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撑着下巴,轻轻笑。侧首望着阮烟罗,忽然道:“要说像,可能你和他都一样很有耐心,又懂得照顾人。唉,我从小爹娘就不在身边,是他把我养大的,虽然他有时候有点婆妈,可我就是喜欢他那种会做家务又会做饭,脾气又温和的中年男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今晚究竟吃错了什么药,居然絮絮叨叨把心里从来没对燕南归表露过的心意都说了出来。或许是因为藏得太辛苦,不想自己再永运背负着这份无处诉说的感情孤独地走下去……
一转眼,见到阮烟罗脸上表情极是怪异,蓦然警觉,讪笑道:“你千万别误会,我承认是觉得从你身边能找回点从前的感觉,才赖着不走。不过你和他骨子里全然不同,我不会想歪的。”
阮烟罗一直不出声听着,不置可否地挑眉,神色明显缓和下来。剔去最后一根鱼刺,将粥碗递还给紫冥,微微发出几声低笑:“如此说来,你之前是故意打碎我的碗,看我忙里忙外?”
紫冥乍闻一呆,随即反应过来,脸通红,含着口粥嗫嚅道:“哪有!我是真的不会洗碗。长这么大,我都没进过厨房。”
“看得出。”阮烟罗今夜兴致似乎颇高,话也比平日多了,笑了笑:“还有,别嘴里含着东西说话,小心噎着。”
“呃——”紫冥真的噎到了,瞪眼猛咳:“你当我刚学吃东西的三岁小孩啊?”怎么觉得眼前人居然比燕南归还婆妈起来?
“嫌我罗嗦?”阮烟罗一眼看穿他在想什么,迎上紫冥睁得大大的双眼,扬眉一笑:“我自然知道你不是三岁孩童,不过,在我面前,你始终都是个小孩子。”站起身走去自己卧房:“我先洗个澡,你吃完就回去睡吧,那些碗筷放着好了,我自会收拾。”
紫冥呆呆盯着房门在阮烟罗身后关上,这才回过神来——什么?竟然真当他是小孩子?
“喂喂!我才不是!”
“吵死了!”
后侧房门一开,宁儿探出半个脑袋,睡眼惺忪,没好气地道:“大少爷,你饶了我吧!吃个饭也要大呼小叫,你自己不睡觉,人家还要休息的啊!”砰一声,又关了门。
紫冥收了叫嚷,一撇嘴,猛然间对这牙尖嘴利的宁儿一阵讨厌,要不是看在阮烟罗的面上,真想毒哑这丫头。
他自幼失了双亲,燕南归对他又是百依百顺,养就他散漫惫懒的性子,前人留下的武学走的也是苗疆诡谲路数,近乎左道,以致他处世我行我素中总脱不了三分邪气。
从前燕南归怕他到处惹事生非,便要他在亡父灵前起誓不可杀人,那些蛊毒之术更是只能用来防身,绝不准驱毒索人性命。
有他时刻看着,紫冥还算规矩。但燕南归既逝,天下已无羁绊,骨子里邪性一起,自己也不想控制。
“臭丫头,这么凶,活该你到现在还没嫁出去,哼哼!”
他瞪着宁儿的房间做了个鬼脸,两口扒完渐凉的粥菜,洗把脸回房休息。
阮烟罗沐浴完,月已中天。他慢慢抹着青石桌上掉得乱七八糟的饭粒菜渣,又看看那干净得仿佛被猫舔过的碗碟,不由低笑。
“啪喇喇”头顶突然传来一股劲风,他抬眸,一只浑身漆黑的大鹰正在低空盘旋。
院子围墙上,一人儒巾随风,背月挺立。月光在他身周披上层银白色泽,宛如天神。
抹布无声掉地。阮烟罗骤然屏住了呼吸,心跳亦似刹那停顿。
“干嘛一副活见鬼的样子?二十年没见,你就不认识我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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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头的人笑了,转瞬抿唇轻啸。那头黑鹰血红琥珀般的眼睛光彩陡亮,刷地飞低,从阮烟罗面前迅疾掠过,敛翅停在男子肩头。
一丝纤细的血线,自阮烟罗脸颊缓缓淌落。
“这是惩罚你二十年前从我身边逃走。”
男子摸着黑鹰爪上沾的血,凌空一踏,连人带鹰轻轻巧巧落在阮烟罗面前,伸出了手,似笑又似叹:“跟我走。”
月光下,他眉眼清扬,温和宜人,俨然一文质彬彬的风雅儒士。阮烟罗却似见到了来自森罗殿的拘魂使者,薄削的嘴唇抿得死白,脸上不带丝毫表情,眉毛却一直在轻轻跳,额角青筋横起。
“你还有什么舍不下?”白白伸出等待片刻都无回应的手掌猛一翻,捏住了阮烟罗的胳膊:“走!”
这声叱喝,隐含无尽怨怒,响彻小院。
房门应声大开,紫冥披衣疾奔而出,惊道:“你是什么人?放开他!”
“呵,你又是什么人,竟敢对我发号施令?”
男子微笑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怒气,慢悠悠转身,斜睨紫冥,月色下看清紫冥模样,哦了声:“原来又是你。”
紫冥与男子一照面,见此人眉清目秀,一身儒稚的文人气息竟与燕南归生前有几分相似。他顿时一阵恍惚。
触及紫冥痴迷的眼神,男子脸倏地一沉:“放肆!”蓦然一扬衣袖,黑鹰似接到命令,低声尖啸,展开巨翅直向紫冥扑来。
阮烟罗神色大变,大叫一声:“紫冥,快躲开!”
大团黑影当头袭来,紫冥霍然惊醒,无暇细想,挥袖迎去。淡到几乎看不清的剑芒倏闪即逝,黑鹰发出声尖锐短促的急叫,飞回男子肩头,一路翅膀上滴落几点血迹。
紫冥也好不到哪里去,束发布条被鹰爪抓落,头发披散双肩,右边眉梢更是火辣辣地灼痛。一摸竟有血。
出道至今,还真没试过伤在头飞禽爪下,他气极大骂:“好个扁毛畜生,看我不宰了你下酒!”
“就凭你?”男子嘴角依然噙着丝温和笑容,眼帘开合间却精光暴涨,宛如寒刃飞弹出鞘,一道目光,便足以令人心胆俱丧。
紫冥如此惫懒不羁的人,也不禁气息为之稍滞,竟答不上话。心里没来由一痛——这男人,虽然乍看有些像燕南归,但气势直有天渊之别。
原本,人死不能复生。他还在幻想什么……
不听他回答,男子眼神更冷,袖子一动便待痛下杀手。
阮烟罗已觉察,忙抓住他手臂,摇头轻声道:“不要伤他。
这是你我之间的事,与他无关,你别连累旁人。”
凭他的手力,其实根本拉不住男子,可男子还是顿住了动作,冷冷盯住阮烟罗双眸,仿佛要将他从外看到内,剥出所有。
“你居然知道替他担心?呵,我还以为你自从当年一走了之后,就再也不会关心别人的死活了呢!”
他一字字吐出,阮烟罗面上血色也一分分褪去,慢慢松开手指。薄唇微张,正想说话,宁儿的房门再度开了。
“又是谁在吵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她气呼呼地揉着眼,看清院中三人,惊叫道:“爹爹,你的脸上怎么有血?”奔上前就想替阮烟罗抹去血迹。
“别过来,宁儿!”阮烟罗厉声喝止,却已迟了。
那一句“爹爹”如重重一拳打在男子面上,他清俊淡定的神情瞬间荡然无存,狠狠瞪着阮烟罗,嘴角扭曲。蓦然仰天长笑一声:“好!好!你对得起我!”
扬手一记耳光朝阮烟罗劈脸挥去。
紫冥在旁瞧得清清楚楚,奈何男子出手委实太快,他刚想飞身跃出阻拦,阮烟罗已被打个正着,捧着脸踉跄跌出好几步,坐倒在地。
男子眼眸里的激动和震怒,似也随着这一巴掌卸去了,仅沉淀下叫人不寒而栗的严酷。他森然逡巡着地上垂头不语的人,脚底轻滑,如鬼魅般拣到宁儿身边,立掌砍中她后头。
宁儿哼都没哼一声便晕死过去。
单手拎起毫无知觉的宁儿,男子轻飘飘越墙而出:“想要回你的宝贝女儿,明天正午去村口祠堂找我。”
话音未落,一人一鹰已杳然无迹。
紫冥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听到阮烟罗低喘才惊醒,扶起他,见他被掴处已肿了一大片青紫,不过好在只是皮肉轻伤,他放下心:“我帮你去追宁儿回来。”
“不用。”阮烟罗举袖擦着嘴角渗出的牙血,沉默半晌轻轻道:“你不是他的对手,去也无济于事。”
紫冥听他居然长他人威风,极不是滋味:“那可说不准,你也见过我使毒的本事,不见得就会输给他。”
“就是因为毒虫无知,我才不想你胡乱使毒滥伤无辜。”阮烟罗横了眼脸红脖子粗的青年:“我知道你不服气,可区区毒物未必制得了他,就怕你错手失控,反伤了宁儿。”
紫冥本想反驳,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说来说去,阮烟罗不过是对他没信心罢了。他板着脸道:“反正我就是比不上他厉害,你嫌我不是他的对手,那你自己去救人啊。”
话一出口,看到阮烟罗骤然僵硬的神情,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
阮烟罗低头,默默注视着自己双腕伤痕,良久才移开目光转望天心明月:“对,你说得没错,我这个废人,没资格来说三道四。”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紫冥急着想解释,平素能说会道的舌头却似突然打了结。
惶惶然看阮烟罗挺拔的身影进屋关了门,他跟去敲了两下门,却听里面人沉声一咳:“夜深,我要休息了。”噗地吹灭了蜡烛。
院子里的景物顿时陷入黑暗,只有月光清清冷冷泻了满地。
紫冥呆立半天,终于垂头丧气走回自己房间。
生平第一次,讨厌起自己这张没遮拦的嘴,对个身无武功又曾受酷刑茶毒的人逞口舌之利,实在是太过幼稚。
可再懊悔也没用,这个阮烟罗,看似温和却坚韧内敛,这次恐怕是真的动怒了。
他恨恨赏了自己一个耳刮子,踢掉鞋子,衣服也懒得脱,拉过被子蒙头就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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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心口郁闷,却又哪里睡得着?紫冥从被中探头,数着从窗棂纸缝里漏进的丝缕星光。
先前紊乱如麻的思绪慢慢沉静下来,数日来纠结的疑团似乎也渐露端倪。
如果猜得没错,这个乡村小客栈的掌柜,正是当年叱吒风云的武林盟主阮烟罗。那么刚才所见的男于又是……
“笃笃”忽来两声敲门,紫冥一跃而起:“谁?”
下一刻便见到印在门纸上的俊挺人影,他一怔开了门。跟着阮烟罗走到桌边,看阮烟罗点起桌上蜡烛,又从随身带来的小木箱里一样样取出棉花、膏药。
“这是要做什么?”
“……我刚想起来,你眉梢的伤口还没清洗。”阮烟罗淡淡回答,拿团棉花蘸了药水,指指身前板凳:“你坐吧,只是简单消毒,免得日后化脓,留了疤痕。“
紫冥嘴巴张了两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愣愣地一屁股坐了下去,盯着桌上铜镜里自己发懵的表情。
黏在伤口上的头发被拨开了,棉花拭去了已干涸的血迹,随后按在伤口处,轻柔而微微刺痛。
一刹那,紫冥竟有种眼窝发酸的感觉,用力眨巴了几下眼,看着阮烟罗镜中的身影,低声道:“对不起,我刚才失言了。”
“别乱动。”阮烟罗丢了血棉花,替他抹着无色清凉的药膏,慢慢道:“其实你说得没错,我又何必生气?”
这语气,分明就是还在生气。紫冥暗自嘀咕,却不敢再乱说。任由阮烟罗抿着唇,仔细涂药。
就当紫冥以为阮烟罗不会再说话时,阮烟罗却突然开了口,平静而轻缓:“你不问我他是谁么?”
“……很想问啊,可我怕你又骂我多管闲事。”紫冥很老实地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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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烟罗忍不住一笑,随即叹口气:“我在这小村子里躲了这么多年,结果命里注定要来的,还是逃不过。呵,既然他重现江湖,我也应该没有几天平静日子可过了。告诉你也无所谓,反正将来你都会知道。他就是御天道的余幽梦。我和他,本是同门师兄弟。”
紫冥一声低呼,真正怔住——侠名满天下的武林盟主与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御天道大魔头,竟是师兄弟?而且……
“这个,武林中不是相传,余幽梦早在二十年前就因为滥杀无辜,激怒了众多门派一起联手围剿御天道,最终被追杀到活活累死了吗?这可是当年轰动武林的大事啊!”
“有时候亲眼看到的都未必是真的,更何况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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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烟罗停下手,沉默了一阵,才继续涂药:“不过我和他之间的渊源,江湖上确实没几个人知道。我记得认识幽梦那一年,我刚满七岁。那年家乡发大水,我家的屋子还有几亩田都被淹了。之后一场大wen疫,我也染上了,爹娘眼看我病得快不行,就把我丢到了乱葬岗。”
紫冥又惊又怒:“天下怎会有这么狠心的父母?”
阮烟罗倒半点没气恼:“他们也是逼不得已。官府发的赈粮少得可怜,要养活两个大人和我刚出生的小弟都已经捉襟见肘,哪里还有多的浪费在我身上。”
见紫冥依旧忿忿不平,他淡然道:“我已算是幸运的了,那个年头,好多人饿到走投无路,就互相交换年幼的子女来吃。我有wen疫,连岗头的饿狼也只在我身边打圈。不敢来吃我。就这么躺了两天,我快咽气时,有个好心人,也就是我后来的师父,路过救了我。”
“她是个非常高贵又温柔的女人,说话总是轻声细气。
我当时奄奄一息,又被虫咬蚊叮,全身流着脓血,她却一点没嫌弃,每日里帮我沐浴擦药,还做了很多好吃的东西给我滋补身体。她看着我微笑的时候,简直就跟观世音菩萨一样美丽……”
紫冥虽然也暗中感激那救了阮烟罗的女子,但听他说话声越来越温和,话题也越扯也远,倒似在谈论心仪之人,他干咳两声打断阮烟罗遐思:“那后来呢?”
“后来啊,我的病养好了,就跟着师父回家。”阮烟罗叹口气:“那是个很大的宅子,里面却只住着几个佣人。还有个五岁的小男孩,就是师父的儿子幽梦。”
一丝淡淡的笑容扬上眉梢,他永远都记得与幽梦初次相见的情景。
那是个阴雨天,雨丝忧伤如绵。
幽梦就坐在大门口青苔斑驳的石阶上,抱着胳膊,瘦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头发和衣服都已半湿,眼睛一眨也不眨地透过雨绸,望着远方出神。
看到师父一手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