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蓉听得险险噗哧一笑,猛然想起;“今日是七月初二,靖哥哥要到初七方得痊可,丐帮大会岳阳城,却是七月十五,八天之中,那里赶得到?”忽听得门外一声长啸,跟著哈哈大笑,声振屋瓦,正是周伯通的声音,只听他叫道:“老毒物,你从临安追到嘉兴,又从嘉兴追回临安,一日一夜之间,始终追不上老顽童,咱哥儿俩胜负已决,还比什么?”
黄蓉吃了一惊;“临安到嘉兴来回五百余里,这两人脚程好快!”
又听欧阳锋的声音叫道:“你逃到天边,我追到你天边。”周伯通笑道:“咱俩那就不吃饭不睡觉,赛赛谁跑得快跑得长久,你敢不敢?”欧阳锋道:“好啊,倒要瞧瞧谁先累死!”
第七十六回 铁枪杀奸
周伯通与欧阳锋说话之声甫歇,一齐振吭长笑,笑声却已在远处十丈之外。陆冠英与程瑶迦都不知这二人是何等样人,深夜之中听他们倏来倏去,不禁相顾骇然,携手同到门口观看。黄蓉心想:“他们两人比赛脚力,爹爹定要随去看个明白。”果然听得陆冠英奇道:“咦,祖师爷呢?”又听程瑶迦道:“你瞧,那边三个人影,最后那一位好像是你祖师爷。”陆冠英道:“是啊,啊,怎么一晃眼功夫,他们奔得这么远啦?那两位不知是何方高人,可惜不曾得见。”黄蓉心想:“不论是老顽童还是老毒物,你见了都没什么好处。”
陆程二人见黄药师一去,只道这客店之中只剩下他们二人,心中再无顾忌,陆冠英回臂搂住新婚妻子的纤腰,低声问:“妹子,你叫什么名字?”程瑶迦笑道:“我不说,你猜猜。”陆冠英笑道:“不是小猫,便是小狗。”程瑶迦笑道:“都不是,是母大虫。”陆冠英笑道:“啊,那非捉住不可。”程瑶迦一挣,跃过了桌子,陆冠英笑著来追,一个逃,一个追,两人嘻嘻哈哈的在店堂中绕来绕去。
星光微弱,黄蓉在小镜中瞧不清二人身形,只是微笑著倾听,忽然郭靖在她身边轻声道:“蓉儿,你说他捉得住程大小姐么?”黄蓉道:“一定捉得住。”郭靖道:“捉住了便怎样?”黄蓉心头一热,无言可对,只听陆冠英已将程瑶迦捉住,两人搂抱著坐在板凳上,低声调笑。
黄蓉的右手与郭靖左掌相抵,但觉他手掌心愈来愈热,身子左右摇荡,也是愈来愈快,不觉吃了一惊,忙问:“靖哥哥,怎么啦?”郭靖身受重伤之后,定力大减,修习这九阴大法之时又是不断受到心中魔头侵扰,这时听到陆程二人亲热笑语,身旁又是个自己爱念无极的如花少女,竟然把持不定,只觉全身情热如沸,转过身子,伸右手去抱她肩膀。
但听他呼吸急促,手掌火烫,黄蓉暗暗心惊,忙道:“靖哥哥,留神,快定心沉气。”郭靖心旌摇动,急道:“我不成啦,蓉儿,我…我…”说著要站起身来。黄蓉大急,叫道:“千万别动!”郭靖强行坐下,呼吸了几下,心中烦燥之极,胸口如要爆裂,哀求道:“蓉儿,你救救我。”又要长身站起。黄蓉喝道:“你一动我就点你穴道。”郭靖道:“对,你快点,我管不住自己。”黄蓉知道这一点他的穴道,这两日的修练之功是付诸东流,又得从头练起,但眼下情势急迫,只要他一起身,立时有性命之忧,一咬牙,左臂回转,以“兰花拂穴手”去拂他左胸第十一肋骨处的“章门穴。”
手指将拂到穴道,那知郭靖的内功已练得甚是精湛,身上一遇危险,肌肉立转,不由自主的避开了她的手指,黄蓉连拂两下,都未拂中,第三下欲待再拂,忽然左腕一紧,已被他伸手拿住。
此时天色微明,黄蓉转头,只见郭靖眼中血红如欲喷火,心中更惊,但觉他拉著自己手腕,口中发出模糊不清言语,神智颇见失常,情急之下,横臂突肘,猛将肩头在他臂上一撞。软猬甲上尖刺入臂肉,郭靖一阵疼痛,怔了一怔,忽听得村中公鸡引吭长啼,脑海中犹如电光一闪,心中登时雪亮,缓缓放下黄蓉手腕,惭愧无已。
黄蓉见他额上大汗淋漓,脸色苍白,神情委顿,但危急关头显已渡过,欣然道:“靖哥哥,咱们过了两日两夜啦。”拍的一响,郭靖伸手打了自己一记巴掌,说道:“好险!”欲待伸手再打,黄蓉微笑拦住,道:“那也算不了什么,老顽童这等功夫,听到我爹爹的箫声时也把持不定,何况你身受重伤。”
适才郭靖这一番天人交战,两人情急之下,都忘了抑制声息。陆冠英与程瑶迦正当心摇神驰,自然不会知觉,但内堂中欧阳公子却依稀辨出了黄蓉的语声,不禁又惊又喜,凝神细听,却又没了声息。他双腿断折,无法走动,当下以手代脚,身子倒转著走了出来。
陆冠英与新婚妻子并肩坐在凳上,左手搂住她的肩头,忽听柴草簌簌声响,回头一望,见一人双手撑地,从内堂出来,微微一惊,一长身,拔刀在手。欧阳公子受伤本重,饿了多时,更加虚弱,忽见刀光耀眼,突觉一阵头晕,摔倒在地。陆冠英见他满脸病容,抢步上前扶他坐在凳上,背心靠著桌缘。程瑶迦“啊”的一声惊叫,认出他是曾在宝应县擒拿自己的欧阳公子。
陆冠英回过头来,见妻子脸上大有惊恐之色,安慰道:“别怕,是个断了腿的人。”程瑶迦道:“他是歹人,我认得他。”陆冠英道:“啊!”欧阳公子悠悠醒转,叫道:“给碗饭吃,我饿死啦!”
程瑶迦见他双颊深陷,目光无神,已迥非当日欺辱自己之时飞扬跋扈的神态,她本就心软,兼之正当新婚,满心喜气洋洋,于是到镬中盛了一碗饭给他。欧阳公子吃了一碗,又要一碗,三大碗饭一下肚,精力大增,望著程大小姐,又起邪心,转念一想,问道:“黄家姑娘在那里?”陆冠英道:“那一位黄家姑娘?”欧阳公子道:“桃花岛黄药师的闺女啊。”陆冠英道:“你认得我黄师姑?听说她已不在人世了。”
欧阳公子笑道:“你想骗得了我?我明明听见她的声音。”左手在桌上一按,翻转身子,双手撑地,裹裹外外寻了一遍,沉吟半晌,回想适才黄蓉的话声来自东面,但东首是一堵墙,并无门户,他是个十分聪明之人,仔细一琢磨,已知那碗橱之中必有蹊跷。
当下将桌子拉到碗橱之前,翻身坐在桌上,拉开橱门,满拟橱中必是一道门户,那知里面黑黝黝的污秽不堪,心中甚是失望,凝神一望,见那铁碗上的灰尘之中有数道新手印,心念一动,伸手去拿,数拿不动,继以旋转,只听轧轧声响,橱中密门缓缓向旁分开,露出黄蓉与郭靖二人端坐在小室之中。
他见黄蓉自然满心欢喜,但见郭靖在旁,却是又怕又妒,呆了半晌,问道:“妹子,你在这里练功夫么?”黄蓉在小孔中见他移桌近橱,即知自己行迹必致被他识破,心中已在盘算杀他之法,待见密门移动,忙在郭靖耳畔悄声道:“我引他近前,你用降龙十八掌一招送他的终。”郭靖道:“我使不出掌力。”黄蓉欲待再说,却见欧阳公子已然现身,心想:“怎生撒个大谎,将他远远骗走,挨过这剩下来的五日五夜?可是我一开口与人说话,靖哥哥便要坏事,这便如何是好?”
欧阳公子初时颇为忌惮郭靖,但见他脸色憔悴,想起叔父曾说已在皇宫中用蛤蟆功将他震死,虽然原来未死,但也必受重伤,他见多识广,瞧了两人神情,已猜到七八分,有心再试他们一试,说道:“妹子,出来吧,躲在这里气闷得紧。”说著便伸手来拉她衣袖。黄蓉不语,提起竹杖,一招“当头棒喝”,往他头顶击去,出手狠辣无伦,正是“打狗棒法”中的绝招。
杖夹风声,来势迅猛,欧阳公子急忙向左一避,她竹杖早已变招横扫。欧阳公子吃了一惊,一个筋斗翻过桌子,落在地下。黄蓉若能追击,乘势一招“大闹天宫”已可打中他的要害,但她盘膝坐著,行动不得,心中连叫:“可惜。”
陆冠英和程瑶迦忽见橱中有人,都吃了一惊,待得看清是郭黄二人,黄蓉与欧阳公子已动上了手,但见他一落地立即以双手之力一撑,重行翻上桌子,施展擒拿法,勾打锁击,一面闪避竹杖,一面攻击黄蓉穴道。黄蓉打狗棒法虽然奥妙,但一来欧阳公子武功高出她甚多,二来自己身子不能移动,只拆了十余招,已是左支右绌,险象环生。陆冠英夫妇一操单刀,一挺长剑,上前夹攻。欧阳公子纵声长笑,猛地一掌往郭靖脸上劈去。
此时郭靖全无抵抗之力,见到敌招,只有闭目待毙。黄蓉大惊,伸杖挑去。欧阳公子手掌一翻,已抢住杖头,往外急夺。黄蓉那有他的力大,身子晃了一晃,只怕手掌与郭靖的手掌脱开,只得撒手松杖,回臂在怀中一探,一把钢针往敌人掷去。
两人拆招时相距不过数尺,待见光芒耀目,钢针已迫近面门,欧阳公子腰间使力,仰天躺在桌面,避过钢针。陆冠英见这形势,正是俎上之肉,举刀过顶,猛往他颈中斫下。
欧阳公子向右一滚,擦的一声,陆冠英一刀砍入板桌,只听头顶嗤嗤声响,钢针飞过,突觉背上一麻,半边身子登时呆滞,欲待避让,右臂已被敌人从后抓住。程瑶迦大惊来救,欧阳公子笑道:“好极啦。”当胸抓来,出手极快,早已抓住他胸前衣襟。程瑶迦急忙回剑砍他手腕,同时向后跃开,但听嗤的一响,衣襟已被他扯下一块,吓得她长剑险险脱手,脸上没半点血色,那敢再行上前。
欧阳公子坐在桌角,回头见中橱密门又已闭上,对适才钢针之险,心中也不无凛凛,暗道:“这小妮子当真不好斗。啊哈,有了,待我将那程大小姐戏耍一番,管教他这姓郭的小子和那小妮子听得心烦意乱,把持不定,坏了功夫,那时岂不乖乖的听我摆布?”想到此处,心头大喜,寻思:“这ㄚ头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我总要她甘心情愿的跟我一辈子,若是用强,终无情趣。此计大妙,妙不可言!”
当下对程瑶迦道:“喂,程大小姐,你要他死呢,还是他活?”程瑶迦见丈夫双目紧闭,全然动弹不得,忙道:“欧阳公子,他和你无冤无仇,求求你放了他吧。”欧阳公子笑道:“你全真派也有求人的日子?”程瑶迦道:“他…他是桃花岛主门下的弟子,你别伤他。”欧阳公子笑道:“谁教他使刀砍我,若不是我避得快,这个脑袋瓜子还能长在这脖子上么?你不用拿桃花岛来吓我,黄药师是我岳父。”程瑶迦也不知他的话是真是假,忙道:“那么他是你晚辈,你放了他,让他跟你陪礼?”欧阳公子笑道:“哈哈,天下那有这么容易的事?你要我放他,须得依我一件事。”
程瑶迦见他脸上神色,已知他胸中不怀好意,当下低头不语。欧阳公子道:“瞧著!”举起手掌,拍的一声,将方桌击下一角,断处整整齐齐,宛如刀劈斧削一般。程瑶迦不禁骇然,心道:“就是我师父,也未必有此功夫。”须知欧阳公子自少得叔父亲传,功夫确比中年方始学艺的孙不二精纯,他见程瑶迦有骇怕之色,洋洋自得,说道:“我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若是不听话,我就在他颈中这么一下。”说著伸手比了一比,程瑶迦打个冷战,惊叫了一声。
欧阳公子道:“你听不听我的话?”程瑶迦勉强点了点头。欧阳公子笑道:“好啊,这才是乖孩子呢。你去关上大门。”程瑶迦犹豫不动。欧阳公子怒道:“好啊。昨晚你们俩成亲,我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洞房却扇之夕,竟不宽衣解带,天下没这样的夫妻。现下你把全身衣裳脱个干净,只要剩下一丝半缕,我马上送你丈夫归天,你就是个风流小寡妇啦!”
陆冠英身子不能动弹,耳中却听得清清楚楚,只气得目眦欲裂,有心要叫妻子别管自己,快些自行逃命,苦在口唇难动。黄蓉在欧阳公子抓住陆冠英时,已将密门重行闭上,手中抓住匕首,待他二次来攻,忽听他叫程瑶迦脱衣,不觉又是气恼又是好笑。她是小孩心性,虽恨欧阳公子卑劣,但不自禁的也想瞧瞧这个扭扭捏捏的程大小姐到底肯不肯脱。
欧阳公子叫道:“衣裳脱了有什么要紧?你从娘肚皮里出来时,是穿了衣裳的么?你要自己颜面呢,还是要他性命?”程瑶迦沉吟片刻,惨然道:“你杀了他吧!”欧阳公子万料不到她竟会说这句话,微微一怔,却见她长剑横转,迳往颈上刎去,急忙挥手,发出一枚透骨钉,铮的一声,将她长剑打得震落在地。
程瑶迦俯身拾剑,忽听有人拍门,叫道:“店家,店家!”却是个女子声音。她心头一喜:“有人来此,这局面可有变化。”一抓住剑柄,立即跃出去打开大门,只见一个浑身素服的妙龄女子,站在门外,白布包头,腰间挂著一柄单刀,形容虽然憔悴,却掩不住天然丽色。程瑶迦不管她是何等人物,总是绝境中来临的救星,忙道:“姑娘请进。”那少女见她衣饰华贵,手中持剑,微微一呆,说道:“有两具棺木在外,能抬进来么?”
若是寻常人家,棺木自然不能进屋,但客店又自不同。程瑶迦但盼她进来,别说两具棺木,就是一百具一千具也是求之不得,忙道:“好极,好极!”那少女更感奇怪,心道:“为什么‘好极’?”向外招招手,八个夫子抬了两具黑漆的棺木走进店堂。
那少女回过头来,与欧阳公子一照面,蓦地一惊,呛啷一响,腰刀出鞘。欧阳公子哈哈大笑,叫道:“上天注定咱们有缘,真是逃也逃不掉,送上门来的艳福,不享大伤阴骘。”原来这少女正是曾被他擒获过的穆念慈。
她在宝应与杨康决裂,伤心断发,万念俱灰,心想世上只有一事未了,于是赶赴中都(今日之北京),将寄厝在寺庙里的父母灵柩护送南下,要到临安牛家村故居安葬。此时蒙古兵攻打金国,中都面围城,兵荒马乱之际,一个女孩儿家带著两具棺木,一路上好不艰难,费了千辛万苦,方得扶柩回乡。她离家时年方五岁,故居情状心中早已茫然,见到傻姑那家客店,心想先投店打尖,再去打探,那知一进门竟撞到了欧阳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