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好吗?”
“爸对不起,我马上就出来……”
“慢慢来没关系。东西很多的话,爸上去帮你拿。”
“不、不用了,东西很少,而且我已经在一楼——”
“终于想起你还有个儿子了?”
掌里的手机突然被抽走,梅惟直觉反手欲夺回,却在听到那温和声音时嘎然止住。对眼前的男人,他自知有亏欠……虽然还不知该如何偿还。32“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你当养狗吗?哼,也只有梅惟这傻子才会什么都听你的。”
他不过顿了顿,男人已迳自挟着手机走出大门。
“别忘了,这里是谁的地盘。”
看到甫下车的梅宸罡,韩斯梵扬手将手机扔向他,随即一把扯住跟在后头梅惟的臂膀。梅惟挣了一下,最后还是任由对方,目光却迎上了父亲的。
梅宸罡看也不看接住手机,漆黑的眼眸定定注视着两人。
“所以?是谁的又如何?”他道,微微摊开右掌心。梅惟一见那四分五裂,才成为他所有物不到一小时的“物体”,倒吸口气,背脊发冷的同时又有一股灼烧感漫过。
这是……“挑衅”吗?脑中自然浮现的两字让他震惊不已,简直要怀疑起自己眼睛。今天的爸,似乎和过去的都不一样……
这几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莫名升起一股冲动,只想立刻回家看看。
韩斯梵眉微微掀起,彷佛也有些纳罕。突然,他露齿一笑。
“是我的,代表我想做什么都行。”他手顺势向上揽住那柔韧精实的肩,凑过脸去。“包括这样。”作势欲亲梅惟面颊。
“喂……别闹了,很脏。”梅惟皱眉,有些尴尬。韩这种举动不是第一次,自他”一时冲动”画了那张狼人图后,三不五时就会遭受某些报复式的搔扰。大多时候都被他避过,偶尔男人也会得逞,但顶多碰下脸颊了事。
他如往常般想侧过脸,后脑却被无预警托住,动弹不得。他微讶,一时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韩斯梵扬起的唇角逐渐放大,淡凉的气息拂在他鼻尖上……
干什么?
疑问在喉间打转,却没办法问出口。有什么东西忽地覆住他嘴唇,那力道几乎让他下颚犯疼。他清楚看见韩斯梵的脸庞停在堪堪数公分外,眼里的轻笑戏谑一瞬变调。
“喂,我可不想亲你的手背。”他唇边犹带笑的道。
原来是手……爸的??什么时候来到他背后……才意识到这点,嘴就被松开了。那大掌猝然转向,攻向韩斯梵面门,其中两指疾出,竟是直刺双眼。
梅惟心口打了个突,差点惊呼出声。
以“二本贯手”攻击对手眼睛……多数空手道流派明令严禁的招式,父亲虽不否认其实战价值却也从不准他和帛宁使用,尽管他们都在“那一夜”破了例……只是,威力完全无法和眼前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相比。
凶险关头,只见韩斯梵玻璃珠般的眼瞳眨也不眨,整个上身仰倒向后,那一击就在他额头上方毫厘之处扫过。
好厉害的腰力,不够柔软的身体根本办不到……梅惟睁大了眼屏息汲取影像,不意背后一股力道涌来,将他整个人拂了开去。
“退下,惟。”
梅宸罡将夹于两人间的儿子抽离暴风圈,这举动虽让他连绵的攻势一顿,给了对手反击余裕,但也让他再无顾忌。
两人短短几秒间过了数招,迅即如电光石火,韩斯梵凶性骤起,猛烈进逼,先出手的梅宸罡却在一记纵刺拳击中对方胸腹间后悬崖勒马,一卸一退间,迅速隔开两人距离。
“呵……梅宸罡,当初我百般挑衅、费尽心思,始终无法逼你出手和我对打,怎么,今天你倒是突然转性了?”
韩斯梵语气虽嘲弄,眼里闪动的光芒却是货真价实的兴奋。好斗者的天性。而一旁的梅惟早惊呆了,最爆炸性的发言也不过如此,僵默数秒,他才不可思议的哑声问:
“……你认识我爸?”
“我不认识。”韩斯梵冷笑。“我只知道一个叫梅宸罡的男人。他是你老子吗?不是吧。他跟你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我和梅惟的关系,不需要你这个外人来置喙。”梅宸罡垂眼淡淡说道,方才使出禁忌杀着的狠绝已全不复见。他微侧身,朝梅惟伸出了右手。
“过来。”“等…等一下,”梅惟仍满腹不解,“你们到底是……爸!?”他忽地失声惊呼。
再多的疑问,也在看到那西装外套衣袖上的长口子时,化为乌有。右上臂的后方位置,绽开的厚重衣料间,隐约有血色沾染,爸受伤了!
他想也不想,立即奔过去扶住那只手臂。
“怎么可能……”爸竟然受伤了!?韩斯梵真有如此厉害?怎么可能爸受了伤,他却能全身而退……
看那伤口,应是极为凌厉的手刀造成,瞬间造成的真空带所到之处,连衣物都无从幸免。施展者的绝顶实力无庸置疑,但他相信无论如何,父亲绝不可能连一点反击都未回敬。
那几下对招实在太快了,而且他当时正好被父亲拂开,根本还来不及看清,打斗就已然中止。
“先把外套脱下来,我看看伤口——”
“不必了,皮肉伤而已,等回家后再处理就好。上车。”
“可是……”
“没有“可是”。你在这里多待一刻,我们回家的时间就晚一刻。你爱待就待吧。”
“咦……”没想到会听到这话,梅惟有点吃惊的睁大眼,见父亲迳自转身走向车子,他只踌躇一下……便立刻快步跟上了。
这次,原本态度强硬的男人没有做任何挽留。
“……韩斯梵,不论怎样,还是很谢谢你这几个月来提供我住处……”
不及说完,车窗很快的无声升起,掩去了少年微带为难的清瘦脸庞。黑色BMW760Li倏忽驶远,独留一米九的颀长身影伫立原地,良久没有动作。
在幽暗光线下显得阴沉的眼,默不作声凝视着杳无人烟的街道彼端。
“妈的。”
他轻轻啐了声,左掌按住上腹部,猛力一压。
“还不够。”他面无表情的自言自语。“…下次再让你尝尝,万倍于这个的痛……”
在那底下,应是平行排列齐整的三根左肋骨……已然从中而断。
33
韩斯梵的公寓离梅宅有段不短距离,车子疾驶一段时间了,仍只走了一半路程而已。其间沉默弥漫,座上两人谁都没开口。
车速异常飞快,梅惟愣看窗外不断被急抛而开的街景,有些不安的捏紧了拳,觉得身边的人真的……在短时间内变了好多。简直是陌生了。至少……印象中他从没看父亲开过快车。
方才在出版社情绪激动时感受还不深刻,现在稍稍回复冷静,那种强烈的违和感便再也压不住的自深海中浮起,翻搅着他自重逢后就不太清明的脑袋。但要他将究竟是那儿不对劲付诸言语,却又如何都说不上来。
不单只是外在的变化而已。
今天父亲在他脑中那张画纸上印下的色彩,也许比过去十七年累计起来的都要鲜明许多。
他的记忆力向来不错,四岁时父亲初次教授他的空手道基本技他每一式都还记得,惟独那道拿着竹刀端立在旁监督他们练武的威严身影,此刻他猛一想,不知为何竟忽地模糊难辨起来。
明明一直深镂在心的。他有些慌,试图再回想五岁,八岁,十二岁……每个记忆匣盒里的父亲,但不论他怎么努力勾勒,总像隔了层什么,那喜怒不显的面容,拘谨冷淡的语调,优雅疏离的神态,一切的一切,都不复往常清晰……只有那份孺慕崇敬的心情,依旧深刻宛然,就像胸口隐约的闷疼,反覆缠绕不去。
“叽——”
在梅惟以为娴熟法律的父亲就要无视红灯闯过去那刻,上身猛一前倾,车子终于在白线前倏然而止。横在他胸前挡住冲势的手臂只略微停顿一瞬,很快就收了回去。
“……为什么你会和那个人搅在一起?他的名字在警界很有名……是哪种名你可以想像。”梅宸罡直视挡风玻璃前方鱼贯来去的人们,面无表情道:
“除了名字,你对他的“其他事情”有丝毫了解吗?”
“我只是……”梅惟清了清喉咙,“…只是暂住在他的地方而已。如果不是他……收留我,我早就……”
大概失血过多倒在路边没了呼吸,都没人会发觉吧。他默默想着没说出口,不自觉咬紧了唇。
喇叭重响一声,吓得路边某对试图把握最后一秒闯越黄灯的情侣忙又缩回人行道,一脸无辜。……其实吓到的不只他们而已。
绿灯了,手煞车放下油门重踩,车子很快又急驰出去。
“……那……”发觉声音还是有些哑,梅惟又轻咳一声。“那爸呢……?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背脊在深秋时沁满薄汗,但好不容易父亲主动开口,他无论如何不想重回方才的僵寂,于是又结巴的努力起个话题。其实也是他一直悬在心上的疑问。
“认识?谈不上。爸还在T大教书时,他曾经来旁听过刑法课,如此而已。他很善辩,虽是就读商学院,表现却压过了法学院的学生。”
“啊……”梅惟吃惊的张大嘴。想都想不到……原来爸爸和韩斯梵是……师生关系?
“还有个姓郭的女孩,都会和他一起来听课。她13岁以全国第一名考进商学院,两年毕业后就去了美国,现在应该也在他底下做事吧。……可惜。”
“……”梅惟已经惊讶到连声音都发不出了。梅宸罡淡瞥他一眼,又道:
“你记得六年前T大那个事件吗?”
他一怔,点了点头。当年新闻闹得很大,一个被法律系女友背叛抛弃的男学生,突然拿着汽油桶冲进旧情人与情敌上课的教室对人就泼。当时父亲刚巧在隔壁教室教课,被尖叫喧哗声引来,立即用一记击在后颈的手刀将准备点打火机的发狂男子击昏,也幸免了一场后果不堪设想的灾难。
“那时他也在,就坐在受波及的上课人群中。那一幕他全都瞧见了。”
“喔……”难怪在那之后韩斯梵会盯上父亲,百般寻衅只为一战以分高下。梅惟懂了,垂下眼睫默想一会,极轻的叹了口气。
好险,好险爸就在隔壁,并及时赶上了……尽管有能力阻止的人还有一个,而且从头到尾皆在场。
“他是没有心的人,大概是生长环境需要如此。你这么聪明,应该明白爸爸意思……”梅宸罡道,车子一个右弯,驶入被扶疏枝叶遮蔽了天光的山间道路,速度始终不减。
“离他越远越好。明白吗……惟,别跟他再有任何来往。”
梅惟模糊点头,飘开眼,有些恍神的看向窗外。
几个月不见,路面新铺了柏油,车子行驶起来更顺畅了。
很快的,“梅园”两字在远处浮现,逐渐清晰。彷佛就在昨天,他还独自站在路旁林丛间,与那块石碑遥然相对。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就停在它跟前,里头人影闪动,似有笑语传出。
彷佛……只是昨天的事而已。
“那天美术馆之约,爸爸……是不是故意不来?”
等到他回神时,才发现自己已问出了口,收也收不回了,不由得尴尬的咬住唇。
“故意?你胡说什么。”梅宸罡表情不变的直视前方,“爸临时有事,才改叫李司机去接你,没想到……”他一顿,深沉的眼眯了起来。“……原来他一直有酗酒的习惯?常常醉酒睡过头,甚至在酒后开车。这次更离谱,倒在车上醉得不醒人事,完全忘了我交代的话。”
“……”
“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一直不说?”
说?跟谁说?梅惟想着,仍是沉默。
“若不是出了事,你还想瞒到什么时候。梅家不允许有怠忽职守、搞不清楚自己本份的佣仆存在……其他人也一样。看来爸的确是太少回来了。”
车子在雕花大门前煞住,梅惟还在思考那句“其他人也一样”是什么意思,就见父亲迳自用遥控器开了大门,而不是由值班室驻守的警卫负责开启。他略觉怪异,抬头一看,只见守卫室里竟空荡荡的,没人待在里头。
他眨了眨眼,确定不是自己眼花。
异样感越来越深,尤在那大片在深秋里积满枯枝落叶,明显久未整理的庭园落入眼底时,达到了最顶点。
“爸……”他欲言又止,被那冷清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来。怎么……完美主义的爸怎么可能任由钟爱的花园荒废成这样?……园丁和花匠们呢?
“最近几个月太忙,一直没空找新的园丁来整理。”看穿儿子所想,梅宸罡淡道:“明天再开始征人吧,连同司机警卫厨师一起,至于打扫和整理家务的女佣,请两三个钟点的负责就好。爸把佣人房都清空了,你想另辟画室的话就拿去,随便你使用。”
什么意思?梅惟愣看着萧条的林木,再慢慢移至即使车子已驶入库房,仍旧门扉紧闭没有任何人出来迎接的巍然大宅,哑口无言。他有点懂了,虽然理智仍不敢置信。不会吧,这太夸张了,难道爸真的……
“……为什么……什么时候……”他喃喃低语。
“为什么?”梅宸罡重覆道,彷佛他问了个奇怪问题。“早就该全部撤换掉了,人数也要精简,用不着那么多人。……连自己主子失踪都无动于衷的下人,留着干什么?”他仍是淡然语气,熄火下了车,走至儿子身旁提起他脚边行李。“你被绑的那晚,爸人已经不在台湾,帛宁他们也以为你早就被李司机接回家,自己独自待在房里。直到隔天晚上,芷砚才觉得不对,打了电话给我。”
芷砚……梅惟咀嚼着这个名字,心底浮现起一张淡漠的容颜。和尘封在记忆深处那张一样美丽,冰冷,可是……似乎又有一点不同。对他视如不见,但也没有敌意。
她现在应该不在家吧?他约略记得她计画今年暑假赴奥地利的音乐学校当一年交换学生的事。她的琴音和人一样,很冷,却很美,他小时候练武练累了,就常常躲在面向庭院的窗户下偷听。
“爸从日本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