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说廖永忠的酒醒了,呆了半晌,问:“哥,那我怎么办?”
廖永安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两个人相对叹气,相对默然。
稍顷,廖永安说:“可以找刘伯温去问问计。”
廖永忠很犹豫,“这不是不打自招,更蠢吗?告诉了他,可就不是天知地知我知他知了。”
廖永安说,伯温先生是神机妙算的人,连朱元璋藏在肚子里的事,他都能一猜就中。小明王的事,他一定是了然在胸,瞒不过他眼睛的。
廖永忠还是觉得不能去找他。万一他没猜到,这不是授人以柄吗?
廖永安说:“你可以试探地跟他谈。他若压根儿不往这上说,你也就不用露了。倘若他猜到了,你就明说,让他给你指一条路。”
廖永忠低下头不出声。哥哥说:“你呀,什么事能干,什么事不能干都不知道,还把这事当成要挟他的手段呢。如今他是皇帝了,一句话,就能灭咱全家。”
金菊病了,哪儿也不疼,哪儿也不痒,就是浑身无力,马秀英知道她的伤在心里,她是一棵不禁摧残的花草,一场苦霜就把它摧垮了。
金菊恹恹地卧在床上,窗帘全掩着,屋子里黑漆漆一团,几乎看不清金菊的脸孔。多少天以来,她都足不出户,没脸见人。
郭宁莲没等进屋,小太监就喊:“皇后和宁贵妃来看你了。”
金菊忙坐起来,手胡乱地拢拢头发。
郭宁莲跨进屋子说:“好黑!怎么,金菊你见不得人怎么的?”她走过去不由分说,哗哗地拉开窗帘,强光陡然射入,金菊被刺得睁不开眼睛,双手遮脸,说:“你看我这样……”挣扎着下地,跪下:“我给皇后、贵妃请安了。”
郭宁莲拉着她的手,把她拉起来,说:“你跟我不用来这个。”把她拉到亮处看了看说,“个把月没见,怎么把一个水灵灵的人弄成这个模样了呢。”
金菊说:“我没事,一点小病。”
几个人坐下后,马秀英说:“这丫头心思太重。”
郭宁莲说:“可千万别这样,心广才体胖,别跟自个儿过不去,你病死了,谁可怜你呀?还是自个儿可怜自个儿吧。”
马秀英说:“什么死呀活的,乱说一气。谁像你呀,想干什么干什么。”
郭宁莲说:“所以我不坐病啊!来了气,皇上老子我也敢骂,骂过了,心里痛快了,也就忘到脖子后头去了。”
“那是你的活法。”马秀英面对金菊说,“听见没有?学学她,保证病就去了三分。”
金菊苦笑了一下,又咳个不停,宫女托着痰盂过来接,她连吐了几口痰,金菊说:“你们快走吧,我这不干净。”
马秀英问她想吃什么,尽管说,叫御膳房给她做。
“我哪有那么大的谱。”金菊又苦笑。
“怎么没有谱?”郭宁莲说,“你好歹也是皇上的人了,跟我们也可以平起平坐。你若有本事,把皇上哄得团团转,我们都靠不上前了呢。”这话说得金菊抬不起头来,又咳。
马秀英说:“什么话一到你嘴里,就变味了。”
“我说的是真话。”郭宁莲对金菊说,“从明个儿起,好好打扮一下自己,多涂脂粉,香出二里地去,见了皇上要会哄人,别像现在这样,噘着嘴,像谁欠你多少钱似的,谁会喜欢你?”
马秀英忍不住乐:“怪不得你怎么发脾气他都拿你没办法,原来你有这个窍门。”
“我不靠这个。”郭宁莲说自己是出生入死,一刀一枪拼出来的,命也救过他好几回了,他总得有点良心吧?若没有这一层,我这年老色衰的人,说话又不中听,早叫他打入冷宫去了。
马秀英笑个不住,连金菊也笑了。
马秀英说:“金菊你别苦着自己,宁妃的话虽然糙,可理不糙,我们俩没把你当外人,我们也不会跟你争宠,你得要点强。”
郭宁莲说得更露骨:“金菊,这后宫越来人越多,狐狸精、妖精一个比一个神通广大,你要受宠,我们俩不是又多了一个帮手吗?”大概马秀英认为她说得过于直白了,给了她一个制止的眼色。
这话金菊好像多少听进去了,脸上的阴云渐渐散去:“我一个下人出身的人,怎么也不可能得到皇上欢心的。”
马秀英说:“那是因为你恨他,恨一个人,当然提不起兴致去讨他欢心。”
郭宁莲说:“他那样对你,皇后更伤心。她从来没有同皇上吵过,为了你的事,差点吵翻了天,到底逼他认错了,也给你争够面子了。”
金菊说:“为我这么个人,皇后太不值得了。”
“又来了,”郭宁莲说,“你这人,真是一摊狗屎,扶不上墙。行了,来,我打扮你。”说罢向门外喊宫女拿水来,让她们去她宫里拿最好的脂粉、钗环来,她要好好打扮打扮金菊。
金菊:“别,别……”
郭宁莲已经把她拉到梳妆台前坐下。马秀英趁机吩咐,告诉御膳房,要些清淡的饭菜来,她们三个一起吃。
第五十八章
少知道别人的隐私、阴谋,自己的安全系数就增了几分。当你变得无足轻重、从人家视野中消失时,你更安全。屏风上贴纸条,这是大明洪武皇帝的备忘录,这不表明他比别人记忆力差。
朱元璋发誓要做一个勤勉的皇帝,事无巨细必躬亲,他不容许自己被蒙蔽。
这一天,朱元璋着皇帝的皮弁服正与李善长、刘基、宋濂等人议事。
朱元璋最看重开科取士,他认为,没有贤才,万事不举。于是下令把江南贡院收拾出来,请刘基、宋濂先生为这一科的主考官。江南贡院的乡试尽早举行。
宋濂说:“我们下去就着手筹办。”
朱元璋又说,现在天下一统之日不久了,徐达、常遇春大军一路斩关夺将,下益都,占济南,克滕州,昨日又打下寿光、临淄,各州县望风归附。我们不能等了,开国后,百废待兴,他问大家应如何着手治理?
刘基认为元朝所以败亡,败在法度松弛,没有严法治世,才有天下大乱,所以立国之初,应诉诸严法,约束百姓。
朱元璋问李善长:“丞相以为如何?”
李善长赞赏伯温所言。他近读《韩非子》,觉得扁鹊见蔡桓公几次说他的病,很有教益,病在腠里,在肌肤,在肠胃,都可治,病入骨髓,就无药可医了。所以,治世开始就要严,要下大药量,甚至投虎狼药,以毒攻毒!
朱元璋有另外的看法,他们只看到了老百姓造反,却没想到为什么造反,如果一个人没有饭吃,再重的刑罚也没用,他连死都不怕,还有什么可怕?所以,当今最重要的是让老百姓活下去,给百姓实惠,使之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经过战乱,让百姓休养生息还来不及,若再施以苛法,社会必动乱。
章溢说:“陛下深知民情,这真是天下苍生之幸啊。”
朱元璋拿出几张纸,这是他写的《农桑学校诏》。朱元璋以为,农桑是衣食之本,办学是道理之源。
李善长看着说:“这说到根上了。”
根据朱元璋的旨意,这几天刘伯温闭门不出,躲在礼贤馆里草拟大明王朝第一次开科取士的方案。早晚便是在大柏树下练练太极拳。
早春的院子里开始有了新绿,有几种花也开了。
这天刘基在打太极拳时,他看到有一条人影投到树下,侧身一看,是廖永忠。
他收住步说:“这不是德庆侯吗?你不会是来找我的吧?”因为他们素无来往。
“伯温先生怎么这么说呢?”廖永忠说,“好多人有了不解的烦难事,都来找先生,我也不是没找过呀!”
“来,到亭子里坐坐。”刘基说,“早晨这里有阳光。”
刘基的锐利目光一直在廖永忠脸上扫来扫去,仿佛要看穿他的五脏六腑,这目光让廖永忠感到不舒服。
刘基请廖永忠坐下,问:“有话请吩咐。”
廖永忠几次想张口,又犹豫着咽了回去。
刘基笑笑,说:“看来将军有难言之隐。既然信不过我刘伯温,又何必白白虚耗光阴,忙你的去吧。”说着起身。其实他已猜到了几分。
廖永忠突然双膝一屈跪了下去。刘基忙伸手扶住,说:“侯爵大人这不是要折杀我了吗?”
廖永忠仍旧不肯说。只是求刘基救他。
刘基说:“你又不说,我怎么救你。”他审视着廖永忠的脸,说:“你呀,印堂发暗,确实有大灾祸,轻则杀身,重则灭门。”
刘伯温说这话并非是未卜先知。他早就疑心,当初廖永忠是领有不可告人的使命,替朱元璋杀害小明王的,不然风平浪静,一条完好无损的大船怎么说沉就沉了?朝野上下不也有种种议论吗?看了今天廖永忠这副活不起的样子,刘伯温心里印证了猜测的一切,那是真的。
廖永忠惶恐地说:“难怪我哥哥说,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呢。救救我吧。”
刘基说:“是小明王的事吧?”
两人都在打哑谜,求人的和被求的都隔着这层没捅破的纸说话。这样更好,事后朱元璋追究起来,刘基也有可以搪塞的,他们什么也没说。此时刘基倒生怕愚蠢的廖永忠会向他和盘托出,那就坏了,因此他制止廖永忠道出隐情。
廖永忠又跪下了:“先生神算,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刘基拉他起来:“不要这样,隔墙有耳,叫人看见了成什么样子!”廖永忠起来后,刘基含混其辞地说,做事不可太过。那小明王本是个虚设的牌位,不伤害任何人,其实满可以相安无事。
这等于认定是廖永忠杀了小明王,却又没有说破,说的人明白,听的人也会意。
廖永忠说:“我不说先生也能猜得到。我与他素不相识,又无怨无仇,我下这个毒手干什么。”
“你不要说出底来,我不听也不猜。”刘基忽然不着边际地问起他的身体如何?
廖永忠一时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说:“我身体一直很好啊。”
刘基像是不经意地说:“你哥哥可是不行了,像他那弯腰驼背的样子,人们再也想不起他来了。”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暗示了。
廖永忠突然大彻大悟起来,他说:“先生是说……”刘基立即打断他说:“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呀!我要吃饭去了,吃完饭要上早朝,我虽无官职,却得天天早朝,纵观二十一史,史无前例呀。”他哈哈大笑着已走出了亭子,留下廖永忠在那里呆想了好一阵。他想,哥哥没有说错,刘伯温果然是高人,肯于下水救人,又绝不会让垂死的人把他拖下水去一同灭顶。
朱元璋怎么会忘了廖永忠呢!在大封功臣时,他斟酌再三,本来是把他放在公爵簿子里的,凭良心说,他值,没有他这么顺利地铲除龙凤皇帝,朱元璋建立大明王朝说不定会有什么周折,要拖上几年。但朱元璋不能不顾及舆情,连后宫都有关于小明王死因不明的议论,更可以想见朝野内外了,只是朱元璋听不到就是了。
他想,如果把廖永忠封得太显赫,不是助长了不利于他的舆论了吗?他只能让廖永忠委屈一下了。而且他也要借此观察一下廖永忠的反应,他是永远忠呢,还是一时的忠,如果他恃功而发泄不满,这人就是个危险因素了。
果然,廖永忠竟称病抗旨不上前线,这令朱元璋非常恼怒,万一他因不满封赏闹起来,把小明王的底兜出来,可就坏大事了,这种胸无点墨的人什么事干不出来?
朱元璋这几天一直为此事而焦灼着。
他背后的屏风上又贴了很多纸条。其中一个写着“廖永忠”三个字,朱元璋把这个纸条贴上后,又扯了下来,犹豫片刻,又重新贴上。这动作叫侍立一旁的胡惟庸看在了眼中。
李善长、刘基陆续上殿来了。
朱元璋扯下一张纸条说:“伯温先生,过去朕一向以为,给你任何官职,都是屈辱了先生,而今立国之后,你如还是个太史令,就不方便驾驭百官了。”
刘基说驾驭百官上有陛下,下有李丞相、徐丞相,又有六部,他就还当太史令吧。说着递上一沓文件,这是他已编好的《戊申大统历》。他说此后的事,他就召集文人编写元史了。
“这不能由着先生了。”朱元璋说:“朕想了好几个晚上,朝野上下,像先生这样直言敢陈的人太少了,朕所渴求的不是阿谀奉承者,而是诤臣。想来想去,决定拜先生为御史中丞,太史令你还兼着,如何?”
刘基说:“我与陛下几年的君子协定就这样一朝破坏了?况且,御史中丞是专门开罪于人的角色,陛下是惟恐我舒服啊!”
朱元璋说:“如果连你都怕得罪人,不敢当这个御史中丞,朕看满朝文武当中更没有人敢挺身而出了,百室你看呢?”
李善长忙说,很是。他也劝伯温先生屈就,整顿吏治振兴朝纲,历朝历代都是大事。
这时杨宪上殿来奏报,朱元璋下诏召来的苏州府富户豪绅到了,在奉天门外等候陛见。
朱元璋问来了多少户?
杨宪答,每年纳粮一百石至四百石的共四百九十户,来三百一十户;五百石至千石的五十六户,来十八户;千石至两千石的六户,来四户;二千石至四千石的两户,来了一户。
朱元璋问他的亲戚钱万三来了没有?
杨宪答:“来了。”
朱元璋又问没地种的农民来了吗?
杨宪答,按陛下的意思请来十户。
朱元璋说:“都请上殿来吧。”
三声净鞭响过,值殿官在堂上唱喏:“苏州民众上殿喽!”
几百人熙熙攘攘地从奉天门外鱼贯而入,由汪广洋、陈宁等人引领着。前面一伙人多,看装束,一望可知是豪绅,最惹人注目的是钱万三也在其中。跟在后面的一小撮,衣衫破旧,清一色是农夫,瑟索着肩。
在司官的引领下,富户在前,贫民在后,依次上殿,在丹墀下跪拜,山呼万岁毕,起立。富户站左,贫民在右,服饰、仪态成鲜明对照,这令朱元璋很不舒服。
朱元璋向下望望,问:“苏州每年缴粮四千石的是哪一位呀?”
走出来的是钱万三。
朱元璋乐了:“原来是你。日子过得怎么样啊?”钱万三答:“托皇上的福,国泰民安,百姓丰衣足食。”
“丰衣足食?”朱元璋说,“你向右看,这十位农夫,是和你在同一块土地上过日子的人,你看他们的样子,像丰衣足食吗?”
钱万三说:“陛下,我说的是多数人家。”
朱元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