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儿,你别怪我……”
东丹天极对着空荡荡的林子自言自语,仿佛如此就可以减轻心头的愧疚。他反反复复地念叨着同样的话,说了好多遍,终于停下来,呆呆坐到了一段树根上,听枫叶在沙沙摇,已是深秋。萧凉风过,依稀夹着低低呜咽,是元烈的声音。
他,是不是做错了?
不安如同滴在白纸上的一滴墨迹,渐渐地扩散晕染。他再也坐不住,负手在树下来回渡步,试图说服自己紊乱的心绪。尽管对元烈和黄泉而言,他的所做所为的确有些残忍,可也是为他们好。
“你们是亲兄弟,本就不该在一起的。况且凭你现在的模样,你怎么去照顾离儿,反会拖累他的。只有我才可以保护离儿啊。有我在他身边,就算他日那些自命侠义的江湖客发现黄泉尚在人世,也不敢轻易动他一根汗毛,烈儿,你说对不对?”
当然没人回答他,只闻断断续续的抽噎。良久,啜泣声也徐徐低落,轻得再也听不到了。
太阳一点点沉了下去。枫叶在暮色里瑟瑟抖着,暗红的颜色,像干涸凝结的血块那样刺眼。
元烈还不肯从枫林后出来,他在做什么?是在无声流泪,还是已经哭得累了?睡了?
鼻子酸得发疼,东丹天极涩然揉着眉头,终是叹着气,慢慢走回池塘边。就先送烈儿回房休息,等明天,再好好跟他说清楚其中利害,劝他离去罢。
元烈却不在,唯有池塘静静地浴在最后一丝落日余辉里,水面泛着诡异的红,宛若染了一层血。
风拂过面庞,夜的凉意随之透过肌肤,渗进骨骼,阴寒的,有淡淡的腥味。
心猛然剧烈跳动,似要破膛而出。东丹天极一个箭步冲上前,在塘边顿住,嘴角失控地牵搐起来——
那薄薄一池红褐,真的是血!
意识刹那空白,听见塘中水草下哗啦一响,几尾鱼儿被他脚步声惊散游离。水草晃了晃,漂浮开去,露出一张惨白得骇人的脸,面颊却已被鱼儿咬破多处,细细流着血……
烈,烈儿?!
恐惧像鬼爪一样从四面八方伸来,勒住了东丹天极的脖子,他死死瞪着池塘里半浮半沉的的元烈,嘴唇在抖,手在抖,脚在抖,全身上下,每一寸地方都在抖。膝盖不住地颤栗,身体软泥般地缓缓瘫下。
“不,我没有,没有想逼你自尽的,烈……儿……我真的,没有……”
可元烈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了。真的,假的,都不再有任何意义。他的时光,他的世界,已然停顿。
只有活着的人,才会害怕死亡。因为那意味着永远的失去和无可挽回。
“烈儿,你,你回,回来……哥哥不要你走啊……”
眼泪破天荒滚出的一刻,他终于明白了先前元烈哭泣时,是如何一种滋味。
白茫茫一片里,他看见元烈就在他面前,抱着膝,无声掉着眼泪:“……哥哥,连你也不要我了?……”
如果他当时肯多看一看,多想一想,不要那么决然地转身就走,元烈还会死吗?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那个小时候最爱缠着他撒娇,长大后最崇拜信任他的弟弟已再不可能追着他,叫他哥哥了。
突然一股强烈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在胸口胡乱翻搅,眼前一阵血红又一阵黑暗,他半刻也无法再在这里待下去。手臂一撑地,爬起身就往林外冲,一连撞倒几株枫树。
屋子里,阳光敛去,多了几分寒气。
药力已经渐退,黄泉却仍卧躺床上,任暮风吹过他裸露的身体,激起细微寒粒,也不拉被子来盖。倒不是因为腰还麻痹,而是真的不想动。
所有的力气,早在欲望释放前就已随着元烈奔涌的泪水流尽了……
答应过不会再跟元烈分开的,可他,终究做不到。他可以当自己永远没听过元烈是他弟弟这个秘密,却不想再让元烈因为他而遭东丹天极迁怒,再受到任何伤害。
如果今日的绝情能换元烈将来一生平安,他宁愿做个负心人,让元烈恨他一辈子。
只因他,已经不再奢望能得到幸福,可元烈,还有长长的人生路可以走。在黄泉路时他就看得出,那个叫沈日暖的少年对元烈有着一份异常的关心,不然也不会几次三番来救人了。
木然笑了笑,回头就让天极把元烈送回姑苏剑庐罢。岁月无情,总有一天,再激烈的情感也会消磨殆尽。元烈,也将忘了他,开始新的生活。
没有他, 元烈也不会再受那么多的罪孽,一定可以平平淡淡地过完余生。
“哐啷”一声巨响,门板倒地。
东丹天极披头散发,像被人追杀了三天三夜,扶着撞烂的门框拼命喘息,面色惨白如死,满头冷汗。直勾勾看着黄泉慢慢坐起,捞起掉在床脚的绣花衫子,又慢慢地穿上。
雪白的身子尚余留着情欲的痕迹气息,可黄泉微翘眼眸却清澄得如水里洗过的黑色琉璃,冷冷地,略带讥诮地望着他,没有一丝一毫适才的迷乱和媚态。
激狂褪去,那个娇娆热情的离儿也就消失了,黄泉还是黄泉。
黄泉确实不再爱他。至今仍在痴迷不悟的,其实是他。
为了十六年前那一个美丽的影子,他狠心斩断了一切,结果,影子永远都不会变成真实。他看得见,甚至摸得到,可永远抓不住。
“……啊,哈哈……哈哈哈……报应,是我的报应,啊嗬嗬……”
反常地疯狂大笑起来,将惊愕的黄泉拖下床,就往回奔。
“烈儿,烈儿,我不会抢你喜欢的东西了。你不要走,哥哥把他还给你,这就还给你!”
大喊大笑着一口气穿过枫林,天色已完全黑了下来,一钩残月半悬枝头,照着冷幽幽的池塘,也照在那惨白的、浸得微微有点肿胀的尸体上……
周围所有均凝固了、静止了。
什么也听不见,感觉不到。黄泉双眼里,只看见元烈血肉模糊几不可辨的浮肿面容,黑发,在水里轻轻地飘着……
一声尖锐的惨叫划裂了夜空,狠狠地甩开东丹天极的手,黄泉跃进池塘,把元烈抱回岸上。揪着他的衣服用力摇晃,又不断敲打他鼓胀的肚子,想让他呕出腹中积水。敲到手酸,冰冷僵硬的尸体当然没有半点动静。黄泉不死心地叫着,凑上元烈灰白发肿的嘴唇,一遍遍地向他渡气。
元烈还是没有动。
黄泉的号叫终于渐渐淹没在哭声里。
“……我已经把离儿还给你了,你还在生哥哥的气,不肯回来吗?……”
东丹天极站在一边,喃喃自语。
那一夜,东丹家附近的村民,都听到那座大宅里悲嚎哭叫,彻夜不绝。翌日有人壮着胆子上门去问那唯一的看宅人铁生,却被一句听错了赶将出来。村民越发觉得蹊跷,加之先前这大宅又有血案发生过,私下议论着,都说东丹家闹鬼。一传十,十传百,宁可远远绕上个圈子夜也再无人敢经过大宅门口。
不出两月,东丹家门庭外已是杂草丛生。那铁生也从不打扫,只是偶尔自边门出去一两次,采购些食物。也惟独每天从围墙里飘出的炊烟,向人宣告着这废院似的宅子里还有人居住。
门口的野草一天高过一天。这日大寒,凌晨时分落了一场薄雪。到得晌午,已融了七八成。半露泥泞的地面上,两排浅浅足印一直延伸至大宅正门口,中间还有两道轮痕——
“怎么会这样?”
沈日暖吃惊地仰望蛛罗密布的门匾,确信自己没有走错地方,也就更奇怪了:“难道东丹家的人都搬走了?”一低头,瞅着轮椅上的沈沧海,说不出的沮丧。
那天他和大哥重逢后,兄弟俩自是喜不胜收,畅谈数日,聊了不少别后情形。终究还是挂念着元烈,便鼓动大哥一同前往东丹家探望故人。沈沧海自然欣允,念及雍夜王极少涉足中原,有心带他多游历些中土风光人情。三人一路上游山玩水,缓缓行来,竟走了将近三个月。
沈沧海也哎呀一声,甚是失望。雍夜王来路上都极少说话,越近大宅脸色也越凝重,此刻反轻轻吐了口气,那张美得不似人类近乎妖异的面上微绽笑容:“既然已经搬走了,那就走吧。”
刚将轮椅掉了个头,沈日暖眼尖,见墙内烟起,嗅了嗅鼻子,喜道:“好香的米饭,原来还有人在。”在满是灰尘的大门上拍了一阵,都不见回应。他一急,就从墙头跳了进去。
雍夜王无奈地摇摇头,抱起沈沧海也跟着跃入。
墙内也铺着层白雪。院子角落里一棵光秃秃的老树下,一人背对众人,静悄悄地伫立着。宽大的绣花绸衫在寒风里飘舞,更显得那人纤长单薄。
“黄泉!”
沈日暖忍不住惊呼。那一头银发他决计不会认错。只是怎么也想不到,黄泉会从悬崖底来到了这里。
银发一动,似乎听到他的叫声,那人慢慢转过身,果然是黄泉。对着三人笑了笑,眼里却尽是陌生,好象只是在和不相识的路人打招呼。
他的臂弯里,抱着个裹了条薄毯的人。那个人从头到脚都被裹得很严实,连丝头发也看不见。黄泉一笑后,就垂首去看怀里的人,满脸爱怜横溢,又小心翼翼地掖着毯子,似乎怕冻坏了那人。
看毯子下的细瘦体形,应该是个女子吧。沈日暖挫了挫牙,不禁替元烈大叫委屈。怒气一升,冲上前劈头就骂:“你这见异思迁的妖人,枉费他那么一心一意喜欢你!你,你,——”一顿臭骂,喘了口气:“元烈呢?他人在哪里?”说完猛拍一记脑门,竟然忘了黄泉无法说话。
黄泉无动于衷地听着他谩骂,最后一句听到元烈的名字,他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微笑着沈日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指了指毯子,又做个睡觉的姿势。
“你,你说这个是元烈?他睡着了?”沈日暖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他臂弯里的纤细人影,倒也不知不觉压低了嗓门:“我就看他一眼,不知道他的毒全部解了没有?”
边说已边伸手去拉毯子。刚碰到一角,黄泉顿时怒吼起来,一掌推开了沈日暖。拉扯间,那毯子半边掀了开来——
“啊?!————”
两声骇叫先后从沈家兄弟嘴里发出。沈日暖一屁股跌坐在地,浑身凉透。
毯子里,是一具森森白骨。黑漆漆的两个眼窟窿正朝着他,仿佛在看着他……
忿忿地瞪着沈日暖,黄泉飞快替骷髅裹好毯子,抱得紧紧地转过身,半蹲下去。
这时,众人才看到树底下堆着两个泥偶,尚未完工,仅得半人高,是以适才被黄泉高挑的身影掩住了。拂掉泥人身上积雪,黄泉开始慢慢地用手扒开地上的雪,挖泥来堆。
天地静静地,只听到雪在黄泉手下簌簌地响。
“……那,真的是,是元烈?怎么会死的?”沈日暖颤抖得不寻常的声音打破死寂,脸发青:“黄泉他,他是不是疯了?”
沈沧海轻叹着,清柔如水,蓦然扭头,仰望雍夜王紫青双瞳:“你开始就不想我们进来,你早知道是这情形了,是么?”
雍夜王淡淡一笑,凝视黄泉背影,怜伤地轻声道:“早在黄泉路,你要我看他的命数,我便已见到今日景象。伏离,我虽然可以堪破天机,却什么也改变不了,帮不了你……”遮目长叹:“有时,我真恨自己为何要生这样一双眼睛。”
黄泉仍一点一点地捏着泥人,根本没理会三人在说什么。
沈沧海在去黄泉路的途中,也算看着黄泉与元烈相爱一场,此刻不由恻然,求雍夜王道:“他终究是你的朋友,你不想想法子,带他求医?”
“医好他的疯病,他岂非更痛苦?”雍夜王妖瞳流转,参透尘寰的明锐和无奈,又轻轻笑了一笑。
“他现在,终于能和自己所爱的人在一起,或许对他而言,如今才是他此生最快乐的日子。你我又何苦去扰了他的美梦呢?”
“那若是将来有一天,他梦醒了,又会怎样?”沈沧海仍不死心。
雍夜王凝眸,对黄泉注视片刻,摇头道:“我还是只能看到他此刻情景,至于今后,他的身边尽是云雾迷蒙,我也看不清楚。但愿上苍勿再折磨于他……”轻喟一声,抱着沈沧海飞身越过围墙。
沈日暖眼圈红了半晌,泪水终是滴落,在雪里融了一滩——
不再想追问元烈是如何死的,也更不承认那具嶙峋白骨就是从前那个侠气飞扬的厚实青年。他只知道,今后的岁月里,他都不会忘记,在湖岸边,如果那笑眯眯、温吞吞的青年没有多管闲事地救下了他,没有护送他回剑庐,就不会碰到黄泉……兴许也就不会死……
“元烈……”倘若时光可以倒退,但愿你当初不要救我。
狠狠一咬牙,越墙发足狂奔,发誓,这一生的眼泪,都将只为你而流。
人去院空,饭菜的香味却渐渐从厨房那边飘了进来。一身黑袍的英俊男子端着食盘走向树底。
“离儿,吃饭了。”
黄泉专心地捏着一个泥人的手臂,罔若未闻。
将食盘放落黄泉身边,东丹天极拿了碗饭送到他面前:“你不吃,哪有力气继续堆泥人啊?你一天堆不好,烈儿他就不开心,装睡不理你。”
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样,黄泉果然停下手,对怀里的白骨望了半天,又歪着头想了想,高高兴兴地抢过饭碗。
半碗饭落肚,他眼皮也缓缓耷拉下来,打个呵欠,搂紧了骷髅,就倚着树身睡着了。
每天,东丹天极就靠饭里拌的迷药让黄泉睡上几个时辰。因为黄泉即使夜间,也从来不睡,所有的时间都在这树下捏泥人,或者抱着元烈一看半天,不断地微笑。
为黄泉擦干净唇上的饭粒,东丹天极回头,对泥偶连劈几掌,将黄泉刚新捏好的地方又毁了去。
当日是他哄骗哭了整整一夜的黄泉,只要堆好泥人,元烈便会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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