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越过胡惟庸的门槛,不太好吧?”宋濂说。
刘基才不在乎他。现已不是朝廷命官,更不惧他了。
宋濂说:“功高震主者危,好在你早已功成身退了。”
刘基说:“我何尝不明白!我看好了谈洋一块田,那块田风水好,山清水秀,我死后,就葬在那里为好,可我一张口买地,人家喊出了天价。”
宋濂说:“你是谁?你是懂阴阳八卦、阴阳五行的刘伯温。你的《烧饼歌》,连孩子都会吟唱。这次我回家乡当县令才知道,民间百姓都把你刘伯温传神了。”
刘基笑了,主要是别的地方每亩加税五合,处州青田借他光一合未加,百姓便说他好话。
“那也不尽然。”宋濂说,百姓传,他是当今的姜子牙,上通天文、下通地理,能掐会算,会呼风唤雨,能预见五百年后的事情。宋濂说,倘不信到浙东去转转,有些地方,把他供奉起来,早晚三炷香呢。
刘基说:“这可折杀我了,受人香火,就得为人消灾,我能办什么呀?”
宋濂说,不消灾大概也避邪。他这样的人,挑一块坟莹地不要你高价不是太笨了吗?人家一定以为刘伯温找到了龙脉。
刘基哈哈大笑,日后自己死了,叫琏儿把他随便葬在乱葬岗子里,看他们怎么来效法。
宋濂问:“朝廷有消息吗?”
“你怎么来问我?”刘基说,“你是朝廷命官,我不过是草莽野民而已,哪里知道当朝之事。”
宋濂说,只知四月蓝玉把元军残部追击到酒泉,打得四散逃走,后来又听说朱文忠率大军攻下大宁、高州,蓝玉现在是百战百胜,真有他姐夫常遇春的遗风。
刘基却忧虑这人功越高越危险。
“你是指他个人危险呢?还是社稷?”宋濂问。
刘基说此人野心大,狂妄而又骄横,这是遭忌的事;功高盖主,历来不是好事。
宋濂又说起李善长有可能东山再起。
刘基说:“不会吧?皇上好歹把他甩掉了,还会再用他?现在言听计从的只有胡惟庸。”
宋濂笑着告诉他,胡惟庸想让自己的傻儿子当驸马,弄巧成拙,却成全了别人,让李善长的儿子李祺当上了临安公主的驸马。
刘基说,什么叫利令智昏?胡惟庸那么精明到家的人,也逃不出这四个字的桎梏。既然皇上肯招李善长的儿子做驸马,李善长再度出山,也就不足为奇了。
宋濂说:“我总想,皇上后悔放你归隐,也许会一并把你招回。”
“我再也不上套了。”刘基说,现在很多有学识的高人都怕应召。
“不入仕者,不奉诏就是大罪!”宋濂也知道有很多人为此丢了性命,最不值得的是高启。
刘基吃了一惊:“高启?哪个高启?是青丘子吗?”青丘子是高启的号。
“不是他是谁!”宋濂说,“高启是与你齐名的文苑巨匠啊。他何必写那种无聊的诗,丢了命都不值得。”
刘基说:“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高启已不在人世。他写了什么诗惹怒了上头啊?”
宋濂说是犯了皇上的忌讳。
岂有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刘基让他念出来听听。
宋濂于是念道:“女奴扶醉踏苍苔,明月西园侍宴回,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这犯忌吗?顶多是无聊。”
刘基皱着眉头思索片刻说,这高启该杀。
宋濂好不奇怪,望着他的脸寻求答案。
刘基分析这首诗坏就坏在末句。“夜深宫禁有谁来”,可解释为不会有人来,也可解释为有人会来,是设问。那么除了常往后宫走动的人,谁会来呢?
宋濂说:“你是说,朱……啊,皇上不爱听人提起后宫的事?”
“正是。”刘基说,“你忘了从前宫中的传说?朱元璋不是夜深人静时亲眼见到有人潜入后宫吗?非盗即淫。”
“对了。”宋濂想起来了,蓝玉、李善长的儿子、豫间侯胡美也都常入宫中,有些不雅的风传。
“这都是见不得人的疮疤。”刘基叹道,大千世界,什么不好写,写什么后宫!
宋濂也禁不住浩然长叹,说:“你这一说,我也开窍了,可怜青丘子先生,人头落地了,也未必知道自己触犯了皇家什么大忌。”
刘基也叹息连声。
不安的气氛笼罩着尚宫府。这是一个风狂雨骤之夜,雨鞭抽打在房上,那声音有如铁马冰河一样。
楚方玉的房子里高高低低地点了很多明烛,楚方玉在桌前写着什么。写了一会儿,她站起来,在房间轻轻走动着,她把一柄八寸长的利刃藏在了衣服底下。
外面响起了一片脚步声,朱元璋在太监和宫女簇拥下进来了。他们替朱元璋脱去了挡雨的斗篷,都陆续退出了。
她最怕的一天,也是迟早要到来的一天,就伴随着讨厌的风雨走进了尚宫府。好在她有最充分的心理准备,在她看来,她只须履行人生的一个程序,也许是最后的程序。
朱元璋微笑地坐下,看着楚方玉。灯下的楚方玉冷若冰霜。
朱元璋说:“人都说女人妩媚最动人,我却爱看卿这冷若冰霜的样子,更加楚楚动人。”
楚方玉不动声色的望着他,心里充满厌恶感。
朱元璋打了个哈欠,说:“李醒芳已经没事了,有了朕的丹书铁券,他就是犯法都没人追究了。方玉,朕是为了你才枉法的。”
楚方玉仍不出声。
朱元璋用极为动情的语调说,这一天,他等了多少年啊,当年她喂他珍珠翡翠白玉汤过后,有好几年,她的影子一直在朕眼前晃,朕一是想报答她,二是想拥有她。朕并不知道她就是名震华夏的两个才女之一,我朱元璋没念过多少书,却仰慕有学问的人,能让你陪伴朕,也是朕一生中最值得庆幸的事。
朱元璋边说边向她靠拢,楚方玉向后躲闪着,说:“你别过来。”
朱元璋说:“啊,对了,朕答应过你,封你为贵妃,封什么好?朕想过了,封卓文妃如何?汉代的卓文君不是最有才气的吗?这个封号你满意吗?”
楚方玉直到这时,仍想有另外一条路,哪怕是独木桥让她走。她说,皇上,既是尊重学问,敬重读书人,就不要做让斯文扫地的事。她可在宫中给皇上做个勤勉的女官,为皇上尽力,希望皇上不要强迫她当妃子,天下温顺的美女多得很,他们甚至可以成为诗友、文友。
“你说什么?”朱元璋不认识似的打量着她,这样的话早已不能打动他了,他要的是美色,而非学问、道德。他说,“你骗朕?你是什么人?你居然敢这样不识抬举。告诉你,你现在就是说出天花来,你也休想让朕改变主意,你愿意不愿意,朕今天都要临幸于你。”
朱元璋已经上去撕扯楚方玉的衣服了。楚方玉挣脱出来,向后闪。朱元璋仍不放弃,他说:“自从朕登极以后,还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这样对朕呢!也好,让朕尝一回用强的滋味。”
当他又一次扑上去并把楚方玉拥在怀中时,楚方玉猛地抽出藏在怀中的八寸利刃,凉飕飕地横在他脖子上。
朱元璋吓呆了,说:“你,你干什么?”
楚方玉推开他,说:“你再逼我,我就杀了你,然后自杀。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可皇上未必舍得你的江山社稷,你的财富和美人。”
朱元璋渐渐后退着,连连说:“别这样,别这样,你真是个烈女,朕绝不相强,还不行吗?”楚方玉说对了,比起江山社稷和永远享不完的荣华富贵来说,一个美女就大不成比例了。
他已经退到门口了,背后的手摸索着拔开了木板门的门闩,然后猛地拉开门狂奔出去。
楚方玉露出了快意的笑容。
随后云奇带人一拥而上,把楚方玉绑了起来。
此时的楚方玉不是求生,而是求速死了,她救出了心爱的人,自己也未受辱,她无憾了。
朱元璋够狼狈的了,他一口气跑到了御花园。
惊魂未定的朱元璋坐在御花园长椅上喘息着,两眼发呆。
郭宁莲过来,发现了他,问:“皇上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坐着?”凑到跟前看看他呆滞的眼睛,不禁问:“皇上怎么了?”
朱元璋喃喃地问:“你说,世上真有不爱权势、金钱的女人吗?有吗?”
郭宁莲似乎明白了什么,反问:“莫不是陛下碰上了这样的女人?你早该碰上一个了。”
朱元璋狠狠地瞪着她,却没有发作。
楚方玉当然没有资格再住尚宫府了,她被打入冷宫。冷宫不过美其名而已,其实根本不是一间正经房子,是从一个库房边接出来的厦子,石头砌的,里面堆放了一些不用的马桶、痰盂之类。没有床、没有家具,地上铺着烂草,这就是她的铺盖了。
她披散着头发,双目早已变得麻木、痴呆,望着夜幕星空,仰着头像在倾听天籁之声。
朱元璋的好心情被楚方玉打入了低谷,在接待从濠州归来的李善长时,也打不起精神来。
李善长问:“陛下龙体欠安吗?看上去有些疲惫,也许是为国事操劳的。”
朱元璋只能遮掩,近来心情是不好,苏、松、嘉、湖一带水灾很重,有十三万户受淹,颗粒无收,好歹调剂十三万石粮过去赈灾,又恐州县官中饱私囊,顾了东头顾不了西头。
在场的朱标说他代父皇去放赈,看着灾民的惨状,心里很不好受。
李善长说,如果不是皇上给天下百姓以休养生息机会,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大灾之年,没饿死人,没出乱子,哪朝哪代都办不到。
朱元璋问中都修得怎么样了,他表示颇有歉意,百室先生虽已致仕,却未能让他过轻闲日子。
李善长说为社稷出力,是应该的。修中都的事,老臣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马虎、懈怠,好在已初具规模,他正想请皇上得闲时回去看看呢。
朱元璋说他一定回去,太子有时间可先去看看。这次太子代他去江浙一带赈灾,很得民心。他已决定,今后凡大臣有何奏章、政务,都先启皇太子,然后再奏报给他。
朱标怕自己不行,会耽误大事。
李善长说:“怎么会呢。这也是皇上历练太子的意思啊。”
朱元璋想起旧事,感慨万千,光阴迅速,转眼即是百年。想起起事之初,他不过二十岁,现在已是知天命之年了。
李善长说:“皇上春秋正富,这是天下的福啊。”
朱元璋说:“朕常常思念丞相在的日子,朕少操多少心。朕想让你再复位帮朕一把,朕看你气色这么好,心里真高兴。”
李善长大感意外:“什么?我没听错吧?臣归隐已经六年零四个月了,皇上让我再回来?”
“这不好吗?”朱元璋笑吟吟地问。
朱标说,这虽无先例,却定为后世佳话。
李善长试探地问:“胡惟庸、汪广洋一左一右两个丞相,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与他们无涉。”朱元璋想让李善长和朱文忠总中书省、大都督府和御史台议军国重事。
朱标感到突兀,这是非丞相而丞相啊,甚至可以说高于丞相。
李善长感动莫名,既然皇上委以重任,自然不敢推卸,只是责任太重大了。
他们的谈话不知怎么扯到了刘基、宋濂身上。李善长说这是两个贤才,他不因刘基与他过不去而记恨,因为他是出以公心。朱元璋说有宽容之心的人才是君子。
说起这次宋濂又从浙江县令任上调回翰林院,朱标最高兴了,他还不知道老师已回到京师,是朱元璋说了他才知道。
从朱元璋那里出来,他就马不停蹄地去见宋濂。
宋濂到京后,不好再住礼贤馆,租住了城隍庙附近小巷里一个小院,只有三间房子,这地方远离城市中心,很偏僻,朱标费了好大劲才找到。
朱标的大轿落在门前。随从占了半条街,引得百姓都出来观看。
宋濂正埋头写书,瞥见一大群人走进院子,便站了起来,这时朱标已进来,行礼说:“老师!”
宋濂急忙还礼:“这可不敢当,太子怎么到这地方来了?我正打算去太子殿下那里请安呢。”
朱标说:“天地君亲师,我到什么时候也忘不了先生的教诲。先生这样的大才,却去当县令,这是叫人无奈的事,我一想起来就难过。”说这话的时候眼中已蓄起了泪水。
宋濂说他这次奉诏回京,本来是想辞官,回乡和刘基结伴钓鱼、吟诗的,皇上却执意不放,又让他到翰林院去做侍讲学士。真是勉为其难。
朱标坐下,深感委屈先生了,侍讲学士才是从五品,太子都很难为情。
宋濂笑道:“这不比七品县令又升了好几级吗?太子知道我的为人,我并不看重这些,我平生最大的安慰是教过太子,可皇上并不满意,认为我教了你一些没用的东西,使太子变成了儒家的代言人,对日后治国不力。”
“我并不后悔。”朱标笑着说自己也许真的不是当皇帝的料,父亲也说老四朱棣行,燕王在秋猎时杀一个犯了过失的武士,玩儿似的,杀完了人,谈笑风生。他不明白,人君一定要这样吗?
宋濂也不知道。历代君主都说要致君尧舜上,可做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朱标侧头向桌子上看看,问老师在写什么?
“啊,老朽之作。”宋濂说原来是一部《孝经新说》,是他从前写的,这次重刻,又删补了一下。
朱标借机告诉宋濂,他这儿还存着先生的一百两黄金呢,今天给先生带来了。
宋濂说:“我哪有一百两黄金存在你那儿呀?真有这么多黄金,老夫岂不是发财了!”说着哈哈大笑。
朱标说的是真的。原来上个月,日本使臣来进贡,他们好像是从韩国人那里知道先生这本《孝经新说》的,称赞得不得了,花重金要买回日本去。朱标把手头的重刻了,送他们十套,他们就留下了一百两黄金。说着一挥手,两个太监抬着一口很重的小箱子进来了,打开箱子,金条整齐码放,金灿灿夺目。
宋濂说这他不能收,一本小书,怎么值这么多钱。
朱标说:“洛阳纸贵,也许不止这些呢!”
第七十九章
只要他上了我的船,不想同舟共济也得风雨同舟,莫愁湖畔无愁事。马伯乐将军不识人才却原来会相马,小题大做的铁面皇帝恰是从大处着眼。
马二脚步匆匆地走着,也许心有余悸,听见背后有马蹄声,警觉地钻入了庄稼地里。
原来是过路的押货镖车,待这些人过去,马二才又上路。
自从逃出京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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