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冲着孟小月略一抱拳道:“有僭!”一面脱下了身上的缎质长帔,就在一张长凳上坐了下来。
孟小月惊悸未去,更不知对方的来意,事实上他父女在这府里又是一个什么身份?
压根儿是一概不知,深夜猝访,又是为何?
基本上,他既感完全陌生,干脆什么也不多说,只是奇怪地向对方父女默默看着。
“我姓裘,裘大可!”
来人自报姓名,指着三姑娘说:“这是小女贵芝,在家行三,这里的人都叫她是三姑娘,你们既已见过,也用不着我再多说了!”
灯光摇曳,照见着裘大可那一身讲究的衣着穿戴,大约是五十三四的年岁,白卡卡的一张瘦脸,却是眉清目秀,留着黑黑的一撮山羊胡须,颇似有几分儒者的书卷气息。
孟小月略略地向他点了一下头,仍然不欲多说。
倒是三姑娘忍不住了,“噗哧!”一笑道:“看把你吓的,其实到了这里,你大可放心,在这里谁也不会再难为你了!”
裘大可一双眸子,自进屋之始,即不曾离开对方少年,聆听之下,微哂道:“不是一般寻常人物,看来身子强壮,还挺得住。”
略略一顿的,又道:“不过久吊伤骨,却不是两三天即能复元,这就让我瞧瞧吧!”
三姑娘“嗳!”地答应了一声,转身把插在门栓上的灯笼拿起来,即向孟小月道:
“我爹是专为你身上的伤来的!”
孟小月这才明白了。
却是他生性倔强,不愿轻易受惠于人,聆听之下,呆了一呆,摇头道:“一点小伤……
不要紧,不要紧!”
裘大可道:“是么?”一面站起微微哂道:“看来你或许还不自知,自己抬抬手,就知道了!”
孟小月一笑说:“这个不难——”即行抬动右手,向上举起。却是才举起一半,便自眉头微微一皱又松了下来。
裘大可笑道:“怎么样,我说的不错吧!”
话声微动,已移身近前,一双白皙瘦手,就势而出,落在了孟小月双肩之上。
孟小月微微一顿,想要闪躲已是不及。
裘大可湛湛的目光,近看着他,冷冷地道:“年轻人倔强好胜不是坏事,太倔强就不好了,你自己也许还不知道伤得有多重,我指出来给你看看就明白了!”
话声一停,四根手指已分别拿向孟小月肩胛骨,只不过轻轻一触,孟小月已吃受不住,痛得全身打颤道:“啊!……”
“这就是了!”
裘大可两只手猝然抬起,分别落向他身上各处骨骼关节,只不过轻轻一点,孟小月宛若着了一顿拳脚,只疼得全身颤抖,几欲倒了下来。
“如何,你可相信了?”
后退一步裘大可袖着双手,频频点头道:“看来你骨伤远比我想象的还要重了许多,若不及早医治,以后必为大患,可就麻烦了!”
孟小月此刻只疼得眼泪也淌了出来,经他这番指验,乃知伤势是真,只是双方素昧平生,又将何以寄望?
“裘先生……你……”
“你就不必多虑了,人生在外,少不得朋友互相接济帮助,明知有病,故意不去医治,这就不对了!”
说到这里,裘大可挽起了袖子一笑说:“来吧!先到床上躺一躺,让我看看,保你手到病除!”
孟小月原不欲接受,看看对方父女又果似一番好意,尤其是裘大可此人,给他的印象极深,直觉的已有所认定,此种人物不宜怠慢,再要拒绝,可就有些不识进退,诚然不知好歹了。
三姑娘一笑行走床边,高提着手里的莲灯道:“还愣个什么劲儿,快请吧!”
孟小月看向裘大可,抱拳道:“这么说在下承情就是!”
裘大可“哼”了一声,略略点头道:“这就对了!”
二人起身走向床边,孟小月坐下来,正不知是否要宽衣解带。却是当着三姑娘,多有不便。
裘大可嘿嘿一笑道:“看来你究竟涉世不深,脸皮还嫩得很……用不着脱衣服,只躺下就好!”
孟小月才知道自己心思,对方一望即知,这个裘大可端的是心思敏锐,不可不防!
他虽属涉世不浮,到底是家遭横祸,年来沦落飘零里,有了历练。
所谓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裘氏父女应不是貌和心诈的小人,却是初初一见,也不应便全不设防,掉以轻心。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这一方面的现实、险诈,他已有深刻的体验。
孟小月微微躺下了身子,但一只腿圈,一只肘藏。
也只有深习武功的人,才能看透,自然,这也是孟小月对裘大可初初一见之下所给予的高估,否则,以他身手,也就大可不必如此。
裘大可微微一笑,装做不知。
他接着说:“你的身子很不错,但人身骨肉究非铁石,尤其是各处骨节,全赖筋络相接,辅以经穴气血,最是重要,伤害不得……是以,我家姑娘回来一说,你已长吊竟日,我便知你伤势堪忧了!”
说话的当儿,裘大可双手合拢,慢慢合搓,动作温文舒徐,却不急于出手。
“你的伤势,病在内寒,筋骨松弛,寒气乘隙而入,若不驱出,随着合拢的关节,将永不得出,较之一般所谓的风湿更要厉害十分!”
话声未顿,左手二指,已点在对方左面肩胛处。正是切中要害。
孟小月疼得哼了一声,却是随着裘大可指尖的移开,右手掌心已接贴过去。
顿时,孟小月就觉着触处奇酸砭于骨,随着对方的掌势轻起,即似有一股冷气自骨缝间抽出,先时酸疼之处,立刻大为轻松。
说时迟,那时快。
裘大可便是这样运用双手,左手指点,右手掌抚,交相运施,疾如骤雨狂风。
霎时间,已拍遍孟小月正面全身。
立时,孟小月全身大感松快,对于裘大可的妙手着春大为激赏诧异。
一轮指掌,急如骤雨。
孟小月只觉着全身极其松快,自然舒展四肢,听其摆布。
正面之后,继而背部,随着孟小月的翻转,又是一遍拍打施展,全身上下,百骸尽舒。
蓦地,裘大可停住了手,后退一步道:“好了……”长长吁了口气,就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只是这么会儿的工夫,他脸上已见了汗珠,可见费力之剧。
孟小月极似疲惫地坐起来含笑抱拳道:“先生真神人也……”
一言以蔽之,他的伤疼已不复存在,对于裘氏父女的衷心感激,也就不言而知。
裘大可会心一笑说:“你此刻骨间寒气已完全驱出,但全身松弛,气机不接,中气极虚,还不宜多说,且好好睡上一觉,两三天以后,即渐可复原,那时候,我再来看你,你好好休息吧!”
说完站起来向着三姑娘略一颔首道:“咱们走吧!”
三姑娘应了一声,笑着向孟小月看了一眼道:“我明天再来看你,睡吧!”
孟小月道了声:“这就不敢!”
翻身下榻的当儿,才自觉出身上各处骨节,仿佛虚脱,竟自不听使唤,“啊!”了一声,忍不住缓缓倒了下来。
裘大可呵呵一笑:“如何!我可曾骗你?”
三姑娘一笑上前,嗲声道:“你呀,就别逞能了,好好歇着吧,明天早上要是不行,也别忙着起来,三姨娘那边,我自会为你关照,多歇个一天半天再去见她也是不迟——”
孟小月凄迷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姑娘的脸,虽然仍有迷惑,原则上对她的好意已不再拒绝,只是略略地点了一下头,什么话也不多说。
三姑娘落落大方地为他脱下鞋子,盖好棉被,一切料理妥当,才自向裘大可说:
“爹,咱们走吧!”
转身离开的当儿,却没有忘记熄灭了灯。
不容他多思细想,很快的孟小月便睡着了。
他睡了一个最香甜的觉。
自从家遭横祸,乔身为奴发配流离以来,孟小月吃尽了人间至苦,尤其是过去年来的辗转颠沛,几乎无日不在死亡威胁的阴影笼罩之下,那些鞭挞、饥饿、刑罚的日子,连眼泪都久已冰封,不再轻流,说到睡觉——一个心无挂虑的真正睡眠,竟然都已是难望的侈想。
而今夜,他竟然能似脱开这些桎梏,享受了久已渴望的一次酣睡。直至日上三竿,他才由沉睡中渐渐苏醒。
阳光透过薄薄的纸窗,草舍里交织着醒目而活泼的光彩气氛。
两只八哥鸟正在枝头扑飞嬉戏,纸窗上一次又一次叠映着它们的影子。
孟小月睁大了眼睛想了又想,才似明白了一切。
昨夜的疲惫,全身酸楚,在一夜酣梦之后,已似完全恢复,即使身上的鞭伤,也似不复疼痛。
推开窗户,好一片晴抚艳雪,敢情是环湖以侧的几株老梅绽开了,映着湖冰、白雪,更多姿彩。
孟小月长长地吸了口气,待将回身的一霎,却自窗前屋帘下站起个头梳丫角、十二三岁的童儿,望着他嘻嘻一笑,转身就跑。
“喂!”孟小月怔了一下,唤之不及,眼看着对方小童顺着湖边一溜烟也似地跑没了影儿。
这里虽是王爷宠妾三姨娘的住所,却因为王爷时有驾临,也就得天独厚,各样建筑,即使一花一石,也由专人负责设计,想来较诸皇宫内院也是不差。
望着一片冰魄雪光,孟小月不禁发起愣来。
命运的捉弄,诚然匪夷所思,昨天以前,还是奴隶市场的一名听令摆布的囚奴,一夕之间,却有了如此巨大的变迁。
对于眼前他这个花把式的身份,就其必要性来说,正是切合实际,而王府这一块大招牌,用以掩护自己这个特殊分子的身份,应是再恰当不过。这一切设非是上天的安排,焉是人力所能求得?
他可也不是一个十分甘心听凭命运安排的人,可是就现阶段自己所面临的险境来说,再没有一份像眼前这样的宁静生活,对自己更迫切了。
找着了盆,就着水缸里的清水洗漱一净,穿上王府里配发的新制棉衣,自己瞧瞧,不觉哑然失笑,一时间心里还真有些难以持平。
刚打算到花园里瞧瞧,三姑娘却打那边回来了。
身后跟着个小厮,提着个饭盒。
见面一笑,三姑娘喜悦的眼神,直在他身上转。
“哟!穿上新衣裳啦?”
“姑娘来了!”孟小月抱拳一揖说:“昨天夜里,承贤父女好心医治,今天已大好了!”
三姑娘微微一笑,睁着双大眼睛道:“我爹说得不错,看你这副神态,可真不像是个干粗活儿的人,连说话也是文绉绉的……怎么,这会儿还吐唾沫啐我不了!?”
孟小月一笑说,“姑娘取笑。”
三姑娘迈身进来,回身招呼小童道:“你进来!”
孟小月才自认出,正是方才跑了的那个童儿。
三姑娘说:“你头一天来,这里还不熟,一切等见过了三姨娘再说,肚子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吧!”
那童儿不待吩咐,便把提来的饭盒揭开来,摊在桌上,居然四菜一汤,面饭俱全。
“这……?”
“你觉着新鲜?”三姑娘一笑:“今天你刚来,就算是我给你接风吧!”
孟小月看着她呐呐道:“这就不敢……”
“别客气吧!”三姑娘说:“本来我爹要来的,正好王爷有事,找他商量去了,就由我来陪吧,请坐呀!”
看看桌上的菜,做的倒是还真精致!
孟小月点点头,也就不再客套。
三姑娘一面为他布菜,说:“是我自己做的。”拣了条鱼放在他面前:“尝尝这个,藕糟小鱼,今天才开的罐子,可比王府里的师傅也不差呢!”
自不幸落难,充身奴市,年来辗转流离,何曾这般吃喝?孟小月内心之一番感触,不可言喻。难得三姑娘殷勤关照,善解人意,只顾他眼前吃喝绝口不提他伤心之事。
倒是孟小月忍不住问说:“姑娘在这里是……还有令尊……”
三姑娘放下筷子,一笑说:“你看呢”
孟小月摇摇头,实是不知。
三姑娘“唉”了一声,淡淡一笑道:“说来我们也相差不多……我爹与这里的王爷早年定交……承他不弃刻意留住,勉强算是他府里的一个清客,管些田地租约……一住两年,日子倒也清闲……”
“原来如此!”孟小月抱拳说:“原来是位饱学之士了,既蒙这里主人器重,当非寻常,失礼失礼!”
三姑娘一笑说:“你又来了……好吧,难得你今天空闲,我就把这里情形给你说说清楚,以后你办起事来也有个准儿!”
二人俱已吃饱,三姑娘吩咐随来的小童,把碗筷收拾干净,孟小月不敢坐视,也帮着一起整理,一面问:“这位哥儿叫什么名字?”
小童笑说:“我叫花宝,是我们姑娘的小跟班儿!”
三姑娘笑说:“贫嘴,还不快回家去,又想偷听说话,以后好到处学舌,是不是?”
花宝涎脸笑说:“我哪里敢?”提着食盒子一溜烟似地跑了。
二人落座之后,三姑娘各处看了一眼,笑说:“以前的花匠老冯年老走了,没留下什么东西,连个茶壶都没有,你先忍着点儿,三姨娘人最好,有她关照就错不了!”
孟小月说:“这已经太好了……”
三姑娘注视着他,忽然面现神秘地道:“孟小月,你真的姓孟?我是说,孟小月是你的真名字?”
这忽然的一问,不禁使得孟小月为之微微一愣。
“姑娘为什么这么问?”他不自在地笑了一笑:“有什么不对么?”
“那倒没有……我只是奇怪罢了!”
三姑娘接着含笑道:“其实你刚一来,我就听说了,所以才讨了个差事,故意到钱管事那里走走,听说你在未来以前,就惹是生非,吃了很多苦头这又何必?”
孟小月点点头:“姑娘说的是,只是生来性情就是这样,一时想改也不容易!”
三姑娘看着他点了一下头,怪神秘的样子。
“你这个人哪?一定是大有来头……反正你不说我也不问就是了,日子一长也就知道了!”
孟小月“哼”了一声:“你多疑了!”
三姑娘这才出了口长气道:“好吧,我就把这里的情形先给你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