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的一招是他最拿手的“亢龙有悔”,只听得嗤的一声,梅超风如钢似铁的五只手爪又已向他腕上抓来。
郭靖知道关键必在那“嗤”的一声之中,到第四招时,向那青衣怪客一望,果见他手指一挥,一小粒石子破空飞出。郭靖大悟:“啊,是他在用石子指点方位,我打东他投向东,我打西他投向西。不过他怎么料得到我掌法的去路?嗯,是了,那日蓉儿与梁子翁相斗,洪七公预先喝破他的拳路,就是这个道理。我拆满十五招认输便是了。”
那降龙十八掌无甚变化,郭靖又未学全,虽然每招威力奇大,但梅超风先行知道了他的来势之后,自会先行退避化解,又拆数招,那青衣怪客忽然嗤嗤嗤接连弹出三颗石子,梅超风变守为攻,连下三记杀手。郭靖勉力化开,还了两掌。
这时众人都已看出那青衣怪客在旁指点,两人打得渐渐凶险,只听得掌风、拳风之中,夹著嗤嗤的弹石之声。黄蓉灵机一动,在地下捡起一把瓦砾碎片,有些在空中乱掷,有些就照准了那怪客的小石子投去,一来要扰乱声响,二来要打歪他的准头。那知怪客手上一用劲,小石子出去力道急极,虽然小小一枚石弹,破空之声却异常响亮,黄蓉的瓦片固然无法打到石弹之上,而它发出的响声也决计扰乱不了。
陆氏父子与江南六怪心中都极惊异:“他凭手指之力,怎么能把石弹发得如此劲急?就是铁胎弹弓,也未听见过有这样的声音。谁要是中他一弹,岂不是破脑穿胸?”黄蓉却已住手,呆呆望著那个怪客。这时郭靖已全然处于下风,梅超风制敌机先,招招都是凌厉之极的杀手。
突然间呜呜两响,两颗石弹破空飞去,前面一颗飞得较缓,后面一颗急速赶上,两弹砰的一声,在空中撞得火星四溅,石子碎片八方乱射。梅超风借著这股威势,向郭靖直扑过来。郭靖见来势凶狠,转身就逃。
黄蓉突然高叫;“爹爹!”向那青衣怪客奔了过去,扑在他的怀里,放声大哭,叫道:“爹爹,你的脸,你的脸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那青衣人呆得一呆,郭靖回个身来,见梅超风站在自己面前,却在侧耳听石弹声音,这是稍纵即逝的良机,那能放过,当即伸出手掌,慢慢拍向她的肩头。这一次却是用了十成力,右掌一拍,左掌跟著一下,力道尤其沉猛。梅超风被打得倒翻一个筋斗,躺在地下,再也爬不起身。
陆乘风听黄蓉叫那人做爹爹,悲喜交集,忘了自己腿上残废,突然站起,要想过去,也是一交摔在地下。那青衣怪客一手搂住了黄蓉,一手慢慢从脸上揭下一层皮来,登时回复了本来面目,原来他脸上戴著一张人皮面具,所以看上去诡异古怪之极。黄蓉眼泪未干,高声欢呼,抢过脸具,罩在自己脸上,投身在父亲怀里,抱住他的脖子,又笑又跳,那位青衣怪客正是桃花岛岛主黄药师。
黄蓉笑道:“爹,你怎么来啦?刚才那个姓裘的糟老头子咒你,你也不教训教训他。”黄药师沉著脸道:“我怎么来啦?来找你来著!”黄蓉喜道:“爹,你的心愿了啦?那好极啦,好极啦!”说著拍掌而呼。黄药师道:“了什么心愿?为了找你这鬼ㄚ头,还管什么心愿,什么誓言。”黄蓉甚是难过,她知道父亲立过一个重誓,决意在桃花岛上把“九阴真经”中所载的武功练全,要成为天下无双,人间莫敌的第一高手,岂知后来下半部经文被陈玄风、梅超风盗走,上半部又迄未得手,他一怒之下,立誓从此不离桃花岛一步,这次为了自己顽皮,竟害得他违愿破誓,当下软语说道:“爹,以后我永远乖啦,到死都听你的话。”黄药师见爱女无恙,心中本已甚喜,又听她这样说,心情大好,说道:“扶你师姊起来。”黄蓉过去将梅超风扶起,陆冠英也已将父亲扶来,双双拜倒。
黄药师叹了一口气道:“乘风,你很好,起来吧。当年我性子太急,错怪了你。”陆乘风哽咽著道:“师父您老人家好?”黄药师道:“总算还没给人气死。”黄蓉嬉皮笑脸的道:“爹,你不说我吧?”黄药师“哼”了一声道:“你也有份。”黄蓉伸了伸舌头道:“爹,我给你引见几位朋友。这是江湖上有名的江南六怪,是靖哥哥的师父。”黄药师眼睛一翻,对六怪毫不理睬,说道:“我不见外人。”六怪见他如此傲慢无礼,无不勃然大怒,但震于他的威名,一时倒也不便发作。
黄药师向女儿道:“你有什么东西要拿?咱们这就回家。”黄蓉笑道:“没有什么要拿的,却有点东西要还陆师哥。”从怀里掏出那包九花玉露丸来,交给陆乘风道:“陆师哥,这些丸药调制不易,我和靖哥哥每人拜赐两颗,已是感激不尽。”陆乘风不接。向黄药师道:“弟子今日得见恩师,心里欢喜之极,这些丸药该得孝敬恩师。要是恩师能在弟子庄子小住几时,弟子更是……”
黄药师不答,向陆冠英一指道:“他是你的儿子?”陆乘风道:“是的。”陆冠英不待父亲吩咐,忙上来恭恭敬敬的磕了四个头,说道:“孙儿叩见师祖。”黄药师道:“罢了!”并不府身扶他,却伸左手抓住他后心衣服向上一提,一掌向他肩头打去,陆乘风大惊,叫道:“恩师,我就只这个儿子……”黄药师这掌打得劲道不小,陆冠英站立不住,退后七八步,再是仰天一交跌倒。黄药师向陆乘风道:“你很好,没把功夫传他。他是法华宗门下的吗?”
陆乘风才知师父这一提一推,是试他儿子的武功根底,忙道:“弟子不敢违了师门规矩,不得恩师允准,决不敢将恩师的功夫传授旁人。这孩子正是拜在法华宗枯木大师的门下。”黄药师冷笑了一声道:“枯木这点点功夫,也称得上大师?明天起你自己传他吧。”陆乘风大喜过望,忙道:“快,快谢过祖师爷的恩典。”陆冠英爬起身来,又向黄药师磕了四个头。黄药师这次不再瞧他,昂起了头不加理睬。
陆乘风在桃花岛上学得一身武功,虽然双腿残废,但手上功夫未废,心中又深知武学的精义,眼见自己的独子虽然潜心苦练,总未得明师指点,成就有限,自己明明有满腔诀窍可以教他,但格于门规,未敢泄露,为了怕儿子痴缠,索性向来不让他知道自己会武,这时得师父允可教他,一来是自己重得列于恩师门墙,二来爱子武功指日可以大进,心中如何不喜?要想说几句感激的话,喉头却哽住了说不出来。黄药师白了他一眼道:“谁要你九花玉露丸?这个给你!”手一扬,两张白纸向他一先一后的飞去。
他与陆乘风相距一丈有余,两叶薄纸轻轻飘飘的飞过去,犹如被一阵风送过去一般,他掷出的劲道虽然不大,但使力恰到好处,江南六侠在一旁看了佩服得五体投地。黄蓉甚是得意,悄声向郭靖道:“靖哥哥,我爹爹的功夫怎样?”郭靖道:“令尊的武功出神入化,蓉儿,你回去之后,莫要贪玩,好好跟著学。”黄蓉急道:“你也去啊,你难道你不去?”郭靖道:“我要跟我的师父。过些时候我来瞧你。”黄蓉大急,说道:“不,不,我不和你分开。”郭靖想到和她分离在即,也是心中凄然,只得淡淡一笑。
陆乘风接住飞过来的两张白纸,依稀见得纸上写满了字。陆冠英从庄丁手里接过火把,凑近去让父亲看字。陆乘风一瞥之下,见两张纸写的都是练功的口诀要旨,却是黄药师的亲笔,二十年不见,师父的字是更加遒劲挺拔,第一叶上右首写著题目,是“扫叶腿法”四字。陆乘风知道“扫叶腿”与“落英掌”俱是师父早年自创的得意武技,六个弟子无一得传,如果昔日得著,不知道有多欢喜,现在自己虽不能练,但可转授儿子,仍是师父厚恩,当下恭恭敬敬的放入怀内,伏地拜谢。
黄药师道:“这套腿法和我早年所创的已大不相同,招数虽是一样,但这套却是先从内功练起,你每日依照功诀打坐练气,要是进境得快,五六年后可以不用扶杖行走。”陆乘风心里又悲又喜,百感交集。
黄药师又道:“你腿上的残疾是治不好的了。下盘功夫也不能再练,不过照著我今日传你的功诀去做,和常人一般慢慢行走却是不难,唉……”他心中自恨当年太过心急躁怒,重罚了四名无辜的弟子,只是他素来要强好胜,虽然内心后悔,口上却不肯说出来,过了片刻,又道:“你把三个师弟都去找来,把这功诀传给他们罢。”陆乘风先答应了“是”,再道:“曲灵风曲师弟的行踪,弟子一直没打听到。武、冯两位师弟,却已去世多年了。”
黄药师心里一痛,一对精光闪亮的眸子,直射在梅超风身上,她瞧不见,倒也罢了,旁人无不心中惴惴。黄药师冷然道:“超风,你作了大恶,也吃了大苦。刚才那裘老儿咒我死了,你总算还哭出了几滴眼泪,还要替我报仇,瞧在这几滴眼泪份上,让你再活几年吧。”
梅超风万料不到师父会如此爽爽快快的饶了她,喜出望外,拜倒在地,黄药师道:“好,好!”伸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三掌,梅超风突觉背心上微微刺痛,这一惊险险晕去,颤声叫道:“恩师,弟子罪该万死,求你恩准现在立即处死弟子,宽免了附骨针的苦刑。”
她早年曾听陈玄风说过,师父有一种附骨针的独门暗器,只要伸手在敌人身上轻轻一拍,那钉即深入肉里,牢牢钉在骨骼的关节之中。针上喂有毒药,那药性却是慢慢发作,每日六次,按著血脉运行,叫人遍尝各种难以言传的剧烈苦痛,一时又不得死,要折磨到三五个月后,方取人性命。武功好的人如运功抵挡,却是越挡越恶,痛苦犹如火上加油,更其剧烈,但凡有功夫的人,到了这个地步,又不得不咬紧牙关,强运功力,明知是饮鸩止渴,下次毒发时更为猛恶,然而也只为挡得一阵是一阵了。
梅超风知道只要中一枚针已是进了人间地狱,何况连中三枚?一抖毒龙鞭,猛往自己头上砸去。黄药师出手如电,旁人不知怎样,毒龙鞭已被他夹手抢去,只听他冷冷道:“急什么?要死还不容易!”
梅超风求死不得,心想:“师父必是要我受尽苦痛,决不能让我如此轻易死去。”不禁惨然一笑,向郭靖道:“多谢你一刀把我丈夫杀了,这臭汉子倒死得轻松自在!”黄药师道:“附骨针上的药性,一年之后方才发作。这一年之中,有三件事给你去做,你做成了,到桃花岛来见我,自有法子给你拔针。”梅超风大喜,忙道:“弟子赴汤火,也要给恩师办到。”黄药师冷冷道:“你知道我叫你做的什么事?答应得这么快?”梅超风不敢多言语,只自磕头。
黄药师道:“第一件,你把九阴真经失去了,去给我找回来,要是给人看过了,把他杀了,一个人看过,杀一个,一百个人看过,杀一百个,只杀九十九人也别来见我。”众人听了,心中都感一阵寒意。江南六怪心想:“黄药师号称‘东邪’,为人行事真是邪得可以。”只听黄药师又道:“你武、冯、曲三个师弟,都因你受累,你去把灵风找来,再去访一访武冯二人有没有后嗣,都送到归云庄来,交乘风扶养,这是第二件。”梅超风应了,陆乘风心想:“这件我可以去办。”但他知道师父脾气,不敢多说。
黄药师仰头向天,望著天边北斗的斗杓,缓缓的道:“九阴真经是你们自己拿去的,经上的功夫我没有教你练,可是你自己练了,你自己知道怎么办。”他隔了一会,道:“这是第三件。”梅超风一时不明白师父的意思,垂首沉思片刻,方才恍然大悟,颤声说道:“待那两件事办成之后,弟子会把九阴白骨爪和摧心掌的功夫自己去掉。”郭靖不懂,拉拉黄蓉的衣袖,眼色中示意相询。黄蓉脸上神色甚是不忍,用右手在自己左手手腕上一斩。郭靖大悟:“原来是把自己的手斩了。”他想:“梅超风虽然作恶多端,但要是真能悔改,何必刑罚如此惨酷?这倒要蓉儿代她求情。”心中正在想这件事,黄药师忽然向他招了手道:“你叫郭靖?”
郭靖忙上前拜倒,说道:“弟子郭靖参见黄老前辈。”黄药师道:“我的大弟子陈玄风是你杀的?你本事不小哇!”郭靖听了他语意不善,心中一凛,说道:“那时弟子年幼无知,给陈前辈擒住了,慌乱之中,失手伤了他。”黄药师“哼”了一声道:“陈玄风虽是我门叛徒,自有我门中人杀他,桃花岛的门人能教外人杀的么?”郭靖无言可答。
黄蓉忙道:“爹爹,那时候他只有六岁,他知道什么?”黄药师犹如不闻,又道:“洪老叫化素来不肯收弟子,却把最得意的降龙十八掌传给了你十五掌,你必有过人的长处了,要不然,总是你花言巧语,哄得老叫化欢喜了你。你用老叫化传的本事打败我门下弟子,哼哼,下次老叫化见了我,还不有得他说嘴的么?”
黄蓉笑道:“爹,花言巧语倒是有的,不过不是他,是我。他是老实头,你别凶霸霸的吓坏了他。”
黄药师丧妻之后,与这女儿相依为命,对她十分宠爱,因之把女儿惯得甚是娇纵,说做就做,这日被父亲责骂几句,竟是逃离了桃花岛。黄药师本来以为爱女流落江湖,必定憔悴苦楚,那知一见之下,却是娇艳犹胜往昔,见她与郭靖神态亲密,处处护他,似乎反而与老父生疏了,心中微有妒意,对郭靖更是有气,当下不理女儿,对郭靖道:“老叫化教你本事,明明是笑我门下无人,个个弟子都不争气……”
黄蓉知道父亲要强好胜之极,郭靖用降龙十八掌打败梅超风,他心中是一百个不乐意,忙又插口道:“爹,谁说桃花岛门下无人?他欺梅师姊眼睛不便,掌法上侥幸取胜,有什么希罕?女儿给你出这口气。”纵身出去,叫道:“来来,我用爹爹所传最普通的功夫,跟你洪七公最得意的掌法比比。”她知道现下郭靖的功夫和她不相上下,两人只要拆解数十招,打个平手,爹爹的气也就平了。
郭靖明白她的用意,见黄药师未加阻拦,说道:“我向来打你不过,就再让你揍几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