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他真的像是一座了无生气的冰雕,它也像一团烈火。
人和兽,冰和火,紧张欲裂地对峙,对峙,对峙,对峙……
只要一触,即发!
对峙之间,步惊云陡然发觉,这头异兽的一双眼睛看来虽在对他瞪视不转,但目光一片空洞,视力似乎甚弱,方明了它原来并非在瞪视自己,它只是凭听觉和本能感觉分辨周遭变化。
故四周任何物体仅需稍微移动,它立即便会向其汹涌攻杀,可惜,它今次遇着的是步惊云。
一个不言、不笑、不惊、不动的死神,浑身皆在散发着冰冷与死亡的气息。
他俨如一尊毫无生命的石偈,冷静得连半滴汗也未有流下,它根本没法感应他的存在!
隔了良久,奇迹般地,这头异兽遽然转身,一步一步的低吼着返回凌云窟内,步惊云终于脱险。
不过死囚双奴已死,两大高手已死,两大高手的两名后人亦想必已死,为了回去好向雄霸复命,步惊云必须为自己另编一个故事。
最合理的莫如聂人王竟不催刀赴战,反把雪饮交托儿子保管。死囚双奴急于要夺雪饮便即扑向聂风,步惊云现身阻截二人妄动,却反给聂风误会他特来相救。纠缠间死奴被断帅所杀,而囚奴则被凌云窟内一个异兽焚毙,断帅见状立把两个孩子抛进江中逃生,最后两个高手同被这头异兽拖进凌云窟内,火麟、雪饮亦于洞中丢失,而步惊云却因自身冷静而得幸免,至于那头异兽则去向不明……
整个过程并非天衣无缝,但已足够让雄霸相信。何况自步惊云返回天下会后,雄霸也曾遣众再赴凌云窟仔细侦察,确在洞中发现许多猛兽爪痕,爪痕之形状、大小均有别于现存兽类,故两大高手被异兽拖进洞内亦属合理。
而凌云窟内地势异常倾斜,深不见底,众手下亦不敢贸然再深入洞内查探下去,只是见洞口内处方圆十丈草木器厂俱焚,估计聂人王与断帅必齐齐烧为灰烬,尸骨无全。
而雪饮与火麟此两大神锋,相信亦丢失于洞内万丈深渊中,无法寻回。
没料到天下会众在回程途中,却于岷江下游发现给浪涛冲上滩头的断浪与聂风。二人早已昏迷不醒。奄奄一息。
而聂风、断浪的出现正是步惊云所编故事的最大破绽,仅因只要聂风苏醒后道出真相。步惊云一直守在二人身畔,就是俟他俩稍复知觉时便即时告诫二人别把真相和盘托出。
不过有一点却真的大出步惊云意料之外。雄霸这回计划徒劳无功,更损失死囚双奴两名猛将,却并不如何震怒,相反发现聂风后更是喜上眉稍,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就在此际,就在此天下第一楼,就在雄霸对其所说的一番话中,步惊云终于知道所为何因。
雄霸之喜,皆因他发现聂风是个难得奇才,这个发现似乎比与无双城结盟更为重要。
其实断浪又何尝不是块材料?雄霸何以偏要钟情于聂风?步惊云虽不明,但不问。
雄霸已为聂风今后妥作安排,而为了这个安排,天下会窥觎神锋的真相必须隐瞒。
对于隐瞒真相一事,他相信步惊云绝对有此能耐,甚至比文丑丑更有能耐。
只是,步惊云隐瞒真相的能耐实在较他所想为高,雄霸自以为知道了真相,却没料到,他所知真相并非真相。
真正的真相,早已深深埋藏于步惊云心坎这内。
也许,直到永远。
聂风与断浪,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苏醒的。
他甫张开眼睛,便见断浪昏睡其侧,满头大汗,小嘴巴还在声声叫着爹,可知正在做着恶梦。
聂风立时轻轻推他,低嚷:“断浪,断浪……”
断浪搓了搓他那双惺松的大眼睛,也醒了,睁眼一见聂风,登时喜不自禁,一把捉着聂风的手,雀跃问:“聂风,是……你?我……我们还没有死?”
绝境救生何其渺茫?难怪断浪一时难以相信事实。聂风莞尔点头,却没有注意周遭环境。
二人放眼一望,但见自身正卧于一张宽敞软榻上,而安放此软榻的这间卧室,足可容纳百张软榻,可较我们断家庄的厅堂更大啊!但……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啊?
面对如此陌生而广阔的空间,断浪只感到惘然失措,依旧在问着同一问题。聂风苦笑,他同样也是人海中一个孤单无助的小孩,他又如何解答?
这个地方连一间卧房也如此宽阔惊人,相信其他地方更是大得难以想象。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答案,一个惊心的答案。
“这里是天下会!”
语声方歇,一个人已推门而进。
从适才那句答案的沉厚语调听来,来人想必是一德高望重的长者,但聂风二人赫见进来的居然是一个年约十六的颀长少年,灰衣一身,容貌忠诚,亲切可掬,聂风不禁放胆问:“这里……真的是天下会?”
灰衣少年毫无架子,大方地答:“不错,是我们天下会众于岷江畔把你俩救起的。”
随之自我介绍:“我叫秦霜。”原来此灰衣少年正是秦霜。
聂风闻言倒抽一口气,似是不相信置身之处竟然是天下会,断浪久居乐山,孤陋寡闻,搔了搔小脑袋,压低嗓子好奇地问:“聂风,天下会究竟是啥?”
聂风答:“断浪,天下会是江湖一代大帮,与排名稍次的无双城已几近瓜分整个武林。”
断浪虽曾听断帅提及江湖中有许多名门大派,但如今自己竟身处其中之最,吓得伸了伸舌头。
秦霜见这仅浅浅一笑,转脸对聂风道:“聂风,家师雄霸欲与你一会,你自己可走得动?”
聂风一愣,心想:“雄霸?他……他是一代枭雄!为何要见我?”
断浪劫后余生,甚害怕自己独个儿留在室中,且聂风是他最熟悉的人,连忙道:
“聂风,别留下我,我要和你一起去。”
聂风回望秦霜,目光似在恳求,秦霜向来心肠甚软,温言道:“无妨,相信不会碍事的。”
言罢即缓步而出。
聂风与断浪一直跟在秦霜身后,穿过长长的回廊和一望皆是的庭园,才瞥见庭园的围墙上刻着“风云阁”三字,方知适才置身之卧室只属风云阁其中一间而已。
而他们正向风云阁的殿堂步去。
聂风忽然记起昏沉中所听的一句话,便附嘴在断浪耳边悄声道:“断浪,一会无论遇上什么人,也不要说出那黑衣少年破了‘火麟蚀日’的事。”
断浪奇道:“哦?为什么?”
聂风道:“也没什么,只是……江湖险恶,万事须得谨慎。”
断浪很乖地点头,此时,秦霜已把二人带进殿堂之内。
赫见风云阁殿堂壮阔非常,却无侍卫。殿后排的高墙上,竟挂着一幅巨大牌匾,上书两个黑白分明、笔划苍劲的大字“风云!”
可知书此牌匾的人对“风云”何等重视!
殿堂之上,一个人正稳坐中央,身后站着一个头戴无常高帽的古怪男子。
稳坐的人眉目生威,使人一望便知他是一个绝对有资格睥睨苍生的人,一个也许将会雄霸天下的人。
聂风甫见此人,立即便知道他必是统领这一代大帮的帮主雄霸无疑。
秦霜向雄霸躬身一揖,道:“师父,聂风已经带到。”
雄霸正在喝茶,懒洋洋地“唔”的沉应一声,并有多话,也没有望向聂风、断浪。
他身后站着的正是文丑丑,此人最懂看帮主的眉头眼角了,即时会意,暴喝:“大胆小子!晋见我们一帮之主,还不下跪?”
断浪其实进来时早被雄霸威势所摄,如今遭文丑丑如此催喝,他毕竟是个八岁稚童,当场院跪下了,不过心中却想:“好威风啊,只要能成为一帮之主,号令天下,所有人亦必须如此向自己下跪,难怪爹如此热衷于复兴我们断家了。”
小小心儿由这一跪开始,便已种下日后誓要雄霸天下武林大志。
可是聂风并未像断浪般如言下跪,他依旧挺立,道:“雄霸,我虽被天下会所救,却绝对不能如此便屈膝人前,甚至是你!”
此语一出,一旁的秦霜陡地变色,他知道聂风已经闯祸,任何人也从未对其师这样无礼。
只见雄霸突然把手中清茶一干而尽,这才斜眼一瞥聂风,沉声道:“小子好倔强,但任何人在老夫眼前,都必须屈膝下跪!”
说罢手掌一扼,登时把手中杯一扼为二,双指一弹,两块破片已如电射出,直射聂风双膝而去。
换了平时,以聂风不错的轻功底子,纵使两块破片快绝,或许仍有机会避过。可是他如今新伤初愈,气力不够……
“喀”一声,聂风左右膝盖难抵其锋,惨被震碎,聂风剧痛之下,双脚更似无力支撑,当场便要跪倒……
雄霸纵声大笑,心忖聂风这次必难逃一跪,谁料定神一看,但见此子虽是膝盖碎裂,仍咬牙强忍剧痛笔直的挺立,好傲!
饶是惯见良才,雄霸亦不由变色,变得更有喜色,他毅然翘起拇指豪气地大赞:
“好聂风!好人才!老夫真是愈发欣赏你了!由这刻开始,老夫决定要你成为我风神腿法传人,快向师父行行拜师之礼——跪!”
语出突然,秦霜想不到师父竟然再收徒儿,断浪则更错愕。他刚才早已被雄霸雄风所吸引,心想如能有此得力靠山实几生修得。他与聂风俱属当世高手之后,为何雄霸偏要拣选聂风?心中随即涌起一种酸溜溜、不是味儿的感觉。
文丑丑闻言则神色自若,看来他早已知道今日将要发生的一切。
然而聂风除了一愕之外,竟无悦色,亦无下跪之意。
谁不希罕成为雄霸弟子?这个聂风有幸得宠,居然这样不识抬举,叫雄霸如此难以下台,帮威何在?雄霸霎时面色一沉。
就在聂风与雄霸僵持不下之际,蓦地,两块小石从门外急速射进,“伏伏”两声,打在聂风膝后。
聂风膝盖本碎,这两块石子虽未挟劲,但如此从后急撞之下,当场把聂风双腿撞曲。
腿一曲,身难再直,聂风“啊”的一声,随即跪到地上。
只见两个人缓缓走进殿堂之内,为首一个正是步惊云,他身后的是最近才跟他的孔慈。
聂风乍见步惊云,迅即大骇,心想自己在错沉中所听见的话定是他说的无误,震愕问:“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步惊云并没回答,仅徐徐步至雄霸身旁,雄霸笑着代他回答:“因为,他是老夫第二入室弟子步惊云。”
原来如此,聂风当下恍然,难怪他在昏沉中听见那女孩唤其作云少爷。
再看那个女孩,漂亮清澈的眸子正好奇地瞧着自己,仍站于步惊云身后,仿佛是他的影子,显见她是服侍他的,而且是心甘情愿的服从。
就在聂风沉思之间,倏地,又听雄霸朗声而道:“好!拜师之礼已成!聂风,从今日起,你便是老夫第三弟子,你大可留于此风云阁与你二师兄共住,彼此必须和睦相处,知道没有?”
聂风还想站起来顽抗到底,可惜适才一跪已令他再难有余力支撑而起,况且他这一跪无论是否出于自愿,终已礼成,大势已去……
蓬门淑女,一入侯门深似海,人海孤鸿,一入天下又如何?
雄霸又是转脸对步惊云道:“惊云,为师尚要忙于会务,你就先留下与你三师弟好好了解吧?”
言罢离座而起,扬长而去,文丑丑固然紧随其后,秦霜也不欲打扰两位师弟,遂也一并离去。
诺大的殿堂便仅余下正在下跪的聂风、断浪,还有步惊云与孔慈。
雄霸甫一离开,断浪随即又生龙活虎般跃起,赶忙掺扶聂风,还一边向步惊云伸了伸舌头,装了个鬼脸,啐道:“死木头,若非你用石块撞得聂风跪,他才不会跪呢!你是奸的!”
聂风在断浪花掺扶下勉强站了起来,出言劝阻道:“断浪,别这样说!他……他是为了我好!”
此语汇出,步惊云素来漠然的目光陡地向聂风斜斜地一瞥,似在他黑暗寂寞的世界中见到一丝微弱的光……
断浪犹不明白,大惑问:“怎么会呢?他分明是帮他师父要你下跪,好叫他师父能易于下台罢了。”
说话之间,步惊云再没理会二人,迳自举步欲去。
聂风连忙叫住他道:“我只想问你一件事,我爹到底怎样?”
步惊云蓦然回首,一双冷眼出奇地泛起一丝悲哀,像为聂风悲哀,他平静地、公平地宣判:“死了。”
晴天霹雳,聂风仅知道自己父亲被一只巨爪拖进凌云窟内,却始终未知他是生是死,如今得最后幸存于凌云窟的步惊云出言证实,整个人不禁呆然落泪。
断浪也急忙抢上前问:“那我爹又怎样?”
步惊云冷冷道:“他并不例外。”
说着再不流连,这次是真的离去。
断浪难以置信这是事实,犹在步惊云背后童稚地呐喊:“我不信!你骗我!你这死木头没安好心……你……骗……我……”
呐喊之间竟泣不成声,一切已不由他不信、不哭!
孔慈腆地看着二人,忙低下头道:“对……不起,其实帮主早已派人往凌云窟再行查察,也没发现两位令尊尸首,所以推断他俩早给大火烧得尸首无全。云少爷……他为人虽是古怪一点,但……他绝不会骗你们,他……他……是好人!”
夜已悠悠地跨进窗内。
窗内,步惊云又如石像般在窗旁静静坐着,他仿佛永远都是这样凭窗看天,他仿佛永远都是那种只望天能“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人。
然而,世间可真有守得云开的人?
也许,总有一天,云会开,月会明,但守的人已经不在……
想到这里,一袭披风蓦然搭在步惊云的肩上,把披风搭在肩上的,是一双温柔的手。
步惊云并没感到意外,也没回头,他知道,这双手是属于那个温柔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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