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站在船头不胜唏嘘,一再说:“太子请回。”朱标则追随船行方向在岸上跟随很远,不断地说:“老师保重啊……蜀道艰难啊!”
宋濂立于船头,说:“李白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人间之道,不比蜀道更难吗?”
朱标听到了他那空旷的笑声,久久在江上回响。
宋濂的发配,给朱标的打击太大了,虽免了他一死,想起蜀道遍布瘴疠的荆棘之路,担心他此去无归路了。
垂头丧气的朱标回到自己宫中,一进门,发现朱元璋坐在那里,吃了一惊:“父皇来了?”
朱元璋说他闷,没地方去,到他这儿走走。
朱标惴惴不安地侍立一旁。
朱元璋问他到哪里去了?
朱标支吾地说:“在文楼书房里坐了坐。”
朱元璋苦笑一声:“朕这么可怕吗?连朕的儿子,太子,将来要继大统的人,都不敢跟朕说实话,这让朕心里难过。”
朱标想解释:“父皇,儿臣没有……”
朱元璋伸出一只手制止他说下去:“不要再继续说谎了。朕不用问也猜得出,你去给宋濂送行了,是吧?”
朱标没再否认,低下头,他承认父皇过于精明了,没有什么事能瞒过他的。
朱元璋今天很通情达理,说自己不会因这事生气的,反倒为皇儿高兴,皇儿有情有意,尊师如父,不忘师恩,这是人之常情,谁也不能责怪。
朱标说:“可是……”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朱元璋说,“朕要杀他,流放他,朕有朕的道理,你有你的道理,这是因为人在不同的位置上。一国之君,是个很奇特的位置,有时是不能以普通人的感情来判断天下是非的,日后你坐到朕的位置上就知道轻重、利害和深浅了。”
朱标认为师傅临别时说的话对,杀了几万人,没有好处,有些人本不是胡惟庸死党,不该连坐……
朱元璋说,他说的没错,往外挑鱼刺的时候,总难免把好鱼肉也带出去。他知道,肯定有冤枉的,矫枉不得不过正,为什么要株连?株连有株连的道理,这样会叫人人害怕,人人会及早告发任何不轨行为,人人不敢结党营私。杀人,是为叛逆者戒。
朱标不服,却也无从批驳。
朱元璋不相信杀了胡党三万人会伤了国本,动了元气。但这次事变重重地击倒了马秀英,她整日里忧思忡忡,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郭兴、陆仲亨、费聚这些人血肉模糊的脸,她终于支撑不住倒下了,先是厌食、发烧,后来又添了气喘的毛病,越治越重,不见起色。
到了这时候,朱元璋才意识到,马秀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不可取代的,妃子们花前月下不管多么甜美的笑,也总是有巴结、谄媚、恐惧的成分,与患难与共过来的结发夫妻的情分是不能比的。
朱元璋经常出现在马秀英的病榻前,亲自查阅《本草纲目》,看张仲景的医书,与太医们一起商量开方子。
马秀英过意不去,不准他再来,让他去忙社稷大事。朱元璋说马秀英一病,坍了半壁天,他真的没心思了。
朱元璋坐在床前,拉着马秀英的手,安慰地说:“不要急,不算什么大病。”
马秀英没想到这病来得这么凶,喘不上气来,心慌。她自己说一大车药下去,也不见动静。
朱元璋说:“不能急,没听说吗?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太医们会有办法的。”他说方才看了他们几个太医合开的方子,又加大了剂量,准能奏效。
果然,比以往有些不同的煎药的气味从坤宁宫外书房飘了过来。
两个太医和两个司药局的人在熬药,郭宁莲和管司药的女史在一旁监视着。
按宫中规矩,给皇上、皇后、太子、妃嫔看病一点不敢马虎,同样的药要同时抓两服,同时煎后,一服是要太医们先尝的。
马秀英从来没跟朱元璋说过,这回她忍不住了,说她想孩子,病中更想,她知道,国事大于家事,她也不敢让秦王、晋王、燕王、吴王和临安公主他们回来,她只求皇上对他们宽容一点。她提起这次太子朱标去西安的使命。
这确实是梗在马秀英心中的一块病。他风闻有御史上过奏折,状告秦王、晋王擅用天子仪仗,干预地方政务等事。她听说朱元璋发了火,明明讲好“列爵不临民”的,他们这样违例,朱元璋看得很重,当然他想到的是野心。半个月前朱元璋派太子朱标去了西安、太原,就是衔命查实二王有无枉法,这使马秀英想起了当年朱元璋派刘基、宋濂暗查朱文正并最终杀了他的往事,她的病情就更重了。
朱元璋知道她是为两个皇子担忧,就告诉她,太子去西安是替朕看一看山川地势,朕总想迁都,那里是中华腹地,南京历代皇朝都短命,想起来就觉得不吉利。
马秀英苦笑道:“陛下不用瞒我,我已经知道了,秦王和晋王都犯了过失,有御史告他们,陛下派太子是去查访他们。”
朱元璋说:“这是顺便的事,你放心养病,儿孙自有儿孙福,燕王就很好啊,秦王、晋王不会有什么事的。”
马秀英的泪珠滴到枕上,说:“跟从陛下一生,我从没干过政,都是尽量帮你做点小事,圆一些场。孩子是我惟一放心不下的,我死后,他们真的有过,打骂都行,给他们留条活路。我知道你是大义灭亲的,杀一个文正,已经够令我心碎的了。”说到这里她哽噎了。
朱元璋心里也很不好受,说:“元璋记住了,记住了。”他的眼角也溢出泪来。
这时郭宁莲引着太医和后宫女史范孺人进来了。他们捧药壶的,捧罐的,捧碗的,在床前站了一大溜。
郭宁莲点点头,顾太医令亲自舀出两份药汤,盛到两只碗中,一碗递到范孺人手中,另一碗给了司药局的人,二人当众一口喝下去,然后退到后面站着。
马秀英很过意不去,她一再表示,以后再这样繁琐,就不吃药了。大家都是好心,谁会害她呢?连太医也不信了?
郭宁莲兜了老底,麻奉工不是太医吗?刘伯温一世精明,不是叫他下毒害了吗?这一说,别人无所谓,几个御医大有无地自容之感,为首的太医令连忙躬身答:“是,太医里也有利欲熏心者。”
稍顷,太医令宣称药力已到,没事,可以给皇后服用了。
几个宫女扶马秀英起来,郭宁莲亲自喂药。但马皇后执意不肯服药,眼闭着,嘴也不肯张开,朱元璋百般哄劝也不行,大家不知她为什么不服药,是对自己的病没信心了吗?
朱元璋焦急,便拿太医们发邪火,骂他们都是没用的庸医!怎么皇后吃了你们的药,不见轻反倒重了?
太医令道:“是,陛下,我们医术浅薄。”
因见马秀英眉头紧皱,朱元璋把太医们轰到外间,话说得更难听了,他是一言九鼎的,下一剂药再不见好转,叫他们也不必来了,谁也没脸在太医院呆了,都回家抱孩子去吧。
皇后都听见了,显得很焦急,手向外指着,又说不出话来,喘得不行。郭宁莲为她轻轻地捶着背。
朱标从西安一回来,先去看了母亲的病,想不到她瘦得快脱相了,在马秀英跟前又不敢哭,只说些宽慰的话,他明白最能让马秀英开怀的是秦王、晋王什么事没有。他真的这样暗示了,并且把秦王、晋王带给母亲的土特产摆了一床。马秀英心上一轻松,居然吃了半盏燕窝汤。
朱标从坤宁宫出来才奔奉先殿来。
朱元璋正用心地写着什么,朱标进来了,朱元璋发现儿子脸色苍白,人也显得疲倦。
朱元璋放下笔,问他去看了皇后娘了没有?
朱标含泪说:“我去西安这才一个多月,怎么病成这个样子了?”
朱元璋又忍不住骂了起来,太医院,从太医令到太医,一帮混饭吃的庸医,他亮出刚写的一张纸,是他亲自写赏格,颁布天下,有能治好皇后病的良医,封他为侯爵。
朱标说:“父皇对娘的一片真情,儿臣很感动,但这样张贴布告,怕是倒会加重了娘的病势,她不会愿意这样招摇的。况且,已经没用了。”
“什么没用了?”朱元璋问。
朱标说:“娘告诉我,从昨天起,她就拒不服药了。”
“这不行,”朱元璋说,“朕还在求良医良方啊,不能失去信心啊。”
“不是这个原因。”朱标说,“听说父亲已把三个太医下了大牢?”
朱元璋道:“治不好病,养他们白吃饭吗?”
朱标告诉他,娘说,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她所以不再服药,是不想再连累医生。人家都是好心,可治不好便坐牢,这不成了娘的罪过了吗?她索性不吃药,医生们就没有受处罚之忧了。
朱标的哀情陈词使朱元璋深受感动,唏嘘地说:“你娘一辈子都这样,都病到这地步了,还在替别人着想。”他叹了一声,说:“你去告诉你娘,朕立刻放了那几个御医,叫她该吃药吃药。”
朱标答应了一声。
朱元璋叫他坐下,说:“你一回来就忙着先去伺候皇后的病,西安到底怎么样?各诸侯国都比南京好吗?”
朱标拿出一幅地图,说:“这是陕西一带地图,儿臣以为,那里才是龙兴之地。”
朱元璋看着地图频频点头,西安位于关中平原中央,素有八百里秦川之称,他问太子,你去看了,觉得好吗?
朱标说,秦岭的太白山有武功太白去天三百之称,冬夏积雪,望之皓然,这一段秦岭孤峰挺秀、悬岩伟岸,华山、骊山都是胜境。北面的北山山脉壮如游龙,环抱西安城,天生是做都城的宝地。
朱元璋虽没去过西安,也听过有八水绕长安之说。
朱标告诉朱元璋,那八水是泾、渭、濡、?、沣、?、?、涝各河,这八条河正好把西安城围了起来。从周朝的丰京、镐京,到秦国的咸阳、阿房宫,汉长安、唐长安,正如李白所说,长安大道横九天,那里确有帝王之气。
朱元璋说:“好,好,日后朕要亲自去看看。都城放在金陵,朕总不如意。对了,叫你查访秦王、晋王的事,查明白了吗?”
“明白了。”朱标说,秦王宫造得是豪华了些,但绝没有私自僭用皇帝仪仗、卤簿和干预地方之事。至于晋王出猎扰民,御史也是夸大其辞,踩坏点麦田是真的,赔偿了就是了,而御史奏报围猎时误伤人命事并没有。
朱元璋不相信地望着他,说:“朕糊涂,怎么把查办亲弟弟的案件大事交你这个菩萨心肠的人去办?这不等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吗?”
朱标说:“儿臣也不能把羊说成骆驼呀。”
朱元璋说:“去吧,去告诉你皇后娘吧,听见两个宝贝儿子没事,她的病能减轻一半。”
朱标望着朱元璋,忽然由衷地说:“父皇若永远这个样子,那有多好啊。”
朱元璋说:“那朕就成了麦垛下头哄孙子讲闲话的慈面老太婆了。快走吧,省得朕一会儿又反悔。”
朱标听父皇已无意深究秦、晋二王,心里很高兴。想马上去告诉皇后,已经走了出去,复又回来,说:“方才四川巡抚派人来报信,宋师傅没有等到茂州发配地点,就病死在半路上了。”
朱元璋叹了一口气,说:“朕原本想过上一年半年就赦免他,召他回京呢。看来,这老夫子到了阴曹地府也不会饶过朕呀。”他一脸忧戚,眼中有泪光。
朱标很惊奇地望着朱元璋,说:“父皇心软了?”
“不是心软。”朱元璋说,不要以为文人手无缚鸡之力便可以毫不在乎,他们鼓起三寸不烂之舌,或者凭一支烂笔,能把白的说成黑的,凉的说成热的,不亚于刀兵,这是朕对他们也时刻警惕的原因。不过,他知道,宋老夫子并不是这样的文痞。他问朱标知道他当初为什么非要杀宋濂吗?
朱标反问:“不是因为他儿子牵涉到了胡案吗?”
朱元璋摇摇头,其实另有原因。是他宋濂,把楚方玉的那本书《珍珠翡翠白玉汤文存》刊刻传世的。他在世人面前败坏了朱元璋的名声。这本书,至今也没收缴干净。但朱元璋永远也不会把这原因告诉太子。
朱标望着朱元璋,一时不知他在想什么。
马秀英已在弥留之际,不但朱元璋、郭宁莲和太子朱标在,秦王朱、晋王朱、燕王朱棣、吴王朱礐、临安公主等一大批亲眷也从封地赶回来,围在病榻旁,朱元璋一直拉着马秀英的手。
马秀英反倒劝亲人们不要为她伤悲,她气息微弱地安慰大家,死生是命,非人力所能强求的。
朱元璋说:“你看,你的儿女们,太子、秦王、晋王、燕王、吴王、临安公主都赶回来了,他们都很好,你该放心了吧?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马秀英环顾她的儿女们,说:“好好的,互相照应着点,听你们父皇的,听太子的。你父亲严厉,不是不近人情,他是恨铁不成钢啊。”
太子和弟弟妹妹们含泪答应着。
马秀英依依不舍地说,一旦她不在时,最怕的是儿女们忘了骨肉之情,为了争权而自相残杀,历史上的血腥味千万别带到咱家来。有时候皇家倒不如小人家和和美美,缺衣少穿却心里踏实。她那殷切的目光望着她的孩子们,叫人感动、感伤。
太子为首,皇子、公主们全都哭着答应,跪下磕头。
马秀英又转向朱元璋,希望他慎终如始,使子孙皆贤,臣民得所。她死后,没人能越过宁莲去,让她掌后宫,立她为后。
说罢,渐渐合上眼睛,朱元璋哭着叫:“皇后!”孩子们也一片叫声:“娘……”
马秀英再也不能看一眼她眷恋的亲人了。
朱元璋满面流泪地说:“朕什么都能遵从皇后所嘱,惟她走后,不忍心再立后。”他转向郭宁莲,说:“朕多有对不起你处,从今天起,你掌管六宫,不立为后,你不会生气吧?”
郭宁莲说:“我和皇后比亲姐妹还亲,皇上不是多余这么问吗?”
自从胡惟庸案发,加上不久后马皇后去世,朱元璋的头发刷一下全白了,他明显地衰老了。
时光流逝,岁月更迭,转眼间朱元璋已经六十三岁,虽然精神依然不减当年,毕竟时光不饶人,有些老态了,动作明显迟慢了。他仍不改老习惯,仍不断地在屏风上更替纸条。
纸条都贴在屏风的背面,在殿前侍君的刑部尚书开济和翰林学士刘三吾不知他又在关注什么,他们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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