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了个寒战,然后朗朗大笑,边笑边流泪。这诡异的神情驱使我心底一点点疯狂起来,我看到敞开的大门外满园的灌木丛……,一棵也没有冻死,到了春天又开始了它们蓄谋了整个冬的滋长,年年斩草不除根,年年后患。
我走上前轻轻擦去他的眼泪,末了,指尖用力在他脸颊划开一道伤口,……我的相像毫无章法的兑现了,他的血是凉的,同所有的鳄鱼一样。
“不必去祭奠,”我对他说,“这是你选择毁了我们所有人而得到的,这个代价太大,所以该珍惜你的成果。”
他猛地转身疾走出去,……。然后殿外传来他一声撕心的龙吼,宣事殿的高梁摇摇晃晃,灰尘涑涑地往下落。
宇文的右手一直未离开过腰间的刀柄,他走到我身边说,“你不明白……。这么多年,我看他走过来,他并不如你相像得无坚不摧,事实上他对自己的所为已经到了连自己都无法忍受的地步了。”
“你看到吴天子的头了么?……”我答。
我明白,也正是因为明白了,撕杀的欲念在心底繁衍得俞发茂盛。
“东方,你不要……不要太清醒,当它是场梦,就过去了。”
我笑着拿起台前的吴国玉玺,手一松,那一地的碎片如针尖一样从眼里扎到心里,
我的身体为之剧烈地颤抖,我从未体会过如此的亢奋。我不知道这是否源于武将碟血的天性,……我仿佛看到了那些掩埋在疆场黄土下的尸骨,他们一排排从阴沟里爬出来,无数个声音在催促我,……战争、战争、战争………,天旋地转的战争。
我想起申大夫的一句话,“当立场崩毁的时候,人们自然会寻找新的立场”,……我知道我再次将他话中的深意扭曲了,可意义本就是人营造出来的。
有什熟悉的感觉扯着尖厉嚎叫在身体里嚣张起来,我看着殿外的身影对宇文说,“提兵百万,横刀啸马,雁门逐将斩人首!……”
宇文大惊,他下意识松开了握刀的手,“如果……只有这样才能支撑你生活下去………”
我一甩身走了出去,看到昭和双手撑在假山石上,额头渗出冷汗,假山已经被他咳出的血染红了。
我指着假山后的的人工湖,仿佛又看到了那一日款款相送的浅阳,他当时就站在这个假山边上,张开胸襟,一个背水一战的姿势,身后是沉如明镜的冰湖……,冰在他的激昂而又惨然的言语里消融……
浅阳的记忆是如此清晰,他身上永远带着对春的眷恋,他喜欢看朝阳的欣欣向荣,他悲天悯人克守宗礼,他担忧他的百姓苦于征战,日薄了,他的眼里就会带了晦茫的忧患。他的微笑如江南三月温情的水……
“应该把这假山扔到湖里去,楚国的城市里不需要前朝的东西。”我说。
昭和沉声笑了,搀着几声断续的咳嗽。“琅琊,你能留下来……不走么?”他背着我说。
“走?你当我是条狗么?……我为你立了那么大的功,你是封我做个上将军,还是……一个守灵人?”
他低低的侧过头,有些拙劣的擦去嘴角的血丝,那张脸如鬼一样的阴狸却又惨白,“我要的,就可以得到么?”
我学着记忆里那个影子,张开双臂,仰头望着故国美丽的天空,眼中涌起了酸涩,却已经干涸了,没有水滴可以落下来。我笑着指着故国单薄的初阳告诉他,“你不是已经得到了么?……多么震撼人心的山河。”
他站直了身体,眯起眼睛看着我,也显得有些亢奋,“跟我走,我让你看看我大楚是个多么强大的国家!……。对了,我忘了说……,不要跟我斗,你没那个本事。”
宇文惊骇的看着我们,眼里充满了不可思议。许久,他说,“你们都疯了。”
【秋·银之月】
48…49
“琅琊,我的宫殿漂亮么?”
“好漂亮。”
“那,以后就住在这里好吗?”
“可是……”,可是这里是后宫。
“这里清静,宫女也少,慕蝶喜静不经常出来。”
“恩。”我点了点头,看向花园里红艳艳的牡丹,数了数,一共二十五朵,是洛阳进贡的极品,吴国的王宫里没有这种浮华的东西……,曾经有一位大人家里植了三侏,却是白的。
“好乖。”他有些宠溺得笑笑,在我脸颊啄了一下。我有些敏感得想推开他,却还是压抑下浑身的不适,把他抱住了。“昭和,每天都要来看我。每天每天,摘朵牡丹送给我,如果哪一天你突然不送我了,琅琊会很伤心的……”
他也点了点头,有些生硬的,然后像接到我的暗示般顺手折了一支。
结果,还没送到我面前,已经是一口鲜血如泉一样喷出,瞬间溅红了我的衣襟,也将花催染得更加萎靡鲜艳。
我丝毫不尴尬得接过了他手中黏腻的花,抬眼正迎上他身后的来人,那是楚王卿点的上将军,无论在任何一个空间里,他永远是个绝妙的存在。
“大王,几位将军都在等您,商讨征伐诸侯一事。”他恭敬的说。
这个人,充分利用手中把握得一切,为自己铺桥架路,亡国之日率领麾下十万吴军,投效大楚。楚王要一统天下,还有三百诸侯未服,正当用人之际………“胡宜,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啊。”我有些讽刺的说。
他没有回话,跟着楚王向朝议大殿走去,似有似无的向我这里看了一眼,颇有深意的。我扬扬手中的花,笑了一下。
以后每天,我都会得到一朵虚弱无比的花。我没有将那些花插在花瓶中,而是放在案前,欣赏它们迅速的枯萎与糜烂。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讨厌一切怒盛而虚荣的东西,讨厌、并且怜悯着,如此短暂的风光,亦是如此纤柔,还不如让它们朝生暮死。……所以加速它们的死亡,是对它们最慈悲的恩赐。
………
我站在广赈殿外,听到了有史以来最为讽刺的一段召文,“昔吴将军东方琅琊……,智计捭阖,倾诈吴纲,诛杀骈将,卧底历险,忠直诚鉴……,实乃我大楚功臣……”
我转身欲走,一口秽物已经溅到我身上,身边是楚国的两位朝臣,
“呸,这就是昭和十五年辄我大楚百万雄师的镇宇将军?”
“怎么可能,你看错了,只是一个靠笔吏修饰的窝囊废!”
两个很年轻的官员,看上去十八、九岁,与我当年出征一般的年龄,黑白分明的官服,隐隐透出方刚傲气,眸如夏荷般的明净……,这让我即羡慕又嫉妒,不是因为被淬了一口,而是那样无辜美丽的脸,让我爱不释手的……想撕了他们。8DC70348675C0秋之屋欢迎您
我没有说什么,他们在我面前一唱一随,
“文政,这你还不明白?……我在楚国还未见过如此冶艳的人呢,听说大王把他圈养在后宫。”他说着侧过头,看了看我说道,“卿本佳人,犬逐沙场太可惜了,宫廷多、名、种。”
“你说得没错,大王想养条狗,听听犬吠,也算是意趣所在。”那个叫文政的人应道。
好个少不更事的家伙,我仔细看了看他,骂人如此直白,又有点恃才傲物的味道,唇畔闪烁的不屑话语里,逸泄着青年特有的狂放与嚣张。一个漂亮的名字,漂亮干净的人……,我折了一朵白芍药放到他眼前,他闪避不及,
“文政,”我叫出他的名字,“有空来后宫看看吧,你会知道大王的意趣在哪里。仕途艰难,想一展鸿图,就要投君所好。”
他愣了一下,接着满脸鄙夷。
“荒唐!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叫我的名字!”
说完狠狠甩袖离去……
………
然后我的背被撞了一下,花掉在地上。我一回头,是宇文。“怎么走路都不看路的。”我说。
他没有回答我无聊的提问,弯腰捡起地上的花,方才还有些操劳的面孔在花的容颜里释化成了款款深情,“好清纯的花啊,原来你喜欢……”他还没有说完我已经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花,扔到地上,狠狠地跺了两几脚,然后抬起头告诉他,“我喜欢……毁。”
他一脸错愕的看着我,愣了好久。直到我忍不住叫了一声,
“走开!别站在我面前。”
………
到了晚上我才知道,原来今天是宇文的生辰,楚王乘此机会论功封赏,一堂宴席下来,他做了楚国权倾四族的令尹。他并不高兴,坐在首席上闷闷地看着我,一杯酒接着一杯的往肚子里灌。理由很简单,让一个战场归来的武将再做回文官,即是升高他的地位,也轻易革去了他的兵权。我坐在门边上接受整个楚王朝或鄙夷或怜悯的眼光,对他笑到牙齿都酸了。
那个叫文政的年轻官员似乎很会吹箫,宴上吹了一曲《塞下曲》,好端端的曲子被他吹得低低调调,催人泪下,我实在听不下去,可又不愿就这么转身走了
于是当官员们击掌和拍之际,我不合时宜的大笑出声。箫声一下子停了,他满脸愤怒的回头望着我,最终还是硬忍了下来,执起箫准备继续吹……
我径自倒了杯酒,对着殿外半盈半亏的月……“可曾见过塞外九尺冰寒,可曾亲临万鼓雷殷地,可曾放眼千旗火生风?…哈………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我转回目光,有意似的恭敬了一下,“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原来文大人喜好自嘲,美德啊!”
这下他面子再也挂不住了,操起箫管,转身就望殿外走。
我蹭地站起身拦住了他,同时昭和也说了一句,“琅琊,不许胡闹。”
他这么一说,满朝文武皆吃了一惊,他立刻改口道,“东方,真以为本王不敢杀你!”
我越过文政肩头朝他望去,他一直拿手捂着嘴,显得精神不济,有几丝鲜红缓慢地溢出他的指缝间。
文政有些惶恐的看着我,他似乎对楚王先前的言语很是迷惑不解。我低头冲他笑了一下,小声说,“要走便走。……晚上,我等你。”
他刻毒的看了我一眼,反而回到位子上坐着了。几个年轻官员围上他,说什么别跟丧家犬一般见识……。他很得意的看看我,孩子气极了。
晚宴继续,我独坐东庭一角,投目远眺,却看不见我的故土东吴,只有一面厚重的墙壁,入了满眼的磷硝。人们不屑与我说话,我听着大殿里的议论,说那个叫文政的人,说他写得一手锦绣文章,一篇《上都赋》传遍大江南北,甚至还会几招剑术,是这楚王朝中最年少有为的人。
………
午夜我在后宫里挂起昏暗的灯笼,又想起了书香门第的传统,点了一盏檀香。
文政还是来了,初涉仕途的世家公子,他们对王室庙堂的每一层迷雾都充满了好奇心。“我想知道,楚王所好在哪里,我当如何一展抱负。你,吴国的败军之将,又是怎么能在笔录里变成我大楚功臣。”他很开门见山的说。
我看看他手中的竹箫,“你吹一曲,我就告诉你。”
他不情不愿的坐下来吹箫,低眉敛目,清灵悠扬的曲调从他口中溢泻出来,我顺着细细的风声舞动,每一个动作极缓极轻,若危若安,若往若还……
竹酒文风,清歌庙堂,谦谦君子,这就是他们无知无畏的向往。
他停下箫音看着我,仿佛已经忘了要问我什么,
“你若穿了白衣,一定很美。”他说。
我大笑出声,感谢家人教了我这样一门功课,‘情动不足,歌之咏之,歌咏不能,舞之蹈之’,舞的原始胜过了任何语言,它们可以虚伪可以直白,而富于超脱万象的感染力。
我走到他面前坐下,我说,“酒逢知己千杯少,来,我们再喝。”
他在晚宴上已经醉了,仿佛还带着一分执拗的清醒,说出口的话含糊不清,“谁是你知己,你这种龌龊蝼蚁……”
火候差不多了,也不能醉得不省人事。我把他扶到床上,然后宽衣解带……
………
年轻真好,就是体力充沛。
早上醒来的时候,我连腰都直不起来,疼痛穿过了身体延伸到脊柱骨髓里。文政坐在床边,手里握着一把出了鞘的剑,有些发抖的。
“什么时候起来的?”我懒懒地问。
他惊慌的看看我,又看看窗外,抖得更厉害了……“天哪,我怎么会作出这种伤风败德之事”,他说完,举剑往自己颈上砍去……
我一条腿抬到他肩上,挡下了他抹下脖子的刀,“这你就受不了了?还想立业高堂,简直是痴人说梦。”
“是你!你故意的……,你存心毁我!”
“对,我毁你。”我卖力撑起身体,轻轻附在他耳边说,然后看看外面的天光,“已经过了朝见的时间了,你今天可是没上早朝哦,
等到你出去以后,你在后宫过了一夜的谣言就会传遍整个上郢都。”
“我……我酒后失德情有可原,我去跟它们解释。”
“有人会听你解释么?”看他慌不择乱的样子,我笑得更猖獗了,“别拿四书无经里的漏洞来安慰自己。”
他一把甩开手中的剑,有些冲动的掐住了我的喉咙,“你这祸国殃民,不得好死的家伙!”
“再加一条,你做了坏事,畏罪杀人么……”我有些艰难的说。
他一下子惊吓得松开了手,捡起地上的衣物便夺门而出,跑到门口回头骂了一声,“卑鄙!”DED97D秋之屋欢迎您
………
真是的,连门也不知道关,不晓得料峭春寒么?我扯了一截被单,裹住小腿上的伤口,这家伙还真想死,下手这么狠。
昭和今天没有来,后宫的宫女们都看到了文大人早晨从我的寝室出去。我一瘸一拐的走出去,外面风风雨雨谣言四起,连宫女杂役们都带着三分唾弃得看着我,不晓得文政那边该如何力挽狂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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