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从我额前流下,混着一抹温热的深红,淌进我的眼里,化成一片火光,在我即将失去意识的脑海疯狂燃烧。
我栽倒在这场车祸中,身体不听使唤,微眯着眼睛,半张着嘴巴,一句话也哼不出来。
这是一场自梦中延续出来的场景,我枕在方向盘上无力转动的头,直直地看着前面的断崖,我的视线记录着我亲眼看到的一切。小龙的车子越过我,越过障碍,越过命运,飞出山崖。
我无法闭上我的眼睛,无法缓止暴跳的心。小龙用尽办法改变我的轨迹,却不能及时控煞自己的车子。他腾飞一般,飞向另一个我看不见的遥远地方。
我想大叫,嘴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我想冲向他,全身却发不出一点力量,我只能呆呆地,死尸一样保持着一个别扭的姿势,像个被肢解的木偶,在弥留的仅有意识下,目睹着一切发生。
大雨并没有停。它狂嚣地洒向大地,混沌的夜晚只有浓浓的黑,没有光线没有希望没有将来,它清洗着历史,清洗着回忆。
而回忆,却又是那样的顽固。
从小时候开始,到每一个成长的阶段,小谦的离开,小龙的出现,惊险的旅程,逃亡的生活,被追杀的日子,混乱的黑道,冒牌的小四,怎样也无法满足,不能安定的人心。
小龙对我说:阿翰,对不起。
小谦也对我说:阿翰,对不起。
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我们不过是被卷入洪流中不能自主的浮标,不争扎上游就要沉没下去,在这个早就脱离了规则的世界里,很难说到底是谁比谁更不幸。
回忆变得黯淡,我睁着干涩的双眼,执着地望向小龙消失的地方。
小龙的喜怒哀乐,每一个表情的变化,都活生生地映入我的眼中。
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人,无论是他的出现,还是离去,都那样深深地撼动着我的心。
雨声渐渐远去,那是我的听觉渐渐变弱。在我完全昏睡之前,我的嘴唇微微颤抖地,默默念着没有人听得见的名字:
“麦……小……龙……”
11
一切真的结束了。
当我半躺在医院的床上,看着手中的报纸时,已是一个星期后的假日下午。
体贴的护士小姐为我检查,她说:
“你还在看这个新闻呀,都过了好几天了,新的报纸在那边,要不要我拿给你?”
我没有理她,继续盯着手中的报纸看。
对于没有礼貌的病人,她或许见怪不怪,倒不生气,轻哼着歌,整理着药品。她穿着雪白的裙子,仿如天使。
不知麦小龙现在所看到的,是否与我一样的景色。
窗外的阳光和暖,浅浅照在床铺上,透过我的双手遗下一片阴影。报纸上大篇幅地报导着一则关于东区的新闻。一个星期前的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警方接获有力线报,全军出动,封锁了东区各大重要出口,作出历史性的清洗行动。据称,多名警员在该事件中英勇殉职,当晚场面壮观简直不能一一尽述。
警方透露,东区罪恶历来已久,早在多年以前,他们已经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集中盯梢其间的重要人物,掌握到不少宝贵资料,只在等待时机成熟,一举成擒。
警方负责人在接受访问时提及,东区在这次彻底清洗的行动里,成功抓获多名黑道重要高层,受事件影响的帮会门派无法枚举,部分相关人物仍然在逃,毕日已发出通辑令,期望尽早逮捕归案。另,警方所得资料涉及范围甚广,他们已与相关的国际警力达成一致协议,组织跨国罪案研究小组,展开更深入的调查。
在整个反黑行动中,警方并未提及他们所得的“重要资料”出自何处,也没有人会关心这种小眉小眼的地方。黑猫白猫,会捉老鼠的自是好猫,黑道白道,事非曲直,正义邪恶,永恒的争斗自有主题。
当然,在这样伟大的反罪恶先锋队中,自不能少的,是时势造就的英雄。
多个接受正式勋奖的秘密警员,穿着整洁的警服站在台上,一一领过荣誉奖章和锦旗,在东区反黑事件中,他们功不可没,因为他们冒着生命的危险,完成不可能的任务。这种混迹在黑白道中的边缘人,被通称为“卧底”。
我把报纸抬高细看,照片里的人物显得模糊,但我还是一眼就把他认出来。
卧底。我突然不自觉地苦笑,为什么我之前竟没想到。
照片上的英雄们皆是重要人证,他们也将为指证东区黑幕不遗余力。
东区元气大损,这一次,是真正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我合上报纸,躺在床上。
这则新闻我已重温过无数遍,上面所写的每一个字,我几乎可以背下来,我看着玻璃窗子,里面有一个隐约的倒映。
我轻轻地说,小四,你可看到。
你的东区,这就是你引以为傲的东区。
它由你一力支承,也由你一手毁败。
我合上眼睛,躺回床上,我又沉沉地坠进梦乡。最近,我特别渴睡,却又在特别的时间醒来,断断续续,且会做梦。
梦中,我反复看到同一景象。那是小龙的车子,一次又一次地,在我面前飞过,前方是万丈深渊,他英勇而决断,凌空飞出。
自这里惊醒之后,迎接我的,便是一整个无眠的夜晚。
恶劣的精神情况,伴随着恶劣的身体,躺在床上,像生了根,结了蒂,不愿离去。小护士每天来看望我,她说:
“奇怪,你的情况已经稳定了,但为什么面色总是这么差呢?”
她给我抽走插在手中的点滴,又说:
“你应该多点到外面去晒晒太阳,这样才好得快。”
我毫无焦点地望着窗外,不发一言,状极痴呆。但小护士一点也不介意自说自话,相反,她对像我这种沉默寡言,满怀心事的病人还相当感兴趣。她用她的爱心,挑战世间的冷漠。
小护士领来医用的轮椅,积极地要把她对生命的热情传染给我,她推着我的车子,走过医院的空地,来到阳光普照的草坪上。
因为我总不说话,于是她就不停地努力向我灌输语言,企图以外界的信息牵动我封闭的情绪,大至社会时事,小至生活细事,她都一一述说。
每次看着她满脸幸福的样子,我就在想,或许倾诉真的会使人心境开朗,延年益寿。
她说:“你应该珍惜你自己眼前的东西,你看,这个世界多么美,每天早上醒来,就可以看到这么新鲜的花啦,草啦,树木啦,你不认为这是上天的恩赐?对了,你还那么年轻,有什么事这样想不通呢?别老是苦着一张脸。你可知道,这个世上比你不幸的人太多太多了,就说住在你隔壁房间的那个人,他一样是出了车祸,一样和你同一天送进院来,可是就没有你这般走运。”
小护士的话如水般在我的耳朵里流走,唯独卡住了一句。我微微地张开口,自言自语地道:
“车祸……和我一起……”
“是呀。”小护士见我有反应,蹲了下来,仰望着我放得遥远的视线,她说:“他脑部受损,可能一辈子也醒不过来了,你知道什么是植物人吗?就是躺在床上,仅靠一点仪器维持生命,明明有心跳有脉搏,却不能像你一样,到草地上晒太阳的人。所以,你该感谢上天,你还有健全的人生。”
我闭上了嘴。缓缓地把视线调回打量眼前的小护士,她的眼睛亮闪闪,充满爱心和关切,我说:
“我想回去了。”
她笑了笑,对自己今日的成绩尚感满意。站起来,她把我推过中庭,绕了个圈子,最后送我回房间。
小护士离开之后,我自床上下地,悄悄地打开房间的大门。
扶着墙壁,我一步一步,缓慢而紧张,一直摸索着来到另一个房间。
推开房门,我轻轻地,轻轻地,移动至床前。
上面躺着一个人。我慢慢地俯下身去,像是确定般,我伸出手,不太肯定地抚摸着他的脸颊。
他紧闭着眼睛,紧闭着嘴唇。没有一点知觉。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我明明看见,他与他的车子,一起消失在悬崖后。
跪在床前,我不敢转动目光,我的双手从他的额上一直落下。
你知道什么是植物人吗?小护士的声音带着惋惜。她说:就是躺在床上,仅靠一点仪器维持生命,明明有心跳有脉博,却不能像你一样……
我的手终于放开了他,掩住自己的脸孔,掩不住的眼泪,滴落在床单上。
“麦小龙……”我伏在他的床上,呜咽着低声说道:“我一个人疯就够了,为什么你要陪我一起疯?”
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麦小龙……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小龙。”我跪在他的床前,把脸埋入双手,就算现在忏悔,都来不及了。我知道,却仍然阻止不住悲伤宣泄:
“你说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我何尝不知道,就是因为知道,我才不肯在你面前承认。自小四告诉我真相之后,一切都不同了,我欠他太多,小四会变成今日这样,有一半是我害的,我必须为他承担遗留的罪名。我想你不会明白,没有人会明白。但我必须这样做。”
“我不能请求你原谅我,我永远也没有这个机会。小龙,我拼命否定你,激怒你,我希望你会放弃,我是那样一个无可救药的笨蛋,怎么值得你以身犯险,舍命相救。你太笨了,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付出这么多,你真是太笨……”
“小龙,其实我很高兴能遇见你,或许你很后悔,今时今日,我知道我已经没资格向你说这些,枉你一直把我当成是兄弟。我一直想说,我以为我一辈子也不会在你面前说,抱歉,我不能把你当成是兄弟,我不能。”
“小龙,我喜欢你。我是真的真的喜欢你。但我知道我说出来的话,我们或许连朋友也做不成。你那么讲义气,你那么的真心诚意地来交我这个朋友,我却怀着这种念头,我想你一定会很气愤,如果你早知道一切,你还会不会这样毫不思索地救我?”
“麦小龙,其实我……”
我泪流满面,抬起头来,下面的话仍未出口,已硬生生地和着眼泪倒吞回肚子里去。
麦小龙自床上,大大地睁着一又眼睛,惊讶地瞪着我。
我以比他更大十倍的惊讶瞪着他。
时间被突然阻隔在一个异样的空间中,秒钟一下一下清晰地计算着我们相互抗衡的沉默,然后是我爆发般地跳起,极失礼地倒退后去,还带翻了一张椅子,差点没摔个狗吃屎。
这一下的响声惊动了外面的人,一个陌生的护士小姐破门而入,她生气地打量着室内狼狈的场面,看着我说:
“你是哪个房间的?怎么跑到这里来?”
我忘记回答她严肃的问题,只晓得指着床上的小龙,哑着声音,像在喉咙里塞了个榴莲:
“植……植……植物人?!”
她听了我的话后,像我侮辱了她本人似的斥责起来:
“他跟你有仇?这样咒他。他断了三根肋骨,刺伤了肺部,才做手术没多久,现在还不能面客!你要找的植物人在隔壁,探病也摸错房间,真是!”
小龙并不能说话,但他的眼里有不可言喻的愤怒,或许不是愤怒,而是激动,又或许不是激动,而是惊愕,当然也或许不是惊愕,而是其它什么我所不能理解的,更可怕的情绪。
总之,他的表情告诉我,我刚才所说的话,都一字不漏地被他听到了!
我大惊失色,三魂不见七魄,飞也似的冲出房间,如果我能叫的话,大概会一边尖叫着一边狂抓着自己的头发,还伴随着间歇性抽筋,跌倒在医院走廊。我从未如此希望自己可以变成一堆垃圾,立即自动消失在这个空间中,被人扫走!
麦小龙一定恨死我了,他的样子像要吃人。
我以当日跟他一起逃亡似的速度,卷回自己的房间,小护士正奇怪我到哪里去了,一看到我,惊喜莫名地,盯着我说:
“你的脸好红,气息不错。”
我没空跟她废话,转头对她说:“我要出院。”
“什么?”她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我说,”我对准她,大声地,出尽所有力气大吼道:
“我要出院!现在!马上!立即!”
三个月后。
仍然是阳光普照的下午。
我坐在河堤旁的人行木椅上看着报纸。远处传来游船的鸣笛声。聚集在船上的游客们向河岸上的路人拼命挥手,他们的笑声暄闹而纯挚,带着某种盲目的亲切,每个陌生人,都可以感受到他们简单的快乐。
我放下报纸,看着他们微笑,他们高声地对我吹口哨,在船上卟卟地爆响纸做的礼炮,漫天的彩屑,飘落船上。
“喂。”有人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转过头去,那人把手中的红茶递给我:“给你。”
“买个饮料花近半小时,你跑到外太空买?”我抱怨。
“没有你要的那只牌子嘛,你知道你多难伺候。”
小龙呵呵地笑着,抬起头来,沿河远走的船上笑声不断,有人在喝彩,于是小龙也吹出漂亮的口哨回应。
船上有婚礼,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幸福。我呆呆地看着,呆呆地,思想随着船行走的方向,一路飘远。
小龙看着我,暧昧地笑着说:“怎么,羡慕?我们搞一个如何?”
“神经病!”我转过头去,“谁羡慕。”
“喂,说起来,我还真好奇,那天你不是没说完吗?”小龙的视线追过来:“在医院里的那次,记不记得?你说,‘麦小龙,其实我……’,其实你什么呀?”
“我不记得了。”
“怎可能不记得!你之前不是说得声泪俱下吗?你还说……”
“喂!”
“我好想知道呀!你不晓得,你跑了之后我几晚睡不着,就猜你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都说了我不记得!”
“一看就知道你撤谎,让我来猜猜,我猜你要说……”
“麦小龙!”我站了起来。
他仰头看我,说:“你这么生气干嘛?我还没说答案呢。”
“其实我想你死!”我掉下报纸。转头就走。
“有没有搞错!”他跳起来抗议:“那天你都不是这样说的!”
“那天我说什么?”
“那天你哭着向我示爱呀。”
“你是不是梦游?我几时哭着向你示爱?”
“沈翰云,你就是这样,没有人逼你永远不会做,做了之后又不敢认。我的记忆力可是好得很,你说:麦小龙,我好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说多一次又不会死。”
“麦小龙!你去死吧!”
“我死了你还不是要哭成猪头,切!”
我坐上车子,狠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