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苏白风望着那如鬼魅一般出现的白影,心中一阵狂跳,登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老妪脸上神色也自一变,唇角动了动,没有挤出一句话,却陡地仰天狂笑起来。
笑声未歇,那白衣人端端向前行了数步,说道:“斐音,不要笑……不要笑……”
声音是出奇的低沉,但却字字铿锵有力,纵然是在狂笑之声的错扰下,庙中诸人却无不听得一清二楚。
老妪笑声一敛,道:“这便是你十数年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么?你的第一句话便是又为了要干涉我的行动而说的么?”
那白衣人恍若未闻,只是不住地喃喃:“不要笑,不要在这个时候笑……也不要在这个时候笑……也不要在这等场合发笑……”
老妪面色一沉,道:“赵凤豪!赵凤豪!老身自家的事,你管得太多了!”
那白衣人果然便是武林第一奇人赵凤豪,自从他一怒斗七奇之后,武林中绘声绘影,早已将他传说成神仙一般的人物,此刻由老妪亲口说出这三个字,却是别有份量。
苏白风情知自己主人行踪飘忽,一生难得在江湖出现几回,不想此刻竟忽然现身在这荒野古寺之中,心中不禁既惊且震,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他分待上前拜见,赵凤豪却挥一挥手道:“白风可以从免。”
苏白风立刻明白,主人是不欲自己拘泥于繁文褥节,当下无奈只有悻悻退开一旁。
赵凤豪转首朝老妪道:“走过这一段漫长的岁月,斐音你的火气还是一如往昔。”
老妪道:“赵凤豪,目下你有资格教训老身么?”
赵凤豪道:“这话是有感而发,岂可言之教训?”
老妪哼一声,道:“老身何尝不知你赵凤豪是口是心非,不错,事隔十多年了,老身是丝毫未改当年脾气,但是——但是……”
说到此处,忽然露出激动之色,猛可一掀衣袖露出左臂,厉声道:“姓赵的!你瞧清了——”
赵凤豪闻声望去,见老妪那只胳膊上,竟密密麻麻的布满了难以数计的啃啮伤痕,那齿痕凝血之后,早已结成了一块一块的黑疤,厥状甚是骇人!
苏白风也下意识的转过视线,他只望了那疤痕累累的手臂一眼,眼光再也收不回来了,满面都是惊疑。
只闻老妪凄厉的声音道:“十数年来,老身每一想及那昔日床头之人的刻薄寡情,心中的恨意是欲盖弥炽,老身每啖自己一口,让滴滴鲜血淌下,便仿佛是在咬着那人一般,也就在这时候,方能稍慰心……”
赵凤豪颤声道:“你,你又何苦这样折磨自己?”
老妪徐徐将衣袖抡下,默然不应,她双眼一瞬也不瞬的盯住赵凤豪,睛瞳里射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异采,如果眼神可以杀人,则赵凤豪此刻也许要死了。
赵凤豪避开她的目光,转瞧一旁的黄裳少女,说道:“玲儿,你长高了,也长得美丽多了……”
嘉玲细步往后退了一步,脸上露出迷惘之色,唇角动了动,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赵凤豪续道:“当日你随母亲离家门时,只不过是个不懂人事的稚龄女孩,也难怪你认不出为父……”
声音甚是低沉,充满了慈熙祥和,说到后来,语调愈是亲切,一时之间,嘉玲胸头一热,冲口呼道:“爹爹,您……您……”
老妪神色一变,喝道:“玲儿住口!”
嘉玲被老妪这一叱喝,吓得闭住了嘴,老妪说道:“老身尝自怀疑,这人为何只在地上投下一个影子,难道下应该有两个赵凤豪么?只因…只因你的爹爹赵凤豪早已死了,现在立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一个十足的陌生人罢了……”
赵凤豪沉着声音道:“斐音你不要再说下去,带着玲儿随我回家吧!”
老妪目注视了他好一会,突然低首嗤嗤笑将出来:“回家?这天底下虽大,还有我们母女俩的家么?你这是白日说梦话了。”
赵凤豪心子一阵阵绞痛,低道:“为什么一个人做错了一件事,总得不着再试第二次的机会?”
他缓缓抬目道:“斐音,你就执意不给我这么一个机会?”
老妪脸色一连变化了好几次,梦呓似地道:“太晚了……太晚了……”
说着一顿,朝黄衣少女道:“玲儿,这里有位客人,你快快唱只拿手的曲子,也好请他赏赐几个子儿。”
嘉玲期期一颔首,赵凤豪方自改变了脸上的颜色,立闻“铮”地一声,那老妪已将木琴置身前,弹将起来。
琴声叮叮的响着,嘉玲随着琴音,踏着细碎的花步儿,低低的唱出一段慢板:“呀……呀……飞过……参花汀……孤雁儿……离不了凤凰城……”
苏白风听出,在酒铺里她唱的也正是这支曲儿,斯时她那一唱会风靡了铺内一众酒客,苏白风本人就曾陶醉在这轻妙悦耳的歌声里。
夜风在外面呼啸,琴音在庙殿飞扬,自嘉玲口中进出的歌声竟是微带着一抹愁怨与凄惨:“画檐间……铁马响淞丁,中御榻……冷清清,寒波波……”
唱到此地早已哽咽不能成声,苏白风凝视着她那愁戚的花容,一颗心子仿佛也随着沉了下去。
老妪手底下微微顿住,寂静了片刻,始道:“怎么一回事?你——”
两串晶莹的泪珠自嘉玲眼睫淌了下来,她尖声道:“妈姆,我唱不下去!我再也唱不下去……”
老妪面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立身行上前,将泪流不止的嘉玲捅在怀里,爱抚着她的长发道:“好孩子,难为你了……”
赵凤豪深深吸了口气,道:“斐音,你做得太过了!”
老妪闻言大怒,霍地将嘉玲推开,高声道:“咱们这笔死帐是需要算一算了,赵凤豪你说是么?”
赵凤豪道:“想来这十数年你没有一刻将武功放下,而且据我推测,你似久已练就那内家至尊小天星内力……”
老妪惊道:“你怎得而知?”
赵凤豪道:“昨夜你与血岭青狼过掌时,我适在酒铺里面……”
一旁的苏白风堡时楞住,暗忖:“斯时局面糊里糊涂,赵老爷子竟也杂酒客之中,怎地我却没有发现?……”
只听老妪哈哈笑道:“原来那装作不胜酒力,伏在一角案上的醉汉居然是你,老身倒被你蒙混过去了……”
她狠狠望了赵凤豪一眼,续道:“既然当时你是在酒店里,玲儿说的一句话想必你必听见了。”
赵凤豪道:“哪一句话?”
老妪道:“玲儿不妨再说一遍——”
嘉玲一犹豫,道:“若以赵门武学比之母亲,前者似秋江垂练,至于母亲是舒瀚若海,横无际涯了。”
赵凤豪淡淡道:“好说,好说。”
老妪压低嗓子一字一字道:“不相信尽可试试,赵凤豪,你接住这一掌!”
掌声随出,一股巨力应手而发,赵凤豪居然不闪不避,掌力及身,他身形斗地一颤,踬踣退开数步,“喀”一声,张口喷出一道血箭!
老妪呆了一呆,失声道:“你……功力全失了?”
赵凤豪勉力拿桩站稳,开口道:“一怒斗七奇,一怒斗……”
话未说完,顶门上汗泣滚滚而落,“砰”地跌坐地上。
刹那之间,苏白风有若被人打中了一掌,全身震动,心中狂呼道:“赵老爷子与七奇之战后,果然便散了功,他老人家竟而一直瞒着我……”
老妪垂下手掌,无精打采地道:“这场架,咱们是无法打下去了!”
苏白风正待趋步上前,察看主人伤势,倏闻“咿呀”一声,庙门又被推了开来,一人当门而立!
那人方自入庙,一阵阵腥气立刻刻冲鼻而至,苏白风瞥了那彪大的身影一眼,心头一寒,敞声大吼道:“血岭青狼!你是阴魂不散!”
来者果然便是血岭青狼,他深凹的两眼射出闪闪凶光,眼珠骨碌碌往庙内一转,最后视线落在跌坐于地的赵凤豪身上,嚎叫道:“赵凤豪!赵凤豪!你还没有死……”
赵凤豪抬眼望了血岭青狼一眼,冷冷道:“狼兄你既犹健在,老夫怎能遽先西归?”
血岭青狼嚎道:“真是个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姓赵的你竟躲在这里,哎哎!我老狼找得你好苦。”
他边说边不住环目四转,伸手一指苏白风道:“此人自承是你的佣人,姓赵的可敢承认?”
赵凤豪颔首道:“没有错,白风初入赵门时的身份正是个帮佣。”
血岭青狼凝目道:“胡说一气!咱老狼恁情怎地也无法相信你会调教出这么一个佣人啊!”
赵凤豪压低声音道:“英雄不问出身高低——老狼你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苏白风只觉全身血液在一忽里都冲了上来,他望望赵老爷子那满呈肃穆的面孔,内心激动不能自己,这淡淡几个字由主人口说出,是格外亲切,也格外的显出其份量,而在另一个角落,嘉玲正用着一种奇异的眼光深长的望着他,就为了这一句话,苏白风似乎有勇气去接触她那锐利如电的视线了。
血岭青狼道:“咱老狼那有兴致与你咬文嚼字,只是赵家佣人的功力尚且如此,那么主人如何便可想而知了……”
赵凤豪道:“你能想到这便好。”
血岭青狼道:“揣摩情形,似乎咱老狼十年苦练,仍然不是你姓赵的敌手……”
赵凤豪道:“揣摩情形,似乎你老狼变得聪明多了……”
血岭青狼打断道:“不错,老狼是变聪明了,而赵凤豪你也未必是傻,想及……想及……”
赵凤豪道:“想及什么?”
血岭青狼慢吞吞地道:“老狼既知必败,何以仍敢踏进此庙?是以姓赵的你必曾想及老狼既然走进了庙里,必是有十分的把握了!”
赵凤豪沉声道:“青狼你有何把握?十年前老夫那一掌不够你受的么?”
血岭青狼咧着嘴笑道:“那一掌的确将老狼打得骨头都酥了,但十年河东转河西,该轮到老狼来奉还这一掌了!”
赵凤豪道:“血岭青狼,你的狼牙血功练到九成火候了没有?”
血岭青狼道:“八成。”
赵凤豪道:“那么你仍非老夫之敌,更遑论报复一掌之仇了,你快滚吧!”
血岭青狼阴阴道:“如此一两句话就想将咱打发?姓赵的你也未免也太小觑咱老狼了!”
赵凤豪道:“你是不见棺材不流泪,老夫……”
话未说完,血岭青狼已自阴笑道:“姓赵的!还装什么鸟蒜!你为什么不能站直身子?你那一身骇人听声的功力到那里去了?”
赵凤豪神颜一变,旋即哈哈笑道:“老夫散功之事,天下武林知者寥寥可数,青狼你好灵通的消息。”
血岭青狼道:“非是咱家消息灵通,只怪你们两口子在庙内吵吵闹闹,声浪太大,咱好奇心动,便驻足旁听一会……”
赵凤豪道:“你立身庙外,撇开老夫不谈,居然无人能够察觉,这等轻功也算得是一等。”
血岭青狼笑嘻嘻道:“没话说,自然称得上一等一。”
他语声一滞,面色一沉,厉声道:“赵凤豪!你还能与咱老狼相抗么?”
赵凤豪不答,后面的苏白风地一步跨前,说道:“家主人功力尽失,果然无能与你相抗,可是你忘了一件小事……”
血岭青狼一翻凶目道:“忘了什么?”
苏白风道:“你忘了还有他的佣人在!”
血岭青狼一怔,抚掌道:“哎!哎!好个赵家佣人!好个赵家的人!”
语讫,猛一伸掌,扑到了苏白风身前。
苏白风已是身经百战之躯,他无时不在极端戒备之中,血岭青狼手掌才挥,他双手同时一圈,妙到毫里地拍向对方华盖要穴。
血岭青狼吃了一惊,敌手应变之快,的确大出他意料之外,无奈只有撤掌抽身,向左移开一步。
血岭青狼嚎连声,道:“凭你手底下那两下子,要替你家主人出头,只怕力有不逮了!”
苏白风冷静地道:“苏某但求勉力而为,青狼你发招吧——”
血岭青狼呼呼作罢,再度发动了攻击,他左掌一吐,苏白风立刻感到一殷极大的掌力直击过来,他微一挫步,伸手就拿!
孰料青狼掌势虽猛,变化却快捷有如闪电,苏白风手方递出,他已换了一个方向袭来,苏白风横肘一挡,内力斗发,与敌方硬对了一式。
只听得轰然一震,两股内家掌力一撞而着,发出一股强力飙风,呜呜怪响,旋引不绝。
怪响声中,斗地又一阵急啸声起,血岭青狼有如附骨之蛆,疾扑而上,蒲扇大的手掌一拂,一股劲风等似刀刃破空袭至,苏白风翻肘转腕,自下一封而上,又与对方硬碰了一招。
血岭青狼完全料不到这青年小伙在自家之前,竟敢以硬对硬,丝毫不让,他暴声道:“小子!你是自求速死!”
喝声里,猛一招掌,一股惊天动地的掌势突发而出。
苏白风一凛,避开先头之锐气,身形斜里一移,横跨三步,血岭青狼一掌落空,翻掌借势便发出第二掌,那收发之间娴熟自如,也惟有像他这等高手,方能轻易办得到。
苏白风心中寒意直冒,当日强如俞一棋之辈他都能应付过来,而目下这血岭青狼一身功力虽然未必在俞一棋之上,但和他敌对作殊死斗,却是不住感到惊惶骇然之意!似此,心理,他一时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对方掌力瞬即逼体而至,苏白风更不怠慢,身上一旋一,一口气换了五个方位,血岭青狼掌势所向,也随之连颤五次,一直不离苏白风胸前要害。
苏白风心知自己若再一味闪避下去,免不了会露出破绽,那么下面的一招就好受了,处在这当口,已没有赆疑选择的余地,他一咬牙根,双掌当胸并排推了出去——
血岭青狼嚎叫不停,倏地改推为抓,五指虚空一弹,一道尖啸之声扬起,周遭的气流像在一时下被撕裂了!
苏白风大吃一惊,他一掌未及改势,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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