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宁莲说:“你有这样知道疼你的夫人,真是福气呀。”
“有你护驾不更是福气吗?”朱元璋说,“那次元军射箭,你用双刀挡箭,救了我一命,我有一文一武两位夫人,这岂不是大福吗?”
郭宁莲道:“你挺会说话呀。”
朱元璋早已钻到被中,头一挨枕就打起呼噜来。
郭宁莲却很紧张,不敢卸甲,双刀不离手,在帐篷里来回走动着。
黎明时分,地动山摇的喊声震撼着钟山,徐达、汤和、常遇春、陆仲亨、费聚、郭兴、吴良、吴桢、缪大亨各率本部人马呐喊着攻城,云梯一架架竖起来,朱元璋的士兵奋勇攀援而上,敌人用滚木?石向下倾泻,推倒一架架云梯,但又有新的梯子竖起来。
谁也没有想到,率先奋力攻入城中的竟是朱元璋以礼相待的五百亲兵,是降卒,他们不怕死,组成一支敢死队,高喊着口号竖云梯,冒箭矢攀上城垣,他们报的是朱元璋知遇之恩。
徐达也好,汤和也好,全都服了朱元璋。李善长说,这不是智谋取胜,而是胸怀包容了天下。
东门,徐达率队跟在敢死队后攻到城下,几百人奋力用原木撞击,轰隆一声,城门撞开了,徐达率众杀入。
其他地方的将士也杀入城中。
福寿犹负隅顽抗。他指挥作战很特别,弄了一张宽大的胡床,摆在凤凰台下,赤脚盘腿坐于其上,耳畔是兵器相撞的金属声、人的呐喊声,附近多处起火,福寿坐在那里已看到台下双方士兵在拼杀。
达鲁花赤达尼达思执刀过来,向他报告康茂才的水师投敌了,敌兵就在台下,再不走来不及了。
福寿半闭着眼说:“你走吧。我是集庆路守臣,城破我理当死难。”
达鲁花赤达尼达思便也坐下来:“你不走,我也不走。”
这时一个小吏带了几个军士上来,福寿认出他来,他叫杨宪,在行台御史衙门当着簿曹的小官。杨宪五官端正,仪表堂堂,一看便知是个儒士。
福寿很感动地说:“是杨宪?在这危急时刻,你一个汉人能来护卫我,我日后要厚待你。你比康茂才强多了,他统水师十万众,却背主投敌了,不然集庆怎么会这样快破城?”
杨宪提刀上前大喝一声:“你还做梦吗?我是来取你人头献新主的。”
福寿没动地方,吃惊地望着这个书生,此时杨宪五官移位,脸都扭曲变形了。
杨宪一刀砍倒福寿在胡床上,达鲁花赤达尼达思明白过来挺枪来刺时,已经迟了,也被砍翻在地。
杨宪凭这两颗人头,就会在朱元璋那里得到进身的阶梯,比苦读寒窗十年要迅捷得多,乱世出英雄,他已等不得按部就班地走仕途的升官图了。
在杨宪提着人头直奔朱元璋的新衙门时,朱元璋正沉浸在巨大的喜悦之中。
朱元璋踌躇满志地坐在殿上,李善长以下众将领列坐两边。
朱元璋说:“我们终于有了金陵这样可进可退的地方了,我们必须爱护百姓,使之安居乐业,后方基石打牢,出战才无忧。”他掉头关照李善长再次下安民榜,再重申约束士兵的禁约。
李善长说安民榜陶安先生已经草拟完毕了。
这时徐达带了一个高颧骨大腮、满脸胡须的人进来,一上殿就叫:“元帅,我把你要的人毫毛无损地带来了。”
朱元璋忙降阶相迎,说:“不用问,一定是水师大将康茂才将军了?早闻你勇冠三军。”
大胡子双手抱拳:“不才正是,败军之将,何敢言勇!”
朱元璋执着康茂才的手,把他拉到自己旁边坐下,说,将军主动投诚,使金陵百姓免受屠戮,又使五十万官军投降,将军是立了大功了。
康茂才说他早听说元帅是体恤民情的人,今天相见,果不虚传,往后愿为元帅牵马坠镫。
“客气了。”朱元璋掉头对李善长说,集庆这名字不好,不如恢复叫原来的金陵或叫应天府。
李善长称赞:“应天好!也可仿着太平府的办法,改集庆路为应天府为好,应天顺人嘛。”
“好一个应天顺人。”朱元璋很兴奋,说金陵这城市大、繁华,不比太平府,可设天兴、建康翼统军大元帅府。他回头叫廖永安。
廖永安站了起来:“末将在。”
朱元璋吩咐他水陆都要管,金陵三面据水,要守卫好,将来要成为固若金汤的大本营,朱元璋委任他为统军元帅。
这时汤和来报,有一个自称叫杨宪的人,非要见元帅不可。
朱元璋扭头问康茂才:“听说过这个人吗?”
不但康茂才,金陵人都知道杨宪,此人中过举人,在这一带很有名气,刊刻过几本诗集,有才,有点怀才不遇,是个簿曹。
朱元璋说:“治国就是要儒士贤人,快请。”
人们谁也没想到,上殿来的杨宪竟手提三颗人头,还在滴血,众人吃了一惊,这哪像个文人儒士!他把人头咚的一声丢到地上,说:“儒生杨宪参见大帅。”
朱元璋忙问这几个人头都是谁。
杨宪认出了康茂才,机灵地说:“康将军认得,请他指认。”
康茂才降阶一看,摇头三叹,连说可怜。他指认有白发的是福寿,脸上有疤的是达鲁花赤达尼达思,长脸无须的是治书侍御史贺方。
朱元璋问杨宪,这三颗人头是先生亲手斩得,还是捡来的。
杨宪说:“贵军突入内城时,我带了几个家丁,赶到凤凰台,福寿坐在胡床上还想顽抗,我出其不意,斩得首级。”
朱元璋大喜:“谁说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杨先生是榜样。”他走到台阶下,说,“快把血衣换去。”并把自己的战袍脱下,替杨宪披上。
杨宪说声“谢元帅”,坐在了末座。
朱元璋说:“就请杨先生为应天知府,怎么样?”
杨宪自己都感到意外,怀才不遇的他,这不是平步青云了吗?他四下看看,包括李善长在内多有不忿之色,他连忙推辞:“在下何德何能,实在不敢居此要位。”
朱元璋笑道:“一介书生敢杀人,提着人头来见我,你什么事还干不了呢?”(文-人-书-屋-W-R-S-H-U)
杨宪一时听不出这话是褒是贬,没敢应答。但他在内心里一下子被折服了,朱元璋果然是个有魄力的不寻常人物,值得效力。
第二十一章
旧时王谢堂前燕,今朝不知飞到谁家?汤和恭维上司的用语很独到:你总比阿猫阿狗强吧?印度香料什么时候在少女心上散布芬芳?
占了金陵,朱元璋反而寝食难安,日夜忧心,他惟恐上上下下到了秦淮河这样的声色狗马之地染上恶习,丧失了战斗力。
他派了各种名目的稽查司员下去巡访,对违纪者严惩不贷。但任何稽查队对高官都没有约束力,朱元璋还是不放心。他怕花花世界纸醉金迷的生活腐蚀了他的根基,使他的大业功亏一篑。
这天朱元璋和穿男装的郭宁莲在街上走着,过了镇淮桥来到三山门一带,又到了热闹的夫子庙,但见各种店铺都在营业,秦淮河里画舫如梭,坐着调笑的歌女、富绅,处处笙歌,处处市声。
郭宁莲见了市面,从小就听说过的秦淮河,今日得见,果然繁华无比。她俯身在栏杆上,望着河上画舫里弹琴吹箫的女子,问:“那都是卖唱的吗?”
朱元璋说:“我想是吧。杜牧有诗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大概和此情此景差不多。”
郭宁莲嗤之以鼻,妓女知道什么?不管昨天是谁的天下,也不管今天江山姓谁,她们照旧夜夜笙歌,灯红酒绿。这是男人玩乐的地方,她问朱元璋从前来过吗?
朱元璋说她明知故问。一个和尚怎么会光顾秦淮河?何况在行乞度日、食不果腹的日子,更不可能了,他每天想的只是吃饱肚子。
郭宁莲忽然颖悟道:“我知道你为什么非要私访秦淮河了。”
朱元璋故意遮掩,说是慕名而来,并无目的。
“你的眼神不对。”郭宁莲说,“你是不放心你的部下,怕他们到这地方来,学坏了。”
“是呀。”朱元璋很欣赏她的聪明,他说这地方是销金窟,更是销魂地,好人到这里也完了,还能打仗吗?所以他明令,不管将士有多大功劳,嫖娼宿妓者斩!
“苛法也是管用的。”郭宁莲说,“反正一路上没见到一张熟悉面孔。”
“我更怕见到熟面孔。”这是朱元璋的心里话,他不想当那个挥泪斩马谡的诸葛亮。金陵为什么这么快安定了人心,市面照样繁华?不杀不抢不扰民,这是根本。
郭宁莲问起另一件事,亳州的小明王不是升朱元璋为江南行中书省平章了吗?她问这行中书省是个什么省?到底有多大?
朱元璋说可大可小,小大由之。也就是说,他的兵力所能达到的地方,就是他这行省的边界。
郭宁莲说,这比憋在滁阳、和州可好多了。又问什么时候把马秀英他们接过来住啊?
朱元璋答应过些天安定了以后,等房子都收拾好了就派人去接。
郭宁莲叫他不用派人,她去就是了。
“也好。”朱元璋嘱咐她别忘了把郭元帅的夫人张氏一起接来,她连续丧夫丧子,弟弟也没了,实在可怜。
“用得着你特地叮咛吗?”郭宁莲说,“我把谁丢下,也不敢把你的丈母娘丢下呀!”
朱元璋说:“你父母也是我的丈人、丈母娘啊。”
“那你可从来没想着接他们出来享福。”郭宁莲故意说,看起来,当妾的就是不行啊。
朱元璋觉得委屈,天地良心,他不但希望把郭山甫接出来,还想请他当军师呢,他又懂《易经》、占卜,可他百般不干啊。朱元璋也没奈何。
“我开玩笑,你还认真了!”郭宁莲说。
忽然朱元璋停住了脚步,侧耳谛听着什么。
“你在听什么?”她问。
“钟鼓之声。”朱元璋说,“你没听到吗?”
郭宁莲侧耳细听一回,忍不住笑了,像有那么一点,似有若无。她说,到底是当过和尚撞过钟的人,对钟鼓之声格外有感情。
朱元璋顿时不悦起来,说:“你又忘了!我不喜欢提和尚之类的旧事。”
“对不起,”郭宁莲说,“好像有的部下因为议论你当和尚的事犯了忌,你拉下脸子来了。这又何必呢?当和尚并不丢人,一个当过和尚要过饭的人能创下丰功伟业,不恰恰证明他有才干吗?”
朱元璋说:“人人都有门第等级观念在心中作梗,你说你要过饭,他就看不起你,不来投奔你,你说你是豪门旺族、门阀巨富,他就上赶着来巴结你,就这么回事。”
郭宁莲说:“你不该这样。你在别的事情上很有气量啊,你别学陈胜啊,陈胜的故事你听过吗?”
“哪个陈胜?”朱元璋问,是秦朝末年和吴广在大泽乡揭竿而起的陈胜吗?
“对呀,”郭宁莲说,“你天天看史书,岂能不知道陈胜的故事?”
朱元璋辩解,陈胜称王之前,种过田,但没当过和尚。
他又注意谛听起来,稍顷,他称道这木鱼声敲得不一样,有乾坤震荡之绝响,他说他的师父佛性长老就这么敲。
郭宁莲说:“你的师父那么看重你,为什么不出山来辅佐你呀?”
“真正释教、道教中的高人,总是很怪异的。”朱元璋说,“今天晚了,明天我到这座寺院里去看看。”
“和尚守不守规矩也在你私访之列吗?”郭宁莲打趣地说。
朱元璋笑笑,没有答言。
朱元璋带着郭宁莲站到了朱雀桥上,但见夕阳残照,燕子飞来飞去,望着长满青苔的青石板路旁的青堂瓦舍,他感慨地说:“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乌衣巷了。”
郭宁莲问乌衣巷怎么有名?
朱元璋说:“刘禹锡的诗,不是有一首《乌衣巷》吗?”
郭宁莲说:“哦,想起来了。”她小时候背过。“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朱元璋接着背了后两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他说唐代的刘禹锡看到了东晋时王导、谢安这些门阀大族住的乌衣巷,现在长满了野草,感慨世运无常、人世沧桑。同是乌衣巷,刘禹锡对王谢抚今追昔,今天我们站在这里又想到了刘禹锡,后人会不会想到有个朱元璋带着爱妻郭宁莲在此感慨万千呢?
郭宁莲不禁讥笑刘禹锡的诗不通,东晋的燕子会活到唐代吗?
朱元璋笑了,这就是诗的妙处,至少,这燕子是从前燕子的后代吧。
忽见有一乘官轿过朱雀桥来,一直抬进了乌衣巷中。轿子颤悠悠轻飘飘,没有分量,一望可知是空轿。不知为什么,朱元璋竟快跑了几步,跟着轿子下了桥,仔细辨认了一下才又回来。
郭宁莲说:“你跟着轿子跑什么?你没见轿夫抬起来一颠一颠轻飘飘的吗?里面没人。”
朱元璋是想看看,这是谁的轿子。郭宁莲笑了:“你真神了!你手下那些大官全是这样的轿子,你怎么分得清?”
朱元璋说,凡有品级的轿子,他都认得,方才这一乘是李善长的。
郭宁莲很是惊讶,不知他是怎么认出来的。
朱元璋不无得意地告诉她,定做这批官轿时,按他的意思,在每个轿的底座上都漆了个不显眼的记号,只有朱元璋分得清。
郭宁莲纵声笑道:“你真是吃饱了撑的。”
朱元璋说功夫不负苦心人,他能认出轿子主人,又能知道李善长的轿子去干什么,去接谁。
郭宁莲说:“你真神了,我不信。”于是二人下了桥,追踪轿子向巷子里走去。
乌衣巷黑漆门楼前,李善长的轿子停住。
这是一个大宅子,门前有一对石狮,有上马石,还有考中举人立的旗杆。
朱元璋玩笑地说,说不定当年谢安就住在这宅院里。走过去看,小铜牌上刻刘宅二字,看来与谢安毫不相干。
朱元璋感叹道:“时过境迁了!”
几只燕子在门楼上呢喃,郭宁莲说:“也许,这燕子就认得谢安宅子呢。”
只见李善长的大轿抬进大门里去了。
朱元璋问路过这里的一个模样像读书人的老者:“请问先生,这小院现在是何人之居呀?”
老者上下打量朱元璋、郭宁莲,捋着胡须告诉朱元璋这个外地口音的人,君子不闻“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诗句吗?可不知是哪座房子。只听说宋朝时,这里是名妓李师师的故居,如今住在这里的也是秦淮河的国色天香人物,唤刘思思的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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