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看着石屋大门在黄泉身后关起,黑衣人如弦绷紧的身体才松弛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手心尽是冷汗——原来,原来这小子在主人心里是如此重要!
看着那脖子还在汩汩冒血的同伴尸体,他浑身发寒,似乎瞧见了自己的下场:黄泉路里,除了千山公子,谁不曾碰过元烈?
“……救,救我……啊……”
无法言语、难以形容的灭顶痛楚在体内冲撞,像要把他的五脏六腑统统撕烂捣碎。元烈紧紧拧着榻边黄泉的衣袖,涕泪齐流:“求求你……给我啊……嗬啊……”
一声比一声凄惨的哀求钻刺着黄泉耳廓,凌迟他的神经,心颤栗着,一点一点沉进了深不见底的无奈与悲哀。
药丸送到了元烈嘴边,黄泉深深阖上眼帘,泪水潸潸滑过面颊,无声无息地滴落尘埃。
风箱般的喘气声终于徐徐平复,元烈带点畏惧却又像忍不住要汲取温暖似地瑟缩着蜷进黄泉胸前,哑着嗓子:“……恩公,你真的是好人,不像他们,要我,要我用身体来换醉梦……不,不会来羞辱讥笑我。”
“如果……他能有你十分之一的好,我死,死都甘心了……”
尝着不知不觉间流经嘴角的咸涩水珠,喃喃低唤。
“……黄泉……黄……泉……”
听着元烈低低的呼唤,黄泉已流不出泪,抬手拭去元烈挂在下颚的泪滴。
微微颤了一下,元烈也就不再似先前畏缩,试探着伸出双臂抓住黄泉背心衣裳,脸贴着黄泉胸膛,享受着这一刻如置身梦境的安宁。
这个突如其来的恩公,真的非常温柔,叫他几乎不敢相信黄泉路还会有这么的人存在,是新来的吧。不过也很幸运,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他终于可以不用再在那些野兽般的男人胯下扭动呻吟,喝下连他内脏都会因之腐烂的腥臭体液。
绝对不能放开手,这个高高的男人已经是他将到尽头的生命里最后一点依靠了。
细瘦的手指加大了力道,抱紧黄泉。呼吸到的男人体味很清爽,仿佛带着点水的清香……
怎么可能?……苦涩地牵动一下嘴角,为自己时至今日还眷恋着那一个人的味道而悲哀。却还是深深长长地又吸了一口——被醉梦日夜侵蚀着,过不了多久,他的嗅觉也会急遽衰退,届时即使想再闻多一缕相似的水香,也没机会了罢。
就在那温暖起伏的胸怀里,昏昏然又睡着了。
日起日落,元烈也时昏时醒。永远是在黄泉的怀里被醉梦催醒,上演着痛苦哭嚎的惨剧,黄泉一次又一次地狠起心肠,甚至还点了他的穴道,但元烈满脸青紫扭曲、涕泪横流的模样最后总是挫败了他的决心,一回回地掏出醉梦,换得元烈片刻安静。
也只有在他平静的时候,黄泉才能喂他吃下一点东西。被捆绑月余,元烈双臂血脉几近枯竭,虽经黄泉每天推拿过血,仍只能做些简单的弯伸动作。手指连个碗也拿不稳。黄泉往往一边喂食,一边就会掉泪。
元烈的表情却很满足,似乎只要躲进黄泉怀里就已是他的方寸天地,什么风雨也再惊不到他。他总是静静地环住黄泉的腰,眼睛始终如蒙了一层雾气,睁得大大的,但黄泉知道,他其实已经看不清东西了。因为有几次他趁元烈睡着时出去做些粥点,回房总见元烈佝偻着身子在榻上摸索,一脸被遗弃的惶恐和脆弱,小小声地啜泣着……
每当这一刻,黄泉的心便似被利器削了一角,无法填补的痛,还有虚无。
怀里的,再也不是原本那个意气飞扬的侠骨青年,只是藏在元烈残破身躯里苟延残喘的一个软弱卑微的灵魂。
不再是元烈!
他怎么照料呵护,都不可能再看到一个昔日的元烈。那他每天嗅着这空有元烈外壳的人散发出来的死亡气息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绝望一天天地在黄泉心里蔓延,像疯长的毒草堵得他分分都将窒息。这时才明白人生里有许多许多的事情一旦错过,就再亦无法挽回。天地合、山棱崩,难再回!
……一仰首,清冷眼泪慢慢溢出黄泉紧阖的眼帘。月华似水从窗外泻落榻上,拂上他披肩长发,闪亮幽幽银光。
不记得是哪一天了,清早醒来,镜中人已满头银发飘摇……可纵然愁断柔肠,白尽青丝,换来的也只是怀中那一个安静得近乎温驯的人偶……
臂弯里蜷缩的身子动了动,喷出几声像被人掐住颈项发出的喘息,渐急渐响,那是醉梦发作的先兆,又一轮新的折磨。
“……恩……恩公,给,给我……”起初还会极力忍耐一下药瘾,如今却根本不想再做这无谓的抵抗,元烈伸出手,一个乞讨的姿势。
轻轻摸过孱弱的臂膀,再抚上蜡黄灰暗的脸,黄泉低下头,肩头牵抽着。
一点又一点的水珠掉在脸上,元烈尽量张大朦胧眼眸,依旧只见到如隐在银烟白雾里的人影。想问恩公是怎么回事,开口却是敌不过煎熬的嘶哑声音。
“快,快一点给我……恩公,求你……呃……”
未尽的哀求被突然扼上脖子的手封在了喉咙里,成了“咯咯”轻响。元烈翻起白眼,手指无力地掰着那快夺走他所有呼吸的铁箍,徒劳无功。
凝望元烈惊恐发紫的面容,黄泉泪流得更急,手下却同时缓缓收紧,再紧。
心已经疲惫无望到绝顶,不要再看元烈在他面前摇尾乞怜,忍受生不如死的痛楚。如果最后的结局逃不出死亡,他宁可亲手帮他解脱。
泪光闪耀间,看到苍穹旭日下,一身朝气蓬勃的青年笑着、挥着手朝他奔来……
只要再用点力,那个灿烂明朗的笑容是不是就能从此停顿住,永远也不会消失……
手重重一收,一点血从元烈嘴角挂了下来,使劲掰弄黄泉手指的双腕随之垂落,元烈迷雾笼罩的双眼眨也不眨地瞪着前方,似乎在看什么,嘴唇轻轻翕张着,挤出微弱几不可闻的一声:“……黄……泉……”如晴空焦雷,震开了黄泉的手。
浑身剧烈颤抖着,看元烈大口呼吸失而复得的空气,挣扎着滚下锦榻,一跛一拐地向前摸索。撞过桌椅却还是摸不到门在何处,在空中张舞的手越动越慢,最终垂低。元烈慢吞吞地沿着桌腿坐下来,抱住双腿,下巴搁在膝盖上,咬着唇,身子抖得厉害,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醉梦。
但他再也没有吐出一句哀求。
月色融进黑云,元烈蜷曲的身形仍然缩在桌子阴影里,像只失去保护的负伤幼兽躲进自以为安全的巢穴,一动不动。
这样的元烈,让他情何以堪?……颓然凝视着,黄泉凄楚一笑,走上前轻轻抱起那没什么份量的身躯,才发现元烈鼻侧两道泪痕未干,人却已经睡着了。
被放到榻上时,他微微一动,人未醒,眼皮底又渗出一点水迹,梦呓似地叫着:“黄泉……黄泉……”
搂着元烈,一遍遍轻柔地抚过脊背,黄泉一直坐到天明。
第十一章
天边渐渐泛起青寥寥的惨白,云飘来又散去,浮游不定,晨日像血滴悬在半空。
元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醒,平时他一醒来,就会尽量往黄泉怀里钻去寻求偎依,可如今他全身都僵硬着,脸上写满畏惧,大气都不敢透一口,惟恐惊动了黄泉,手脚却一直在轻微颤抖。
看着如惊弓之鸟的元烈,黄泉茫然伸手轻抚他发顶。元烈似被针扎,一下整个团起,颤声道:“别,别杀我……我,我就快会,会死的……我……我又那么脏,会弄脏你的手,求求你,不要杀我。”
痛了一个通宵的心再度被撕裂开来,黄泉张大了嘴巴,泪水滴满衣襟。
这个人,真的不再是元烈。他记忆里那骨气峥嵘的温厚青年已经死了,或许就在他拗断元烈腿骨的刹那间,那个爱他的元烈已被他亲手杀死了。
剩下的,只是一副空壳。
而很快地,就连这具躯壳也将彻底被毒药侵蚀、腐烂、消失……
什么都不会留下,那永不分离的誓言,还有他曾经拥抱过的年轻矫捷的肉体,都将化为乌有,梦了无痕。
“……啊……嗬呃……”
手指插进银白发丝,像要把痛苦从脑髓里挖出一样狠命揪着头皮,黄泉用力在榻沿撞头,嘶嚎不绝。血泪印湿了床褥,他终于停止了毫无意义的自残,垂下手,呆呆望着贴墙蜷缩如球的元烈,是那么惶恐无助却又无路可逃,除了发抖,什么也做不了。
如果是在往日,元烈一定会过来搂住他的肩,微笑着吻上他的唇:“……黄泉,以后都不要不开心,有我喜欢你啊,黄泉……”
但眼下,那个叫他心暖的笑容却被层层惊畏取代,远远地躲着他, 无声颤栗着。
是他,亲手毁掉了自己本已到手的情意。
悲哀到绝望的气息弥漫在冰冷凝滞的空气里,催人窒息。心随元烈若有若无的呼吸跳动着,一下又一下刺骨的痛。良久,黄泉伸长手,不顾元烈那一点明明害怕又不敢形之于色的小小挣扎,将他抱进怀里,慢慢走出屋外。
秋天的太阳已升得很高,半隐半现云中,依然流淌着血一般的暗红。风卷着零星落叶自身边拂过,瑟瑟生凉,带起元烈一两丝黑发,绕上了黄泉脖子,缠缠绵绵……
不远处,一堆黑衣人正聚首私语,见到黄泉抱着元烈走近,纷纷面色大变逃进各自房中,谁都不想走得慢,步那天被黄泉杀死的黑衣人后尘。黄泉却根本没留意众人来去,仍一步步踏过点缀星星草叶的黑土,登上崖顶西侧那方岩石。
盘腿坐定,让元烈枕着他臂弯,沐浴一缕许久未接触的阳光。
蜡黄的脸在日光下竟也稍稍染晕一抹红润。这才有一丁点像原来那个健康的元烈……
黄泉微微笑了,低头,在元烈同样枯黄的唇上轻轻地吻着,宛如在亲吻一碰即碎的幻影。
元烈本就在簌簌轻颤,此刻抖得越发厉害,想躲,但遭受过连月无分昼夜折辱轮暴的身子早已记录下反抗被殴的惨痛,习惯了违背意志的顺从。再怕,他也只能睁大眸子,试图在一团白雾里找到些什么。
还是什么都看不清,唯一的感觉是男人拂落在他面上、颈中的头发,柔柔滑滑,如清凉的雨丝……男人的嘴唇,也凉凉的,软软的,带着梦幻般的水香。
好像啊……像石林中黄泉的那个吻,沾着泪,清幽似水……
他,居然又在幻想了……眼泪,缓缓流出眼角,滴进两人缠绕的发里。
“……那一次,他也是这样吻我的……我好高兴……”
黄泉慢慢离开他的唇,静看元烈双眸,氤氲迷离,却浮着些微亮色。
“我那时……以为他终于,终于被感动了……终于肯真正喜欢我了……我真的,好开心……”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并没有真心喜欢过我……他心里,一定觉得我很傻、很蠢,拿我当途中消遣……可没关系,我喜欢跟着他。”
干枯的唇角弯起一点弧度,他也想不到自己竟然还会笑,但就是没来由地想笑,想说,也许是怕以后再没有机会能说。
“只要他高兴,我乐意装傻,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永远都不说破。我总在想,第一天,他不喜欢我,那第二天呢?第三天呢?……会有一天,我可以打动他,可以让他不再空虚寂寞,让他真正快乐起来……不管那一天要多久,我都愿意等……可,可是……”
泪水凝在腮边:“……我现在,终于明白那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我再努力,也永远是东丹天极的弟弟,永远只配被他玩弄羞辱。”
银发难以抑制地抖动着,黄泉摇着头,却无言也无法反驳。伸掌接住元烈滚落的泪珠,烫入肝肠。
元烈痴迷地望着其实什么也看不清楚的朦胧人影,突然又露出一个酸涩笑容:“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很傻,很蠢?啊,我忘了,你一直都不肯跟我说话的。”
慢慢转过头,苦笑:“是嫌我肮脏吗?我如今这个样子,确实不该再活在世上丢人现眼。可我,不甘心就这样死啊。”
细瘦手指用尽了全力,握起拳头,声音越来越高:“我不恨他不喜欢我。但为什么,为什么要我背负他对我兄长的恨?就因为我们是兄弟?因为我不自量力地爱上他?我已经决定不再爱他,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害我过连畜生都不如的日子?”
“为什么?————”
最后尖锐的叫声似利针直刺进黄泉耳膜,浑身僵冷,盯着元烈脸上深深哀痛,混杂浓浓的恨,难解难分。他从来也不相信,会在元烈身上看到如此强烈的、令他心跳都欲停顿的表情。
“我恨,好恨!我好想看看,失去了东丹天极,失去了我,他还能真正快乐吗?”
一口气喊完,元烈也仿佛使完了所有气力,拼命喘息,面色渐渐发青,却边咳边笑:“看不到他的嘴脸,我死也不甘心。啊……哈……我,我忍辱偷生,就是等着看他,看他……”
周身急遽抽搐起来,痉挛的喉咙再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元烈扼紧自己脖子,死死咬着嘴唇,顷刻皮破血流。
黄泉已彻底震住,淬如秋水的眼眸全然呆滞——
元烈恨他!恨到宁愿抛弃一切尊严任人恣意玷辱,只为乞讨醉梦活下去,看他的凄凉光景?!
痴凝的眼光定定移向怀里狂乱扭动的人,蓦然一手蒙住自己双目,黄泉似哭似笑的嘶吼传遍山谷。
他,真正失去了元烈。
远远的一角山岩后,水千山趴在石上,抚着胸不停喘气,大伤初愈的脸蛋益发尖削,煞气也更胜以往,怨毒地紧盯黄泉怀中的元烈,慢慢举起右手。
短刀在日色下折射出蓝荧荧的寒光。
只需一刀,就再没有人能害主人心碎神伤。
狂乱灼热的目光里杀气升到顶峰,水千山轻轻地、缓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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