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插图虽不算正统美术,却是他偏爱的类别之一。他画了很多那种类似童话书的图文集,图画很可爱,文字很浅白,故事却很悲伤。他不论随时随地,只要有笔纸和灵感,当场就能涂涂画画起来。
有一回社团展览,因为属开放性质,许多艺文界的人士也入校来参观。他展出的一系列“春江花月夜”插图,算是他少数比较具正向面的作品,被一位出版社的陈先生瞧见了,当场赞赏有加。尤其那幅“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他画了一长幅以江河月色为底的卷轴,之间由左至右,密密麻麻绘满了时代的递嬗,不同的人穿着不同的服饰,做着不同的事,汲水、捕鱼、捣衣、驾船、建水坝、潜艇军舰大战等,空白处还填着他自翻的简单译文。陈先生看了特别喜欢,笑说这样一来他那讨厌诗词的儿子,一定也会爱读的。
陈先生还主动要求看了他的其他私下作品,也是不吝赞美,并说愿意出版他的故事绘本,但因为打算走童书取向,所以有些太过灰涩的情节得改掉。他拒绝了。因为他并不想改变他的故事,也无意将它们公诸于世贩卖。
其实他不太会拒绝人,当时陈先生明显失望的表情,让他觉得很歉疚。陈先生给了他一张名片,说只要他改变主意了,随时欢迎联络。他慎重的放入皮夹里了,毕竟陈先生是除了身边的老师同侪外,他的第一个知音。他没有告诉他,那天的展览会,其实是他高中生涯以来最快乐的一天,在绘画方面得到认同,比任何赞美都要令他高兴。
梅惟走进美术教室,迎面那股淡淡的刺鼻颜料味,让他胸口泛起一丝安心感。和已在里头的几个同学点头招呼,他拿出储放在柜里的画架工具,对着十号画布沉思下一步的动作。
突然刚阖上的门又被粗鲁推开,几个衣着邋遢的男学生嘻嘻哈哈闯了进来。他们见到坐在窗边的梅惟,眼睛登时一亮,就像嗜血秃鹰发现了美味的猎物。
6
“喂 ̄ ̄ ̄ ̄ ̄!姓梅的,刚才拎背大老远就在喊你,你都装作没听见喔?你胆子变大了喔!”先说话的少年声若洪钟,身材宛如巨熊。
“哼,教室找不到人,就知道你一定又来这臭死人的鬼地方。整天龟缩着画画画,你不烦啊?”小下巴细眼睛的瘦高少年掩鼻走过来,踢了画架一脚。
“亲爱的小梅啊,今天是礼拜几,你该不会忘了吧。该拿什么来孝敬就要自动点,难道还要我们亲自提醒?嗯?”语气浮滑的金发少年笑嘻嘻伸出一只手晃了晃,斜睨的眼里隐含威胁。
梅惟放下画笔,表情不变的看着那总是形影不离的三人组。眼角扫到其他同学皆露出骇惧神情,他站起,自书包拿出皮夹。
“对不起,我忘了……我们先到外面去好吗?拜托……”
那三人见他“上道”,也十分干脆的尾随他撤出教室。梅惟走至校园僻静处,递出一张钞票给他们。
“啊 ̄ ̄ ̄?一千块而已?这和我们讲好的数目不合喔!少装了,你一定还有暗坎,还不快拿出来!”熊男大怒,一把抢过他的皮夹来看,发现里头除了证件外果然空空如也,啐了声将它扔到地上。
梅惟弯下身想捡,五指刚触上皮夹,立刻被一只鞋重重踩住手背,连同皮夹一同被钉在地上。他没吭声,也不挣动,只有眉心因痛楚而蹙起。
“你该不会把钱藏在书包或教室抽屉里吧?”见他不反抗,熊男也乐得朝那美术家向来视若性命的手背上再多踩几下。有种人欺负起来特别带劲,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比沙包还好用,例如眼前这姓梅的闷峱种。
“没有了,就剩这样而已。”梅惟摇头。他说的是实话,这个月的零用钱,扣掉买颜料纸张的,其他已全进了这些人口袋。目前的他身上一块钱都没有。
“骗肖!你怎么可能没钱?我听八凯说,他看见你坐凌志给人载来学校,妈的,那一台可是要好几百万!你其实是有钱人家少爷吧!?”
梅惟静默了会,道:“他看错了。”
“哼,我瞧你也不像。”金发少年冷哼着,示意熊男移开鞋,一脚将那一看便知是便宜货的皮夹踢个老远。“算了,管你那么多,反正你今天要是生不出钱来,就等着被扁吧!”
在他呼喝下,其他两人围上,抓起梅惟衣服就要开打,忽然一道声音插进:
“喂喂,你们在干什么?还不快放手,不然我叫教官来打你们屁股罗!”
三人一愕,同时转头望去,只见来者一身醒目的空手道服装束,腰系黑带,足蹬木屐。不用看长相,光凭那突兀穿扮,也能立刻认出对方身分——
除却校内空手道社的社长丘人尹,不作第二人想。
“不乖的孩子就该打屁、屁 ̄ ̄ ̄ ̄”空手道男笑嘻嘻转过身,臀部对着他们啪啪啪拍了几下,声音甚是响亮。
操!这怪胎怎么会好死不死出现在这里……金发少年暗啐一声,见熊男冲动的就要上前寻衅,连忙拉住他低斥:
“x!别忙了,你打不过那白痴的啦。这回就先算了……咱们闪!”
他说着,阴沉瞥了正低头拉拢衣服的梅惟一眼。识时务者为俊杰,反正这头肥羊在这里又跑不掉,急什么?
7
“啧啧,这就是招生来者不拒的下场吗,学校里什么怪胎都有,一些阿猫阿狗的混蛋也全混进来撒野了。奇怪,那为什么就是没有会空手道的人才呢?其他柔道社、剑道社的成员明明都爆满,为什么我们堂堂空手道社……”
瞪着远去三人的背影,丘人尹满腹怨气的碎碎叨念不停,忽地瞄到方才差点被围殴的受害者一言不发捡起皮夹就要离开,忙凑过去挡住:
“喂喂,我救了你,起码该说声谢呗?”
“谢谢。”梅惟回道,低头想从旁边绕过去,丘人尹却不让他如愿。
“唉哟 ̄ ̄ ̄别这样啦!我真搞不懂你耶,你明明很厉害的不是,干嘛要任由那些卒仔欺负呢?”
“……你想太多了。”梅惟叹口气,抬眼看向曾同班两年的小学同学。“那是小学时代的事……我说过,我已经好几年没碰空手道了。”
“没关系没关系,至少你有基础啊!只要练一练,感觉很快就会回来了,至少也比我社内那些菜鸟强吧。拜托啦!大赛就要到了,我知道你不爱出锋头,也不强求要你参加个人形,可是咱们团体形真的缺人,都火烧屁股了,你就看在小学同窗的面子上帮个忙呗!”丘人尹双掌合十苦苦哀求,只差没跪下了。
这样的攻势让梅惟有些犹疑,但他想了会后,仍是坚决摇头。
“抱歉,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过去帮忙指导新生基础。但入社参赛……还是请你找别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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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真的不行吗?”
虽是意料中事,丘人尹仍大失所望。“可恶啊,既然个人形绝对赢不过那家伙,原本还想说不定能在团体形挫挫康翎锐气的……”
“康翎”两字拉住梅惟欲离去的步伐。康翎高中,帛宁念的男子贵族学校……他忍不住侧头看他。
“你想打败去年的全国冠军?”
“想,想得不得了,不行吗?”丘人尹吊眼回视。人因梦想而伟大,人就是要有梦想!“上回预赛我遇到康翎主将,不过是要跟他握个手,却被冷嘲热讽了一顿。我跟他说,要是他们今年又卫冕了,我就跪下来喊他一声大爷,不过如果是咱们取得团体冠军,他就得介绍他双胞妹妹给我认识。”
“…啊?”
“圣凯利诺女中有史以来最美的校花梅芷砚,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她,老兄。”丘人尹探手伸入道服襟口内,掏出一本薄薄刊物啪啦啪啦翻着,梅惟看清那上头登的几张照片,楞住。
照片中的纤瘦少女黑发近腰,肤白胜雪,姿势或坐或站,神态各异,就是没有一张是面对镜头。
“我的亲亲小砚,不论怎么看都这 ̄ ̄ ̄ ̄么美。”丘人尹陶醉看着那一脸冷淡的少女。“怎样,她超正的吧!虽然有个机车哥哥,不过丝毫无损她那高贵出尘的气质……想不想加入啊?现在加入后援会,就免费赠送会员专刊两期喔!”
梅惟回过神,只苦笑着摇头。“……她若知道,一定会很生气的。”
“你怎么晓得?”丘人尹反问,盯了对方一会,忽道:“对了,你们同姓嘛。难怪美人当前,你还是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
“我……”梅惟闻言,背脊微僵。
“同姓的不是忌讳通婚吗?何况梅这个姓氏还很少见。真可惜啊!我同情你。”
丘人尹一脸怜悯的道,伸出手拍了拍梅惟石化的肩。
8
(二)
如果人可以只除了喜欢的事外,其他什么都不想就好了。
虽是美术班,但国英数之类的课程还是得上,而且塞满大部分课表。班上不少同学,以考上国立大学美术系为目标,念书比画图还勤。
他不讨厌念书,只是他有更喜欢做的事。在美术班的好处之一,就是在课本底下夹张纸偷偷涂鸦,老师们通常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教数学的宋老师除外。上他的课,他会格外小心。
…这里该不该加道阴影呢?如果要加,似乎淡点比较好。梅惟支着笔杆抬起头,正好瞧见前面两个同学耸肩摊手相视苦笑的模样。已经中午十二点十分了,外头走廊上嘈杂声不断,相对安静的教室内则悄悄流动焦躁气息。
讲台上的宋老师还在和某同学提出的问题搏斗着,凌乱的计算式盘距整个黑板,擦了又写,写了又擦。好像是坊间补习班刻意出来刁难学生的题目,据说早已超出高中范畴。
频频看表的人越来越多了,包括那位提问题的同学。梅惟漫不经心望向窗外。
微炙的阳光下,远处的街角不知何时停了台和背景格格不入的大型轿车,因为异常突兀,他一眼就注意到了。纯黑典雅的外观,相当眼熟——
突然,他猛地站起,连带牵动桌椅发出巨响。
……爸爸??
眼花吗?不,应该不会看错的,但是,怎么可能……
“梅惟!”爆发似的一声怒吼。“坐下!不然就给我滚出去!”
有些迟缓的,梅惟收回视线,愣愣看向讲台上的老师。犹带凉意的早春,宋老师却满头是汗,双颊深陷的脸胀得通红,几条皱纹分布其上。
垂下眼,他默默坐下,目光却忍不住又投向窗外。动作之明显,连坐在后头的同学都忍不住暗踢他椅子一脚。瞬间,宋老师压抑许久的情绪宛如被淋了桶汽油,猛烈窜升起来。
“你对我有意见吗?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在我的课堂上干什么勾当!我这么尽心尽力教你们这些不成材的家伙,你们回报我的是什么?你们上次周考的成绩能看吗?我脸都被丢光了!别以为光在那边画一堆垃圾,以后就能出人头地,你们可没有毕卡索的狗运!”
歇口气,他厉目扫过台下一群表情错愕的学生,最后定格在那位显然仍心不在焉的点火者身上。他不怒反笑。
“梅惟,你上来!既然你自认很厉害,比老师还行,那这题目就由你来解。没有解出来,不准下课!”
四周响起按耐不住的哀号声。宋老师俯视着在座位上动也不动的梅惟,唇边浮现一抹得意。他对他的数学成绩再清楚不过,差是不差,但也没好到哪里去,平庸之材罢了。
“听到没?我叫你上来解题!不要浪费大家宝贵时间,我倒要看看……”
“只要我答完这题,就可以下课了吗?”梅惟忽道。
椅子又被重重踢了一脚。他没反应,事实上他也完全没听见周遭一致的抽气声,没看见台上老师一愕过后迅速扭曲的脸。他默念一次黑板上的题目,然后垂首翻开课本找寻相关的章节,全神贯注读了起来。
五分钟后,他离开座位,越过浑身僵直双眼暴凸的宋老师,自黑板槽里拾起了粉笔。
9
十二点二十五分。
静静栖息于巷街一角的高科技巨兽终于有了动作。引擎近乎无声的发动,油门即将踩下的前一刹,一道人影突然奔出挡在车前。
“爸爸!”
梅惟喘着气,双眼热切的盯着墨黑车窗,彷佛可以透视到里头那人。过了三秒,引擎又无声无息灭了,驾驶座车窗缓缓降下。
“这样很危险,惟。”男人微探出头,两道形状完美的眉轻轻皱着。狭长上扬的凤眼明明异常漂亮,覆上细金属框眼镜后,却只流露出一股纯然的冷厉气息。
“我以为李司机已经把你载回去了。”他道,随即发现儿子什么都没带。“你的书包呢?”
梅惟一愕,眼中闪过恍然。他的声音几不可察的轻颤:“…爸是来接我放学的?可是我下午还有课……”
“今天不是礼拜六吗?”
“今天例外,因为要补之前的课。”
“…没关系,你上来吧。”梅宸罡按下控制钮,副驾驶座的车门应声弹开。他看着梅惟上车,淡道:“爸晚上得回日本了,想说至少来看看你。”
怎么……才回来不到一天,又要去了?梅惟脑中一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想着为何爸是用“回”这字眼,而不是“去”。这里才是他的家啊。
“最近怎样,功课还跟得上吧?”
“嗯。”
“志愿还是没变吗?美术系。”
梅惟点了点头。嘴半启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阖上。
“那爸爸就不勉强你转学了。”梅宸罡皱眉望着那稍嫌老旧的公立学校建筑。“未来一年半好好念,毕业后,爸爸送你去国外继续深造。你喜欢哪个国家?法国?义大利?”
“都可以啊……我还没有决定。”梅惟垂下眼,想着日本有哪些著名的美术学校,却想不起来。……就算真去了日本,又能怎样呢?
眼角瞥着父亲刀凿般的侧脸,放在座椅边的右食指悄悄滑动,试图记忆那隶属上帝之手的线条。三个月不见,棱角转折似乎分明了些……
爸爸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