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把十八掌一学全,首尾贯通,原先的十五掌威力更是大增,欧阳公子连变四种拳法,始终只与打了一个平手,又拆数十招,欧阳公子心下焦躁:“今日不显我家传绝技,料想难以取胜。我自幼得叔父教导,却胜不了这老叫化一个新收的弟子,岂不是把叔父的威名折在老叫化手里?”斗然间一拳打出,郭靖举手一格,那知欧阳公子的手臂犹似忽然没了骨头,顺势一弯,拍的一声,郭靖颈上被他打中一拳。
郭靖一惊,低头窜出,回身一掌,欧阳公子斜步让开,还了一拳,郭靖不敢再格,侧身闪避,那知他手臂就如一根软鞭,打出之后,能在空中任意拐弯,明明见他拳头打向左方,忽然间转弯向右,蓬的一声,又在郭靖肩头击了一拳,郭靖防不胜防,接连吃了三拳。
洪七公叫道:“靖儿,住手,就算输这一阵。”郭靖跃出丈余,只觉身上被他击中甚是疼痛,抱拳道:“你拳法高明,我果然不是你的敌手。”欧阳公子甚是得意,向黄蓉望了几眼。洪七公道:“老毒物天天养蛇,这套软皮蛇的拳法,必是从毒蛇身上悟出来的了。老叫化还未想好破你这套拳法的功夫,算你运气,你乖乖的走吧。”欧阳公子心中一凛:“叔叔传我这套‘金蛇拳’时,千叮万嘱,不到生死关头,不可任意使用,今日一用就被这老叫化看破,如让叔叔知道,必受重责。”想到此处,满腔得意之情,登时消了大半,向洪七公一揖,就要走出祠去。
黄蓉叫道:“且慢,我有话说。”欧阳公子停步回身,心中怦然而动。黄蓉却向洪七公盈盈拜了下去,说道:“七公,你今日收两个徒弟吧。你厚他薄我,我可不依。”洪七公摇头笑道:“我破例收了一个徒儿,一天之中可不能破两次例。何况你爹爹这样大的本事,怎能让你拜老叫化为师?”黄蓉装作恍然大悟,道:“啊,你怕我爹爹!”洪七公被她一激,加之对她本就十分喜爱,脸孔一板,说道:“怕什么?就收你做徒儿,难道黄老邪就能把我吃了?”
黄蓉笑道:“好,咱们一言为定,不许反悔。师父,你们叫化子捉蛇是怎样捉的,教我一下。”洪七公一时不明她的意思,但知道这小姑娘鬼灵精,必有含意,说道:“捉蛇捉七寸,两指这样一钳,只要刚在蛇的七寸之上,凭它再厉害的毒蛇,也就动弹不得。”黄蓉道:“若是很粗的蛇呢?”洪七公道:“左手摇指引它咬你,右手打它七寸。”黄蓉道:“这手法可要极快。”洪七公道:“当然。左手搽上些药,那就更加稳当,真的咬中了也不怕。”
黄蓉点点头,向洪七公霎了霎眼,道:“师父,那你就给我手上搽些药。”洪七公遇到厉害的毒蛇,也只是一杖打死,身边那里会有捉蛇用的药物,但见黄蓉连使眼色,就在背上大红葫芦里倒出些酒来,给她擦在双掌之上。黄蓉在手上一闻,作了个古怪神色,转身对欧阳公子道:“喂,我是洪七公的徒儿,现在来领教领教你的软皮蛇拳法。先对你说,我这双手上搽上了专门克制你的毒药,可要小心了。”
欧阳公子心想:“与你对敌,还不是手到擒来。不管你手上怎样装神弄鬼,我抱定宗旨不碰就是。”当下笑了一笑,说道:“死在你的手下,我也甘愿。”黄蓉道:“你其他的武功,也只稀松平常,我只领教你的臭蛇拳,你一用其他拳法掌法,可就算输了。”欧阳公子道:“姑娘怎么说就怎么著,在下无不从命。”黄蓉嫣然一笑道:“瞧不出你这坏蛋,对我倒好说话。看招!”呼地一拳打出,正是洪七公所传的“破玉拳”。欧阳公子一侧身,黄蓉左脚横踢,右手钩拿,却是洪七公传给她的另一路武功“飞絮掌”。
欧阳公子见她掌法精妙,倒也不敢怠慢,右臂一伸,忽地弯转,打向她的肩头。他这“金蛇拳”去势极快,倏忽之间已打到黄蓉肩上,心中猛地想起,她身上穿有软猬甲,这一拳下去,岂不将自己的拳头撞得鲜血淋漓?匆忙收招,黄蓉飕飕两掌,已拍到面门。欧阳公子袍袖一拂,倒卷上来,挡开他这两掌。黄蓉身上穿甲,手上涂药,除了脸部之外,周身无可受招之处,这样一来,欧阳公子变成处在只挨打不还手的局面,“金蛇拳”拳法再奇,却也奈何她不得,只得东躲西闪,在黄蓉千变万化的掌影中窜高纵低,心想:“我若打她脸蛋取胜,未免唐突佳人,若是抓她头发,更是卤莽,但除此之外,实在无所措手”。灵机一动,忽地撕下衣袖,一面躲闪,一面将袖子缠在双掌之上,翻掌钩抓,迳用擒拿手来拿黄蓉的手腕。
黄蓉托地跳出圈子,叫道:“你输啦,这不是臭蛇拳。”欧阳公子道:“啊,我倒忘了。”黄蓉道:“你的臭蛇拳奈何不得洪七公的弟子,那也没有什么出奇。在赵王府中,就曾跟你划地比武,那时我懒得费力,认输了事。咱们各嬴一场,未分胜败,不妨再比一场,以定输嬴。”黎生等都想:“这小姑娘虽然武艺得自真传,但终究不是此人敌手,刚才胡赖胜了,岂不是好?何必画蛇添足,再比什么?”
洪七公却深知此女诡计百出,必是仗著自己在旁,要设法戏弄敌人,当下笑吟吟的不作声,一只鸡啃得只剩下几根骨头,还是拿在手里不住嗑嘴嗒舌舐著。欧阳公子笑道:“咱俩何必认真,你输我输都是一样,姑娘既有兴致,在下就再陪姑娘玩玩。”
黄蓉道:“在赵王府里,旁边都是你的朋友,我要是打嬴了你,他们必定救你。所以我也懒得动手。现在这里有你的朋友。”说著向欧阳公子那些白衣姬妾一指,又道:“也有我的朋友。虽然你朋友的人数多些,但这一点儿亏我还吃得起。这样吧,你再在地下画一个圈子,谁先出圈子谁输。”
欧阳公子听她句句强辞夺理,可是说得句句大方无比,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下以左足为轴,右足伸出三尺,一转身,右足足尖已在方砖上画了一个径长六尺的圆圈。丐帮群雄虽然恨他为人,但见他露了这手功夫,心中也不禁暗暗叫好。
黄蓉走进圈子,道:“咱们是文打呢还是武打?”欧阳公子心道:“偏你就有这许多古怪。”口中问道:“文打怎样?武打怎样?”黄蓉道:“文打是我发三招,你不许还手,你发三招,我也不许还手。武打是乱打一气,你用死蛇拳也好,活耗子拳也好。都是谁先出圈子谁输。”欧阳公子道:“咱们当然文打,免得伤了和气。”
黄蓉道:“武打你是输定了的,文打嘛,那倒还有点指望,好吧,就让你便宜一些,咱们文打。你先发招呢还是我先?”欧阳公子那能占她的光,只得说道:“当然是姑娘先。”黄蓉笑道:“你倒狡猾,老是拣好的,知道先发招吃亏,就让我先动手。好吧,今日我索性大方些,让你让到底。”欧阳公子正想说:“那么让我先发招也无不可。”只听得黄蓉叫道:“看招。”一掌打来,眼前银光闪动,点点射来,她掌中竟是挟有暗器。
欧阳公子见暗器众多,一来平时挡击暗器的折扇已被洪七公团坏,二来可用以拂扑的衣袖也已自己撕下,眼见她数十枚钢针打成六七尺方圆,虽然只向旁一跃,立可避开,但那就是出了圈子,百忙之中,不暇细想,一点足跃起丈余,这一把钢针都在他足底飞过。黄蓉一把钢针发出,双手各又扣了一把,待他上纵之势已衰,将落未落之际,喝道:“第二招来啦!”两手钢针齐发,上下左右,无异一百余枚,那正是洪七公授她的“满天花雨掷金针”绝技。欧阳公子本领再高,但身在半空,一无著力之处,心想:“我命休矣!这ㄚ头好毒!”
就在这一瞬之间,忽觉后颈一紧,身子腾空,足下嗤嗤嗤一阵响,点点钢针,都落在地下。欧阳公子刚知有人救他性命,身子已被那人一掷,这一掷用力不大,但掷得部位十分刁钻,饶是他武功高强,还是左臂先著了地,摔了一交,方再跃起站定。欧阳公子知道除洪七公外,再无旁人有此功力救他,心中又是惊又是恼,头也不回的出祠去了,众姬妾跟著一拥而出。
黄蓉道:“师父,你干么救这坏家伙?”洪七公笑道:“我跟他叔父是老相识。此人专做伤天害理之事,死有余辜,只是伤在我的徒儿手里,须于他叔父脸上不好看。”他拍拍黄蓉的肩膀道:“乖徒儿,你今日替师父圆了面子,我赏你些什么好呢?”黄蓉伸伸舌头道:“我可不要你的竹杖。”洪七公道:“你就是想要也不能给你呢。我有心传你一两套功夫,只是这几天懒劲大发,提不起兴致。”黄蓉道:“我给您老人家做几个菜提提精神。”洪七公道:“现在我没空吃。”向黎生等一指道:“咱们丐帮里有许多要事要商议呢。”
黎生等过来向郭靖、黄蓉见礼,极谢相救之德。程大小姐挣断了束缚出来,脸上甚是腆腼,拉著黄蓉的手悄悄相谢。黄蓉指著郭靖道:“你的大师伯马道长传过他的功夫,你丘师伯、王师伯也都很瞧得起他,说起来大家是一家人。”
黎生又向洪七公、郭靖、黄蓉三人道贺。他们知道七公素来不收徒弟,帮中的乞丐们再得他的欢心,也难得逢他高兴指点一招两式,不知郭黄二人怎样与他有如此有缘,心中都感羡慕。黎生道:“咱们明晚想摆个席,替帮主贺喜收了两位好弟子。”洪七公笑道:“只怕他们嫌脏,不吃咱们叫化子的东西。”郭靖忙道:“我们明儿准到。黎大哥是前辈侠义,小弟正想多亲近亲近。”黎生一来蒙他相救,保全了一双眼睛,二来又听他说得谦逊,心中甚是高兴,言下与郭靖著实结纳。洪七公道:“你们一见如故,可别劝我的大弟子做叫化子啊。小徒儿,你送程小姐回家去,咱们叫化儿也要偷鸡讨饭去啦。”说著各人出门,黎生说好明日晚间就在这祠堂中设宴。
郭靖怕黄蓉在途中又遇上欧阳公子,陪他一起将程大小姐送回,程大小姐悄悄将闺名对黄蓉说了,原来她名叫程瑶迦,虽然跟著清净散人孙不二学了一身武艺,只是她生长于大富之家,娇生惯养,说话神态,无一不是忸忸怩怩,与黄蓉那种神采飞扬的模样大不相同。
郭黄二人自程府出来,累了半夜,正想回客店安歇,忽听马蹄声响,有一骑马自南而北奔来,正渐渐驰近,忽地嗄然而止。黄蓉是小孩心性,展开轻功提纵术过去瞧个究竟,郭靖也就跟著身后,一看之下,都颇出于意外,只见杨康手中牵了一匹马,正站在路旁和欧阳公子说话。
两人知道欧阳公子十分机敏,不敢再走近去。黄蓉想听他说些什么,只因相隔得远,两人说话声音又低,只听到欧阳公子说了什么“岳飞”“临安府”,杨康说了“我爹爹”再想听得仔细些,欧阳公子一拱手,与他众女弟子投东而去了。
杨康站在当地呆呆出了一会神,叹了一口长气,翻身上马。郭靖叫道:“贤弟,我在这里。”杨康听见郭靖叫他,不由得一惊,忙奔过来,叫道:“大哥,你也在这儿?”郭靖道:“我在这儿遇到黄姑娘,又与那欧阳公子打了一架,所以耽搁了。”杨康脸上一阵热,只是在黑夜之中,郭靖却未发觉。
杨康道:“大哥,今晚咱们再赶路呢,还是投宿?黄姑娘也跟咱们同上北京去吗?”黄蓉道:“不是我跟你们,是你跟我们。”郭靖笑道:“那又有什么分别?咱们同到那祠堂去歇歇,到天亮了赶路。”三人走回祠堂,点亮了欧阳公子遗下的蜡烛,黄蓉手持烛台,把刚才发出的钢针一枚枚的捡了起来。
此时天气甚热,三人各自卸下一块门板,放在庭前廊下睡了。刚要入梦,远处一阵马蹄声隐隐传来,三人坐起身来,侧耳倾听。只听得奔驰的非止一骑。又过一阵,蹄声渐响,黄蓉道:“前面三人,后面似有十多人在追赶。”郭靖自小在马背上长大,马匹多少一听便知,说道:“追的共有十六人,咦,这倒奇了?”黄蓉忙问:“怎么?”郭靖道:“前面三骑都是蒙古马,后面追的却又不是。怎么大漠中的蒙古马跑到了这里?”
黄蓉拉著郭靖的手,走到祠堂门外,只听得飕的一声,一枝箭从两人头顶飞过,三骑马已奔到祠前。忽然一箭飞来,射中了最后一人的马背臀。那马一声悲嘶,前腿跪倒。马上乘客骑术极精,一跃下马,身手甚是矫健,只是落地步重,却不会轻功。其余二人,勒马相询,落地的那人道:“我没事,你们快走,我在这里挡住追兵。”另一人道:“我助你挡敌,四王爷快走。”那被称四王爷的道:“那怎么成?”这三人说的都是蒙古话,郭靖听著声音好熟,似是拖雷、哲别和博尔忽的口音,心中一惊;“他们到这里干什么?”正想出声招呼,追骑已围了上来。
那三个蒙古人箭术犀利,追兵倒也不敢十分逼近,只是远远放箭,一个蒙古人叫道:“上去!”手向旗杆一指,三人捷似猿猴的爬了上去,居高临下,更占形势。追兵一齐下马,四面围住。黄蓉低声叫道:“靖哥哥,你错啦,只有十五人。”郭靖道:“错不了,有一个被射死了。”语音甫毕,只见一匹马慢慢踱过来,一个人左足嵌在马镫中,被马在地下一路拖著,一枝长箭插在那人当胸。
郭靖伏在地下爬了过去,拔出长箭,在箭杆上一摸,果然摸到包著一圈熟铁,铁上刻了一只豹子,正是神箭手哲别所用的硬箭,比平常的箭要重四两。郭靖再无怀疑,大声叫道:“上面是哲别师傅,拖雷义弟吗?”旗斗中三人欢声叫道:“是啊,你是郭靖吗?”突然半空中白影闪动,两团白色的东西向郭靖直扑下来。
郭靖听得翅翼扑风之声,一抬头,正是自己在蒙古与华筝公主所养的两头白雕。雕儿的眼光锐敏之极,虽在黑夜之中,也已认出主人,欢声啼叫,扑下来停在郭靖肩上。黄蓉初与郭靖相识,即曾听他说起过射雕、养雕之事,心中好生羡慕,常想他日必当到大漠去,也养一对雕儿玩玩,这时忽见白雕,也不顾追兵已迫近身前,叫道:“给我玩!”伸手就去抚摸白雕的羽毛。这头白雕长得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