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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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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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山门那面喊声嘈杂,空了带几个和尚急忙向后院赶来。

此时如悟正笨手笨脚地用大石块砸粮仓大门的铁锁,好歹砸开了,空了也到了,一见大怒,说,好你个佛门败类,抡起月牙铲就是一下,扫在了如悟的腿上,他倒在地上哇哇直叫。

空了没工夫管他,正要重新关上大门,已经迟了,饥民早已涌到,木板粮仓登时挤漏了,麦子淌了一地,男女老少饥民们不顾一切地趴下去,跪下去,捧起粮食用衣襟兜,用方巾包,用竹笠盛,有的人实在饿急了,干脆抓起生麦子一把把塞到口中大嚼大咽。

皇觉寺被掏空了,饥民不单吃光了寺里的存粮,也顺手牵羊把和尚们偷存的私房钱、个人衣物席卷一空。用空了的话说,好比是遭了一场蝗灾,蝗虫过后,茫茫大地真干净。

皇觉寺已是一片劫后景象,门窗俱毁,大雄宝殿和韦陀殿、观音殿前面的香炉、巨鼎东倒西歪,寺院已面目全非了。

作为皇觉寺的叛逆,朱元璋当然难辞其咎。可他干事狡狯,自己不显山不露水,傻乎乎的如悟却叫空了逮了个正着。

在大柏树下,如悟被五花大绑绑在树干上,寺院僧众都木然地站在院子里。

朱元璋杂在人群中,以目光鼓励着瑟瑟发抖的如悟。云奇可怜地望着如悟。

空了踢了如悟一脚,说:“你说吧,谁是主谋?”他早猜到朱元璋是指使者了。

如悟看了人群里的朱元璋一眼,很没底气地说:“是我自己——”

“借你个胆子你也不敢。”空了说,“你不供出指使者、主谋,就把你吊死,把你送官府也是死罪,你说出他来,马上放了你。”

如悟吓哭了:“千万别杀我,是他,是如净让我干的。”

空了冷笑一声,说:“我早猜到了。”

朱元璋不待别人上来抓他,自动走出人群,说:“好汉做事好汉当,不关别人的事,你们放了如悟。”

空了叫人绑了朱元璋,恨恨地说:“你是皇觉寺的灾星!从前有佛性长老护着你,我们敢怒而不敢言,今天你有何话说?”

“我一点不悔。”朱元璋说,“庙里的粮食救了不知多少条人命,佛祖不会加罪于我的,我问心无愧。”

空了说:“可我们寺里粒米无存了,今天就断炊了,你让我们都活活饿死去周济别人吗?”朱元璋此举本来就是犯众怒的,空了这一鼓动,立刻群情汹汹。

一些愤怒的和尚大呼小叫:“打死他!”“别跟他废话!”

空了却不想担开杀戒的罪名。他下令把朱元璋押到伽蓝殿后面的停灵配殿里去,等着佛性长老回来发落。

朱元璋和如悟被押走后,空了又对众僧宣布散伙,本寺再也开不出僧饭了,庙宇也残破了,他要求僧众有亲的投亲,有友的靠友,或还俗,或去游方,各听其便。

众人一时没了主意,议论纷纷。

朱元璋和如悟分别被绑在两根柱子上,背后的停灵台上就是棺材。这几天一直是这样,白天绑着,只有吃饭和睡觉时松绑,外面有人看着。

如悟情绪一天比一天低落,整天闭着眼耷拉着头,说:“我渴,我饿,我快要死了。”

朱元璋说:“你是个废物,胆小鬼。你若不咬出我来,起码有我能来救你。”

如悟说:“他们会来杀我们吗?”

朱元璋说:“他们都不敢开杀戒。没事,死不了,咱们一定有贵人救助。”

话音刚落,听见有脚步声在殿外响起,朱元璋向门外看,如悟也睁开了眼睛,恐惧地张望着门口。

来人是云奇,朱元璋马上说:“贵人来了!”

云奇迅速为他们松了绑。如悟一屁股坐到地下,他让朱元璋快跑,他的腿伤了,跑不快。

朱元璋说:“咱别一路走了,要点吃的两个人分,不够塞牙缝的,各寻生路吧。”

如悟说:“那就分开吧。我可等你混出个模样来,若你日后真的当了皇帝,可别不认识我呀。”说着又懒懒地躺了下去。

朱元璋说:“哪能呢。我走了,你在这儿做你的好梦吧。”

与如悟别后,朱元璋独自一人凄凄惶惶地走上了行乞路。他并不把讨饭当成目的,他要借此机会体察民情,计划用三年左右的时间走遍颖州、庐州、光州、固州。他像云水一样飘忽不定,日出上路与饥民为伴,暮投古刹安身,尝遍了人间冷暖艰辛,体味了世态炎凉,知道了各色人等的生存方式,这是他蜗居小小的钟离村所不可能体验到的一切。

朱元璋随身带了一个自己装订成册的记事簿,把一路所见所闻全记到了本子上,他不知道日后会有什么用,但觉得会有用。他脑子里什么都装,尊贵的、卑贱的、壮美的、委琐的、昌盛的、沉沦的、富裕的、贫困的……朱元璋在游食生涯里,肚子饿瘪了,眼界却极大地开阔了,他觉得很充实,称自己是个贫困潦倒的富翁,富在何处?别人岂能尽解其中滋味!

第四章

胭脂痣,珍珠翡翠白玉汤,那是一团朦胧的美好的影子,足以伴他半生之梦;皇字头,帝字尾,三兄妹的命运之线拴到了朱元璋权力中枢上。

在朱元璋即将结束游食生涯的最后日子里,他得了一场大病,除了向路过的寺院讨些草药,他无法就医,身体虚弱得走路都打晃,再加上一日三餐得不到保证,时常坐下去就起不来。

这一天,天下着淅淅沥沥的毛毛雨,他拄着棍子好歹来到村边,眼前直冒金星,他已经差不多四天没吃一口正经饭菜了。

朱元璋踉踉跄跄地来到小土地庙前,想推开破败的木门,没有推开,人却摔倒在庙门槛上。

雨仍不紧不慢地下着,浇在朱元璋身上,他也浑然不觉。

远处走来一老一少来避雨。少女大约十五六岁,虽然脸色也不好,却掩饰不住她那天生丽质和很有教养的气质。

两个人站在屋檐下,少女发现了朱元璋,吓得叫了声:“又一个死倒,是个和尚。”向老者身边靠去。

老头说:“小姐别怕,见怪不怪,见得多了,还怕什么!”他无意中向朱元璋斜了一眼,说:“这人好像有气儿。”

老人凑过去,从地上拾起一片鸟羽毛,放到朱元璋的鼻孔底下一试,羽毛轻轻地扇动着。

少女惊喜地说:“没死,救救他吧。”

老者扶起朱元璋,叫道:“师父醒醒……”

朱元璋无力地睁开眼,努力挣扎着坐起来,看看天上飘洒的雨丝,说:“哦,下雨了,下了雨,旱灾就该过去了。”

少女问他是哪个寺庙的?是不是病了?

朱元璋摇摇头,无力地苦笑一下。

老者明白,叹了一声:“天下人一个病,饿的。”

朱元璋望了一眼少女,发现她十分美丽,眉间那颗红豆般的胭脂痣使她更加俏丽,他说:“不瞒二位施主,贫僧已经四天水米未沾了。”

少女看了老者一眼,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带提梁的瓦罐,送到朱元璋面前,说:“你这出家人挺可怜的,这半罐汤你吃了吧。”

朱元璋打开盖子,看见那汤里有白饭粒、绿菜叶,连声谢也没说,仰起脖往口里咕嘟咕嘟地灌,霎时喝光,还伸出两根手指头把罐子里残存的几颗米粒抿到口中吃掉,当他发现少女含笑望着他时,朱元璋才想起道谢,说:“不好意思,谢谢了,我把你们的饭给吃了。”

“没关系,同是天涯沦落之人。”少女说。

老者说:“快快上路去找寺院投宿吧,天都晚了。”

朱元璋吧嗒着嘴说:“方才没工夫细细品尝,现在口中尚有余香。小姑娘,这汤太好吃了,贫衲活了二十多岁,从没吃过这么香、这么可口的汤。”

少女望着老者忍不住咯咯地笑起来:“是吗?”

“真的。”朱元璋问,“请问,这汤叫什么呀?”

少女说:“你记住了,这叫珍珠翡翠白玉汤。”她本是戏谑口吻,朱元璋却浑然不觉。

“珍珠翡翠白玉汤?”朱元璋重复着,说,“太美了,最美妙的名字,最香甜可口的味道,将来有一天时来运转,贫僧顿顿做珍珠翡翠白玉汤吃。”

少女带有三分揶揄地笑道:“只怕真到了那时,珍珠翡翠白玉汤会令你作呕了。”

“怎么会呢。”朱元璋说。

这时雨已经停了,西天出现了彩虹,少女对她的老家人说:“咱们走吧,天晚了会错过住宿地了。”

老者便担起了挑担。

朱元璋肚子里有了白玉汤垫底,顿时长了精神,就说:“我送送你们吧,不敢说武功盖世,贫僧这条锡杖还挡一点事。”

少女说:“多谢了,不必麻烦师父。你不是真正的和尚吧?”

朱元璋说:“我有法名,叫如净,叫不惯。我是乱世出家,暂避风头而已。”

少女笑吟吟地点点头,与老者走了。

朱元璋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大路尽头,脸上忽然漾起一阵莫名的怅惘之情。朱元璋自己好不惊诧,这种甜丝丝的感情,对他这个出家人来说,几乎没有过,他知道这是非分之想,是那少女的美丽打动了他,还是她的善良感染了他?不管怎么说,珍珠翡翠白玉汤从此成了他生命中不可忘怀的一点珍存,他盼望着有朝一日报答这个救过他的少女,可惜没有勇气问人家的姓名和家住哪里。

在朱元璋取道回皇觉寺时,又一次来到庐州地面,因为天气太闷热,他又饿又累,支撑到一户人家的小门楼外,一头栽倒在石鼓旁,昏沉沉睡去。这时太阳已经下山,但庐州市面也还没有散市,很热闹。

黄昏时分,市面上行人渐少。一个四十开外的穿儒士长衫,戴折角儒士方巾的人倒骑在驴背上缓缓而来,他背着个粗布褡裢,手中挑着个布幌,上面有两句话:“风鉴有凭无据,时运亦假亦真,信则有,不信则无。”他的潇洒打扮和举止,一望可知是个术士。他叫郭山甫,是这一带有名的风水先生,平时在小镇占卜六爻课,很有点小名气。

郭山甫并没有注意到自家门前卧着的朱元璋。

郭山甫家后院有几棵柿树、桑树,此时中间空地上,二男一女正在练武,枪来刀挡,打得难解难分,原来是二男战一女。

只见这少女手使双刀,左右开弓,杀得使浑铁枪的大哥郭兴、使金枪的二哥郭英一点便宜也占不着。

当他们跳出圈子时,郭兴称赞妹妹宁莲的双刀出神入化,越发不得了啦,哥儿俩的双枪都抵她不过。

郭英道:“我只拿出了三分气力,让着她呢。”

郭宁莲撇撇嘴说:“二哥说这话羞不羞啊。”

有个小丫环探头说:“公子小姐,老爷快回来了,可以洗洗开饭了。”

几个人答应一声向前院走来。

恰在这时,听见门外驴叫声,换好衣服的郭宁莲说:“父亲回来了,不知今天他碰到大命之人没有。”这是玩笑话,郭山甫如果给贵人看了相,会一连高兴好几天。

郭兴说:“你这丫头,只有你敢跟父亲打诨开玩笑,我们若这么说他,非挨板子不可。”

三兄妹开开院门,见郭山甫扛着白布招旗刚刚下驴,那驴兀自大叫,并且在门前石鼓旁打起滚来,那里腾起一阵灰土。

郭宁莲忽然看见那驴再打一个滚,就会压住一个人,那个破衣烂衫的和尚就蜷缩在石鼓旁。说时迟那时快,郭宁莲腾身而起,稳稳跳下,双腿一别,挡住了那驴。

郭山甫也发现了石鼓旁卧着的人,竟然没有被驴折腾醒。

郭兴说:“一个小和尚。”

郭英叫宁莲告诉管家的,弄一碗饭给这和尚端来。他家总是善待出家人的。

朱元璋显然听到了“饭”字,一骨碌爬起来向众人一揖:“阿弥陀佛,善哉,多谢施主赏饭。”

朱元璋的贪吃引发了郭家人的一阵笑声。

郭山甫没有在意,郭宁莲却忍不住笑对两个哥哥说:“好一个丑和尚。”

郭兴暗中扯了妹妹一把:“莫胡说。”他怕言语无忌的妹妹触怒了和尚。

郭山甫偶尔扫了朱元璋一眼,立刻眼睛放出光来。他大步上前,不禁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起朱元璋来,把朱元璋看得不自在起来,自己也忍不住浑身上下察看,以为自己身上出现了什么怪异。

一见父亲这样,郭宁莲忍不住向郭英耳语道:“二哥,你看,父亲大概从这个讨饭和尚头顶看到有九条龙盘着了。”

两个哥哥都忍不住笑了。

郭山甫终于对着朱元璋频频点头,自己喃喃地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咋夜观紫微星从东南升起,果然,果然。”

郭山甫问朱元璋:“师父不知在哪座宝刹住持?”

朱元璋嬉笑道:“哪敢侈谈住持!贫衲不过是个挑水僧而已。所在修炼之寺在濠州。”

“是皇觉寺吗?”郭山甫显然知道这座庙宇。

“正是。”朱元璋答,“寺院存粮已吃光,众僧都托钵云游去了,贫僧游方三年,也走过好多个府县了。”

郭山甫道:“记得皇觉寺有个极有学问的佛性大师,他仍在吗?”

朱元璋说:“去江浙弘法未归。先生认识我师父?”

“有一面之识。”郭山甫说那是个学贯今古的大师,他一直疑心佛性本是士宦中人。

郭宁莲提醒父亲说:“怎么尽管在外头说话呀,是不是想请师父进去一叙呀?”

“当然,当然。”郭山甫对朱元璋说,“请师父到寒舍一叙,务请赏光。”

郭宁莲说:“他可能都饿得不行了,巴不得你请他呢。”话一出口,郭山甫忙瞪了女儿一眼。

朱元璋这才认真地看了柳眉凤目身材健美苗条的郭宁莲一眼,他竟然说:“小姐说得对,贫僧现在是饥肠辘辘,什么礼节都可免去,吃饭要紧,民以食为天,和尚亦然。”

一席话说得几个人大笑,郭宁莲没反感,反倒觉得这个和尚有点意思,至少不俗。

一餐丰盛的菜肴摆在了郭家古香古色的客厅檀香木桌上,郭山甫很正式地招待朱元璋,两个儿子作陪。

朱元璋已经换上了一袭长衫,郭山甫一面请他入座一面说:“明天我叫人给师父做一领质地好一点的袈裟,你那破的就不要再穿了。”

朱元璋觉得可惜,忙站起来:“扔掉了吗?在哪里?”

郭兴说:“我叫人拿去烧了。”他有点厌恶地说:“虱子一团一团的,臭烘烘的,岂能再穿?”

朱元璋说他穿这样的烂袈裟才是游方和尚的本色。走州串县,朝踏尘埃,暮投古寺,乞讨为计,倘若穿一领华贵的僧衣,还有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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