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要为我伤心?你明知我心中牵挂的人并不是你,方——”
万念纷乱间,意识再也无法凝聚,头一重,竟自晕去。
方挽晴一声惊叫,摸上他额角,触手烫得如炭烧。她忙脱下自己披肩替他遮上,虽被雨淋至半湿,总聊胜于无。一咬贝齿,背起他摇摇晃晃地顶着大雨朝竹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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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君无双这一淋雨,本无大碍,但心火郁结,阴寒入肺,兼之先前内伤尚未痊愈,又自暴自弃地不肯运功调理,竟至病来如山倒,一连卧床个把月仍不见半点起色。方挽晴也顾不得避嫌,成日夜衣不解带在病榻前伺候,听着他时醒时晕,梦中呓语只有红尘两字,直叫她暗中哭断愁肠。夜罗刹兄弟更是义愤填膺,两人本是莽直之辈,又素来只服君无双一人,怎见得他如此落拓?若非方挽晴几次三番阻拦,两人早就不管三七廿一,要去将红尘揪来竹屋痛殴一顿。
他三人愁容不展,府里教众却似是忌惮红尘,得知君无双染恙,月余都无人前来探望,只得九王叔同十三王叔怜惜他,命小厮送了些滋补药物过来。方挽晴煮了药粥相喂,却每每有大半呕将出来,眼见他脸色越来越憔悴,这一日她终究看不下去,嘱咐夜罗刹无论如何都要请红尘前来见一见君无双。
夜罗刹走后,她绞了湿毛巾替他敷额,摸过他日益尖瘦的下颌,心中苦楚,趴在枕头边嘤嘤低泣。正哭到双眼红肿,君无双幽幽一声轻喘醒来,涩然苦笑:“方姑娘,莫再哭了,咳,无双不值得你用心至此。”
方挽晴哪里答得上话,只不住摇头,反哭得更悲切。君无双无奈长叹,也不再劝,盯着窗外竹林怔怔发呆,半晌,熬不过疲倦,又昏沉沉睡去。
夜罗刹不多时就返回竹屋,两人都黑着脸。方挽晴左右不见红尘,低声道:“段公子他还是不肯来吗?”
“不来也就算了,他妈的居然,居然……”夜罗刹悻悻想骂,半途省起在个娇滴滴的姑娘家跟前脱口成脏太过不雅,及时刹住,脸憋得通红。
方挽晴愣了好一阵,一跺莲足:“我去找他!”推开夜罗刹,撩起裙角就直冲出去。
“啊?方小姐,等等,你去不得。”夜罗刹想不到这柔柔弱弱的官家小姐竟突然发狠,着实一怔,待得大呼小叫地追出屋,却见方挽晴已一溜小跑进了竹林。他俩刚在红尘处碰了一鼻子灰,怎愿再去自讨没趣?当下折回。
红尘住的是洛滟生前所居,方挽晴甫出竹林,就听前方丝竹靡靡,夹着女子莺声燕语,娇笑连连,倒似到了青楼花坊。草地上铺了厚厚织锦波斯地毯,红尘左拥右抱正与几个艳姬厮混一堆。
方挽晴几曾见过这等风流阵仗?刷地羞红了脸,心却凉了半截,满腹准备好的恳求竟一个字也吐不出,僵在那里尴尬万分。
红尘早看到她,只当未见,慢条斯理就着怀中女子的手饮完一杯美酒,才朝方挽晴淡淡一笑,说不尽的轻蔑:“怎么?君无双到底得了什么大病,居然要你来替他奔走?哼,之前那两个活僵尸没告诉他我正忙么?”一声长笑,扳过身畔艳姬的脸亲了两口:“醇酒美人当前,谁有空去看个病痨鬼男人,你们说对不对?”
那几个艳姬笑得花枝乱颤,方挽晴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蓦地直挺挺一跪,哀声道:“段公子,我求你就去看看君公子吧。他每天醒也好,睡也好,都在叫着你的名字,你就当可怜他去看他一眼。我求求你!”眼一酸,再也忍不住悲苦,失声恸哭。
红尘阴沉着脸,气息却不知不觉间变粗。看她哭似梨花带雨,只怕君无双确实病得不轻……捏紧了拳头,极想问其详情,终是硬硬心肠忍住,斜睇方挽晴:“你又算他什么人,来代他求情?呵,我不睬他,岂非正遂了你的愿,你还在假惺惺哭什么?”心里始终记着她与君无双那一度缠绵,更气她移情冷落自己在先,才有他自己迷恋君无双在后,嫉怒攻心,直想狠狠讽刺这水性杨花的女子。
方挽晴一张俏脸血色尽褪,樱唇簌簌发抖,哭道:“没有没有,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君公子他真是很可怜,你就去看一看他啊。”忽然用力在地上磕起头来,砰砰作响。
“我求求你,求求你啊!段公子!他那么喜欢你,再看不到你,真会一病不起的啊!”
一句“喜欢你”正重重砸中红尘痛脚,刚被方挽晴哭喊叩头搅得心浮气躁,即刻又恨满心胸,冷笑着站起身:“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拂袖旋身,在那些艳姬的簇拥下进了屋,关紧房门。
嬉笑玩闹声时高时低地随风逸出,方挽晴咬着手指呜咽半天,无计可施,又惦记着君无双,强自收泪,拍去额头衣裳上的泥污,走回竹屋。
君无双仍昏睡未醒,却不见夜罗刹影踪,只有个杂役在打扫屋子。她一问,才知适才六王叔派人传话,要夜罗刹去了别处办事,十天半月都赶不回。想到今后数日就只剩她守着这冷清所在,面对虚弱不堪的君无双,悲从中来,却已哭不出眼泪。
轻柔抚摸君无双苍白面容,痴痴凝视,爱怜参商。良久,抓着他手掌贴上脸颊徐徐摩挲,幽忧地轻声一叹,融入渐暗暮色:“挽晴一定会求他来看你的,君公子,君……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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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起,她果真铁了心,除去照顾君无双梳洗服药、沐浴更衣,余下时光便是去红尘屋前跪地哀求,红尘的冷言冷语,一班艳姬的放形浪骸,她都似不闻不见。苦求无果也不泄气,隔一夜又去跪求。其时渐已入夏,气候日燥。方挽晴一连在日头里跪了七八天,直把一身水灵灵的的娇嫩肌肤晒出了无数水疱,头晕耳鸣更是少不了。红尘的脸色也益发难看,初初还嘲讽她几句,后来却一见她来到就闭门不出。
君无双依然病重,清醒的时候却渐渐多了,但也越来越抑郁,时常望着旭日夕阳呆呆出神,一言不发。慢慢地,连梦里呓语也没有了。
这一日午后,方挽晴又去了竹林,君无双也从来不问她去哪里,去做什么。目送她离去,他缓缓支起身,靠着床柱,目光越过窗棂,看了半天流云红日,移回自己的手。
形状优美如昔,手腕处的骨突却像念珠一样凸了出来,白得透明的皮肤下,血管和青筋微弱脉动着。摸摸脸,不需要镜子也感觉得出消瘦到何种程度。
脸深深埋进手掌里,肩膀无声抽搐着……
所以,他没有看见,就在窗外有一片鲜红的衣角微微地飘。
红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可有意识时,他已站在了竹屋窗下,就如同前几天那样——每每把方挽晴关在了门外,他便开始莫名地暴躁、狂怒,一个森冷的眼神就吓得身边那几个艳姬面无人色,然后……
等他冷静下来,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居所,来到这里。静悄悄伫立窗外,瞬息不眨地注视床上那个沉默的人,也是憔悴得令他震惊的人。
第一天来了,于是第二天,第三天……明明记得自己说过,不要再见到他,可就是抗拒不了内心的冲动。如痴如醉如疯如魔,什么都不想,只想见他……
今天的无双更瘦、更孤凄……针刺的锐痛从心底往上窜,似乎有荆棘自喉咙里长了出来。红尘高高仰起头,想咽下再迟一步便会渗出的热流。
“谁?!”君无双倏地抬头,清叱。
红尘一怵,腾身急跃,闪入密密树丛中。
枝叶哗啦响个不停,君无双眸子追了过去,尚未看清,身后“咯噔”一响,一排十余枚淬蓝的细针从另一侧窗户激射入内,直奔他脑后玉枕穴。
“君无双,你死期到了!”狂妄大笑中,一个全身黑衣的蒙面人跟在暗器之后飞扑而至,短剑如毒蛇吐信,扎向他背心。
剑快,但君无双更快,仿佛背后生了眼睛,上身猛往前一倾,千钧一发间避开细针。短剑“哧”地从他背上划过,挑破了衣衫。
原以为万无一失的杀着落空,蒙面人怒吼着反手再刺,君无双旋身,双掌一合,夹住了短剑。蒙面人用力一抽,剑似镶在石里生了根,纹丝不动。他连忙撤剑疾退,君无双轻轻一脚已踢中他胸口。
一声怪叫,蒙面人滚倒地上,覆面方巾即刻染血,他手一撑还想借力逃走,君无双一扬手,短剑贴着他脸颊直插入地,只余剑柄在外,嗡嗡轻震。他双手捂脸,爬起身就朝窗口冲去。
“六王叔,你隐忍多年,既然现在要杀我,何必逃得那么快?”
君无双幽幽叹道,蒙面人浑身剧震,僵硬着再移不开脚步,突然扯下破碎的方巾,回头。
“你怎么知道是我?”六王叔须眉沾血,狰狞中尽是不服气:“何时发现我的?”
君无双咳了两声,眸子染上倦怠:“我早怀疑府中除了小蝶,另有人捣鬼,咳,能在皇姐她身边搬弄是非的又有几人?不过我一直都不确定,直到那晚你不听我吩咐,硬是杀了段夫人,未免做得太过火了。”抚胸又是一阵低喘,神情痛苦:“后来,也是你施烟雾助红尘和段将军逃走,还唆使他去见伏羿的吧。可惜,我当时没有早点想通此节,落了你们的局中。这些天,我细细回想,终于是理清了头绪,却,却已经迟了……”
猛然以袖掩口,一咳,银衫见红。
六王叔大喜,看来君无双刚才妄动真力,伤得不轻。他足尖一挑,勾起短剑,阴恻恻地笑道:“你就认命吧,杀了你,再除掉那有勇无谋的太子,这红尘教,还有将来的江山就尽归我所有。”
“你连红尘也要杀?”君无双闭目喘息着问。
“当然,红尘教是我一手一脚创的,他从未替贺兰氏出过一分力,流过一滴血,怎配坐享其成?”
君无双摇头:“你这样做,九王叔和十三王叔岂能饶得了你?”
“那两个老糊涂,自甘一辈子听命于人,我才不会像他们一样。他们若敢多啰嗦,我一并做了他两人。”一挥短剑,六王叔不耐烦地向床榻逼近:“你不用再枉费心机拖延时间了,夜罗刹早被我调开,那姓方的蠢丫头还在竹林那头傻跪,没人会来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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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当了一世的替身,如今又落到一无所有,也难过得很吧。我就发个善心帮你解脱,哈哈!”双足一顿,连人带剑直取君无双。
这一剑,凌厉更甚。他自信天下少有人能攫其锋芒,更何况君无双重疴负伤,根本不可能避开。剑气啸起,他脸上已露出志在满得的笑容。
君无双果然没有闪避,因为,不需要避。
剑到中途,一条人影电光火石穿窗跃至床前,一拳砸飞短剑,再一拳打得六王叔撞上墙壁,骨断筋折,像个破麻袋似地滑落在地,才施施然转身,对床上不动声色的人笑了笑,蓝眸如海波动。
“无双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伏羿?”君无双蹙眉,一指门:“此处不欢迎你,请回。否则我——”
“否则你怎样?”伏羿毫不在意地跨上前,一把已扣住他手腕,单膝跪上床沿,颀长的身影罩了下来,直至两人面庞近得几乎贴在一起才顿住,磁性十足地悠悠笑道:“以你眼下的身体,不是我对手。”
幽邃的眼眸望着他,没辩解,也没否认。
“别这样盯着我,我会以为你是在诱惑我,呵呵……”看君无双迅速移开视线,伏羿笑得更明朗,轻轻摸了下他的手,却敛了笑,惋惜叹气:“你瘦多了。”
“放开!”君无双冷叱,伏羿一笑,果真松了手,双臂一环又将他虚虚圈在怀里,有点揶揄地挑高眉:“我还以为自己英雄救美,多少能讨你欢心,没想到你仍这么冷淡。”
君无双眉皱得更深——这射月国的人难道说话均是如此赤裸裸,不加掩饰的么?往后一仰,欲避过伏羿越来越近几要碰到他脸颊的嘴唇:“你一直都在外面?”
伏羿如影附形地跟着他往后倒,唇始终不离他方寸之间,热气带笑喷过他耳颈:“正是,这老家伙今日一早居然来找我,要我助他一臂之力算计你,被我回绝后,我就猜他必有所动,暗中尾随,果然不出我所料。”
“是么?”君无双清冷而笑,蓦然直视伏羿,目光锐利如锋:“你来不过是想坐收渔人之利罢了,所以等我负伤方出手,我说得可对?”
伏羿满面笑容骤然消失,湛蓝的瞳孔收缩,叫君无双一下想起荒野上遇到劲敌的狼。但很快伏羿吐了一口长气,吃吃低笑起来:“君无双啊君无双,你就这么不相信我么?你是我伏羿至今唯一看得上眼的人,我岂会坐视那老家伙害你?不过嘛,你也没有说错,我的确故意等你受了伤才来救你。”
倏忽探手摸上他雅洁面容:“如果我说,现在想带你回射月国,你信不信,呵。”
墨玉魔眸刹那暗光流动,君无双肩头一耸,伏羿却已先他出手擒住他双腕,一齐压倒床头。
“我早说过,你眼下不是我对手。”压住君无双挣动的身躯,凝望他眼中嗔怒,微微一笑,却不含丝毫轻侮,反透着三分自嘲:“我原想慢慢等你心中有我,可惜我太高估自己的耐心了。我见不得你再为那风流浪子作践自己。君无双,你几时才肯放过自己?”
“你在乱说什么?”放弃了无谓的挣扎,君无双冷冷别转头。
伏羿蓝眸闪烁,半晌似下了决心,俯首在他耳边轻轻道:“你和那姓段的事,老家伙全都告诉我了。君无双,你何必再留在这不容你的地方受气?”
君无双霍然一震,又立即恢复镇定。伏羿双目炯炯,一直注视着他脸上每一丝变化,自然不会漏过他心旌动摇,忽地含进他洁白耳轮一咬,引来一声压抑怒吼:“三王子,请自重!”
“亲近自己中意的人是天经地义,又有什么不够庄重的?你们中原人的无聊规矩也真多。”无视他的怒气,伏羿意犹未尽地又舔了几下,才好整以暇撤离,肃容道: “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说,将相本无种么?管你是不是真的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