他对时间不太敏感,但至少也有近百年没有外出了。
我们以外地前来游玩的贵族身份作掩饰,参加萨尔顿的各种酒会和沙龙。女孩子们似乎不受控制地向我们靠拢。
并不是故意炫耀,我作为这片领域的亲王只有看起来很奢侈的衣服,布满银线刺绣的黑色上衣,镶滚着毛皮边缘的披风,钻石作的纽扣以及袖口的装饰。而威尔则还是他那朴素的黑色绢制衣服和与他眼睛颜色很相配的深蓝色外套,然而他那优雅的贵公子气质却无法掩盖,他的美貌能轻易迷惑他人。
“在遥远的首都,贵妇人们都穿着镶满宝石的裙子,在头发上面撒满金粉,争相参加宫廷宴会,或者说,这就是她们的生活吧。”我向周围聚集的女孩子讲述各地的风土人情,以及远方贵妇们的风流韵事,她们似乎也对此很感兴趣。
“要在头上撒金粉么?那样的话金头发的女人怎么办?”
“我也不是很清楚,金色头发本来就很漂亮了,我想是不用撒的。”
“呵呵,那就是说威尔很漂亮了,我想也是那样。”说这话的女孩子也是一头金发,用小扇子捂着嘴,向威尔顽皮地轻笑。
“男人的话用漂亮来称赞也不会多高兴吧,小姐,如果说漂亮的话应该是像小姐这样的女孩子,并不是出于夸耀自己的心情,我想当喜欢金色,就像阳光的颜色一样,令人的心灵充满温暖。”威尔说完露出优雅的完美一笑,女孩立刻局促地用小扇子把半边脸都遮起来,但她没发现自己连耳根都变得通红。
威尔出乎意料的并不陌生社交,甚至,他所使用的社交辞令与我相比都丝毫不显逊色。我在讲的时候,他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好像也很喜欢),当我讲累了的时候,他就岔开话题,讲一些艺术、高尚的东西,同样得到了女孩子们的捧场。
他就像一个充满知识的学者,将人们认为无法理解的艺术变得通俗易懂。
“觉得开心么,和处于自己领地中的人类交谈?尽管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是被统治者的样子非常愚蠢。”
走在回古堡的路上是已经是凌晨要结束的时候了,喧闹的街道迎来一天中仅存的一点安静,长长的萨尔顿的青石板路上,被蒙蒙水汽交织而成的白雾笼罩,空旷、寂寥。即使是夜生活最丰富的人们,此刻也应该疲倦的爬上床铺了吧。
“嗯,好久没有这样了,原来一直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惧怕着。”他的脸上还残留着没有消尽的兴奋,这样普通甚至寒酸的舞会都可以让他如此开心,那个Methuselah究竟是如何对待他的?或者他又是如何对待他自己的?
“喜欢今天的那个金发小姐么,可以尝试与她来个露水姻缘什么的。”瞥见他不愉快的神情,我苦笑着解释,“啊,我并不认为你会那么轻率,只不过吸血鬼除非是将其变为‘初拥’,否则还是不要倾注感情的好。”
“‘初拥’?那个……”他迟疑了一下,却没有再说下去。
“什么?”
“没什么。”他皱着眉头说——连皱眉的样子都相当赏心悦目。“那女孩我并不很喜欢……但是,她头发的颜色非常美丽。”
如此不知满足么?我眯起眼睛看着月光照耀下得他的脸庞,明明淡金色的头发就非常美丽了,自己的容貌比他人出色一千倍,却还在羡慕别人的东西。这种人,很轻易就可以找出厌恶的理由呢……
非常迅速的,我在几个月之后就确认了对他的厌恶。
他自从那次参加了萨尔顿的酒会后,就经常在夜晚外出了,有时我们两人一起,有时单独行动。
“你看,漂亮吗?”他站在阁楼对我微笑。“我在萨尔顿里发现一种可以改变头发颜色的店铺,谢谢你带我到城市里去。”
那真是今生我作出的最后悔的一项决定,我简直要呕吐了,他居然用劣质的染料把自己的头发染成了金黄色!他那美丽的微笑也因此大大打了折扣,无法再像以前那样给予我愉悦。
“难看死了!”我用看一块垃圾的眼神看着他。
“什么!”他听到这话气得脸色发青,咬紧了牙关,狠狠地说:“哼,我也不需要你这种人渣来评论我的外貌,听着,这种事绝对不会左右我的决定!”
我们之间的相处状况因此又回到了当初不冷不热的阶段,我认为他的那种做法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愚蠢表现,而他则认为我不该那么无理地评价他人的喜好。
其实,我建议他出外接触社会还有另一个目的。
由于他坚持不肯吸血,这几天来他已经明显消瘦。本来他一直在沉睡,可能对他的生命并无太大损耗,所以才会在长时间以来得以只用几个Assamite的血液维持生命。可是现在他每天都进行正常的生活,而我的进驻使所有的Assamite都不敢轻举妄动,没有食物,他身体里的能量自然像釜底抽薪一般消失。
我觉得我不该坐视不管,就算他本人是个对吸血鬼丝毫没有帮助的废物,但他身上Methuselah的血统却如假包换。
“听我说,你需要吸血,我知道你拥有强大的魔力和纯正的血统。但没有鲜血吸血鬼无法存活,鲜血,尤其是处女的献血是吸血鬼生命和魔力的源泉!同样是吸血鬼,就连外来的Tremere,都比你清楚这一点!”
他轻蔑地看看我(真是个会记仇的人),“我不会做那种事的,你以为我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