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浩荡,崇山峻岭,气势如虹,好一幅锦绣江山,姬郦池指着那画惨笑道:“李时忠,这万里江山委实太重,我担不起…”
李时忠心里一震,想起五岁前的姬郦池,聪明乖巧,机智活泼,无忧无虑,从五岁起,这孩子便再也没开心地笑过,然而又怎么能让他真的去解了那人的毒,放虎归山?他紧紧抱住姬郦池,死也不肯撒手,姬郦池长叹了一声,猛然喝道:“来人!将这没上没下的奴才给我拉出去。”
殿外的侍卫们应了一声,便有两个人进来拎起李时忠便往外拖,李时忠死也不肯撒手,却敌不过侍卫们的力气,硬生生将姬郦池半幅衣襟撕下来,被侍卫连拖带拽地拉了出去。
姬郦池在原地呆了半晌,有内侍上来替他换衣服,他推开那人道:“去,告诉禁卫府,不准为难李时忠。”
那内侍应了一声,忙忙地去了。
20
“这是什么?”燕棣看着盘子里两粒紫红色的药丸,那药颜色紫得发暗,一股辛辣味直扑鼻端,忍不住皱眉问道。
太医微红了脸道:“这药材炼制不易,我也不知道方子,只是针对紫玉烛的药性摸索着配制的,这药服下去,能否解了毒性在下也不知道,只是尽力而为,这药用与不用,全看将军自己。”
燕棣沉吟未答,他身上的外伤早已好得差不多了,可是无论如何提不起内力,日常行动是没关系,可是要施展功夫,这深宫大内,要想逃出去,功夫施展不出,却是万万不成的。
那太医道:“我受傅将军重托,定要治好将军的伤,可是这毒却始终不得解,这里勉强配制的药,有没有效力也不知道,实在是…实在是…”
燕棣突然一声长笑,道:“太医何必这样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春来即信得过你,我也没什么好不信的。这小皇帝心机颇深,如若再不想法子脱身,只怕一辈子困在这深宫中。这药便是毒药燕某也要试上一试。”
说着正要拾起一粒药来,突听得门外的侍卫高声叫道:“恭迎太后圣驾。”
二人脸色均是一变,燕棣不动声色将两粒药揣入怀内,倒在床上,太医守在床边拉过他手腕替他诊脉。
只听得一阵环佩丁当,赵后带了几名宫女缓步跨入房中,燕棣在枕上微微欠身,他脸色苍白,瞧上去十分虚弱。
赵后一步步走过来,冷冷地打量着他,半晌笑了一声:“燕将军,别来无恙?”
燕棣叹了口气道:“太后没见过砧板上的鱼肉么?”
赵后哈哈一笑,恨声道:“你也有今日,你们燕家三代欠的债也该还了。”燕棣心中微微一震,赵后这话分明是动了杀意,可是姬郦池精明厉害,似乎这朝政轮不着太后来管,自己是谋逆大罪,要杀也只能是皇帝下旨才是,绝轮不到太后出面。
当下哈哈一笑道:“自古成王败寇,燕某败在陛下手中,毫无怨言。”
赵后点了点头:“果然是视死如归,倒不辱没了你燕氏祖宗。来人,将这犯上作乱,谋逆首贼给我押出去。”
几名侍卫便要上来拖人,那太医见状连心跪在赵后脚下道:“启禀太后,陛下曾有旨意,着微臣尽心治疗燕…燕贼之伤,说道要留着他性命有用…这…这时候…”赵后冷笑道:“怎么,张太医,本宫杀不得这人么?”
太医脸上沁出明晃晃一层汗水,心慌意乱一连说了三个是,最后道:“陛下曾说如若这人有什么差池要臣的脑袋,臣如今即不敢违太后懿旨,更不敢违圣意,就请太后将微臣与这贼人一起发落了罢…”
赵后道:“你愿意陪他一起死,那由得你。”
说罢朝侍卫挥了挥手,将二人从地上拖了起来,押出殿外去了。
姬郦池打发了李时忠,心中犹豫不决,在房中徘徊许久,却仍是一颗心不曾落到实处,正在踌躇,突听内侍来传,说是赵后在承云宫赏梅,请皇帝一起去。姬郦池心烦意乱,只得跟了内侍往承云宫去,到了承云宫,守门的宫监道赵后赏了一阵梅,领着众人又御花园了,说道如果皇帝来了,请往御花园去。
姬郦池对赵后向来不曾有半点违拗,这时候心乱如麻,也着实要静静心思,一路往御花园去一路沉思着,内侍们悄无声息地跟在他后面,只听得脚步声踩在雪地上的嚓嚓声,正走着,突然听得一声:“参见陛下。”
抬头一看原来是北胡可汗丹尺原,他一见了姬郦池,便两眼放光,姬郦池面无表情地道:“哦,汗王还在宫中?”
丹尺原道:“小王蒙陛下御旨,特许在宫中留宿,这时候正要去朝谨陛下,却不料半道竟遇着了。”
姬郦池道:“是了,昨晚是朕许你留下的…”想起昨夜的一幕,突然万分厌恶此人,只盼永不再见这人才好。他素来面无表情,丹尺原见他脸色玉白,双目黝深,容貌秀美之极,心里一热,便往前一步,姬郦池往后退一步,道:“汗王先请回驿馆,回头我还有话与汗王说,这时候却没空,母后在花园中等着呢。”
丹尺原听他话意,俨然便是许下一场佳期密约,心内狂喜,只当昨日姬郦池是欲迎还拒,想是宫中不便行事,当下欢天喜地回了驿馆,一直盼着姬郦池的音讯,哪知眼巴巴等到黄昏,宫里来了一个内侍,传了姬郦池一道旨意,大意是谢他千里赠梅之德,然后又说道如今燕贼残部在北胡边地蠢蠢欲动,为两国边地平静,请汗王驾返北胡,容后再聚。
这分明便是一道逐客令,丹尺原满腔欢喜顿时变着一盆冰水,当下便离京,一路之上见彭仪秀大军守卫森严,知道姬朝有了防备,埋伏在西山外的几万大军绝计讨不了好处,只得按住这一口恶气,回北胡去了。
18
姬郦池一行到了花园内,偌大的花园内人影寂寂,悄无声息,只有数株红梅绽吐幽香,他站住脚,道:“太后呢?”
那太后宫中传讯的内侍急忙回道:“太后是这般吩咐奴才的,奴才也不知…”
姬郦池双眉微扬,略想了一想,淡然道:“李时忠常说你们这班人,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人,我一直不甚明白,到底怎么个不落泪,如今算是明白,你们的胆子到真是比天还大。”
他语气平淡,面无表情,这几句话却说得寒气森森,那内侍双膝一软,跪到在雪地里:“奴婢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所传的都是太后亲口谕旨,陛下开恩…”
姬郦池把眼眉一垂,瞧了瞧他,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太监,轻轻摇了摇头道:“说吧,太后今儿去了哪里…”
那内侍早已经吓得满头满脸的冷汗,姬郦池微曲身子,用衣袖替他擦额头的汗道:“大冷的天,哪里来这许多的汗水,这倒是奇事。”
那内侍扑倒在雪上道:“太后一早只去了陛下宫中,却为何要奴才请陛下到御花园中来,奴才是真的不知道。”
姬郦池神色一滞,转身便走,回到自己寝宫直奔了后面的偏殿,却正是人去屋空,几名内侍跪在地上发抖,姬郦池呆了半晌,转身往太后宫中去,还没进门,便听得赵后道:“池儿,过来瞧这梅花。”
赵后立在院里一株梅树下,素手纤纤攀了一枝红梅,血红的花瓣衬着雪白的手指,明艳得刺人眼目。姬郦池道:“母后,燕棣在哪里?”
赵后将手里的梅花交与侍女,转过脸来道:“皇帝现在只挂心这件事么?这样反贼,陛下心地仁厚,念他祖上之功不忍痛下杀手,这恶人本宫便替皇帝做了就是。”
姬郦池脸色陟然煞白:“母后杀了他?”
赵后道:“这人死有余辜,这般了结他,还便宜了他。”
姬郦池眼前一黑几乎一头栽倒,身子晃了两晃,撑住那株老梅,心口一阵翻江倒海地痛,哇地一声一口血吐在地上,地上积了白雪,殷红血迹越发触目惊心。众人都是大惊,内侍们便慌着要传太医,一片忙乱中,只听得太后冷清清地声音道:“乱什么乱,扶陛下进屋来。”
姬郦池一时急痛攻心,吐了一口血出来,被内侍们扶进屋内,片刻便清醒过来,抬眼便见赵后坐在面前,定定地瞧着自己,见他醒过来,赵后轻吁一口气,姬郦池心乱如麻,别过脸去,突然间身子一紧,竟被赵后死死搂在怀里,只听她低声道:“我的儿啊,为娘这事做得只怕伤了你心,可是你要明白,娘是万不得己。”
姬郦池自幼丧母,赵后待他有如亲生,但他稍知人事便以白痴面目示人,养成了极为冷淡的性子,对太后向来恭敬有余,亲热不足,这时被她抱在怀里,十分地不自在,不由自主伸手推拒,赵后却死抱住他不放,附在他耳边道:“池儿,你可知,你的生母是谁?”
姬郦池浑身一震,他从没见过自己的生身母亲,只知道是失宠的疯子玉妃,然而以一个失宠,嫔妃的儿子,为何却顺利之极地登上帝位?而先帝留下的心腹辅臣个个死心塌地,全力匡扶?太后这些年更是将自己当作亲儿子一般,这时听她这般说,疑云丛生。
太后轻轻放开他,掠了掠头发道:“池儿,你是我亲生的。”
姬郦池呆若木鸡般瞧着她。
原来当年燕家势大,燕家夺嫡之心初露端倪,先后将老皇帝的几个皇子害得死的死,疯的疯,短短几年,皇子竟死得差不多了。老皇帝心里明白,正宫有孕,如是生下儿子,必将是燕家下一个谋害的对象,莫如假托疯妃所出,玉妃在朝中并无倚仗,生下儿子想来燕家一时也谋害不到他头上,老皇帝还恐不妥,又命人散步消息,说姬郦池是个白痴。这事极为机密,知道的便只赵后与申季璃、赵明几人。
赵后断续将往事说了,拭泪道:“我与哥哥,一个舍了亲生的孩儿,眼看着你在冷宫受罪,却不敢稍露行迹,有时候想得狠了,也只敢远远地来看你一看,直到你当了皇帝,我这才敢来亲近你。 我哥哥十来年,身在贼营,背着认贼作亲的骂名,忍辱负重,池儿,这为的是什么,你可知道?”
姬郦池听到后来,脸上早已经没了表情,连先前因为激痛攻心面上那一缕嫣红也退得干干净净,只苍白了一张脸,一双眼睛越发的浓黑黝深,却空洞洞地没了任何内容。这时听得赵后问他,呆了良久,终于极缓极缓地点了点头。
赵后擦了一把泪道:“你自幼过的什么日子,为娘的心里明白,当了皇帝后又被那…”她说到这里,声音哽咽,想到儿子身受的屈辱,几乎说不出话来,姬郦池伸手握住她手,面上虽没什么表情,眼里却泛起一层水光。
赵后道:“你父皇曾说你天资聪慧,重振山河便在你身上,为娘要说什么你想来也明白的。”
姬郦池嘴唇微微一动,低声道:“孩儿明白。”
赵后道:“你不怪我?”
姬郦池道:“…不怪…”
赵后搂住他道:“本来朝中事我不该干涉,可是李时忠说你对那…对那反贼起了…起了…这事不成的,娘知道你心肠软,可是这件事却万万软不得心肠…”
姬郦池自她怀内抬起头来道:“母后,当真已经结果了他?”
赵后温柔地瞧着他,眼神游移不停,终于说道:“为娘已经赐他毒酒一壶,这时候药性只怕已经发作了。”
姬郦池手指猛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襟,喃喃地道:“母后给他用的是什么药?”
赵后道:“九重青云堕黄泉,滟潋紫气到蓬莱。”
姬郦池浑身一颤,抬脚往外便走,赵后一把拉住:“陛下要去哪里?”姬郦池回头笑道:“我去看看这时候他死了没。”
赵后看他笑,心里便打了个寒噤。姬郦池生得甚美,笑起来更见风姿,这时候却满面是笑,偏生没一丝喜色,黑沉沉的眸子里反笼了一层雾气,烟水寒濛,赵后心里一痛,呆呆地放了手道:“他在禁卫府,去得快一点儿,或许能见上一面…”
她心里恨极燕棣,下手时没半分犹豫,这时见了姬郦池神色,竟然有了几分懊悔,或许真不该下手杀了这人,随即又想,燕棣党羽众多,留着他终究是个祸患。拧紧了眉见姬郦池一言不发地走出门外,嘴边溢出一点冷笑。
禁卫府的侍卫见了姬郦池过来,不等他吩咐便开了牢门,姬郦池缓步踏入,一行人走了一会,迎面遇上两名内侍,一人手里托盘上放着一只酒壶,见了姬郦池便跪了下来。
姬郦池伸手拿了那只酒瓶过来,轻轻摇了一摇,轻飘飘的,却早已经空了。
那内侍道:“燕贼已经饮下此酒,奴婢仔细验过,已然气绝。”
姬郦池嗯了一声,牢内光线阴暗,只在壁上燃着数枝火把,火光映上姬郦池脸庞,玉白的面孔一片木然,他将酒瓶轻轻放回托盘,对身边侍卫道:“叫所有人都出去。”
那侍卫不敢多问,连忙挥了挥手,将一众人等带了出去,顷刻间便只留姬郦池一人在内,壁上的火把熊熊地燃着,他呆了良久,终于还是一步步地往最里间走去。
那牢房外点着松明灯,昏惨惨的灯光下,隐约瞧见房内的乱草地上,一人躺着,一人背靠墙壁坐着,无声无息,生死不知。
牢门半敞,姬郦池一步步地挨了进去,坐着那人,低着头,长发零乱地拂在面上,依稀可辩秀挺的眉宇与浓黑的眼睫,薄唇轻抿,姬郦池慢慢伸出手去,手指一点点抚上那张俊美如昔的脸,触手一片冰凉,顿时一颗心沉入无底深渊。
他轻轻拂开他面上乱发,燕棣的面容难得地安详,眉眼舒展,似乎只是睡着了一般,甚至睡着了也没这般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