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有些朦胧,项真咬着下唇发怔:他记得当君心怡啜位着告诉他这件事,简直像一个惊天霹雳震在他的头上,他整个傻了,他家与君家原是世交,两家的大人更有金兰之好,平时,他没有事就往君家跑,他喜欢他这位美丽而娴静的姐姐,喜欢她那挑不出一点瑕疵的如花般的面庞,喜欢她那高雅的气质,那安详的笑容,那任何一个小举止都充满了柔婉的仪态,但是,他却没有想到“爱”,他更没有预料到这位较他年长四岁的姐姐竟已这么深刻的爱上了他!
那个时候,项真叹息一声,自己还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而已,但是,自己不是一直以为自己懂得很多吗?真的懂得很多吗?不,往往,只是喜欢做些梦罢了,而那些梦,又是多么荒谬啊!
一个怯怯的声音传进他的耳中,这声音好柔啊,“真,你在想什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君心怡已站在他的身边。清丽的脸儿浮着一抹苍白,眼圈儿红红的,像是刚才哭过,她的手上捧着一方黑漆描金茶盘,一个小巧精细的白瓷绘竹茶杯,杯子里热气袅袅,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在扩散,好一幅素手献茗图。
项真站起来双手接过,轻轻的道:“姐,你坐。”
君心怡迷惑的看了他一眼,慢慢坐下,项真啜了一口茶,赞道:“真香。”
“是吗,这仍是你上次带回来的‘雨前’……”
项真看着她,缓缓地道:“这种茶,我在外面也常喝,但是,却总觉得和在家里喝起来不一样,缺少一种淳厚与亲切的味道,于是,我在想了很久以后恍然明白了是什么原因……”
君心怕睁着那双美丽的眼睛,问道:“什么原因?”
项真轻轻一笑,道:“原来是烹茶的人不同啊。”
君心怕的俏脸一红,羞涩的道:“你好坏,弟,和你小时候一样调皮……”
项真忽然怔怔的凝注着她,看得那么率直,那么坦然,那么无邪而又含蕴着一股令人颤栗的炙热,虽然,项真已竭力使那股热力隐藏在自己努力建起的蕃篱之内。
微微有些抖索,君心怕却毫不畏缩的迎视着他,她的嘴唇难以抑止的痉挛着,她有一肚子的幽怨、满腔的愁悒,她一直希望,热切而近乎疯狂的希望,项真能给她亏点什么,哪怕只要一笑,她也就终生满足了,这种相对的无言凝视,以往,也有过很多次,但是,彼此间纵然深彻的明白对方心灵深处的心意,但却似有一道无形的墙阻在中间,他们都没有冲得过去,这,他们知道,除了负气之外,还有很多很多别的原因。
又像往常一样,项真慢慢将目光垂下,沉重的叹了一口气,于是,君心情知道这一次是又没有结果了,她,她自己再怎么说总是个女人,她实在不敢扯下自尊来先向项真倾诉,她所祈求的,只是项真肯给她一个可以表露的机会,仅仅是一个机会就行了!她有些恨,她晓得即使她不表露什么,项真也一定会知道的,但是,他为什么老是这么沉默,为什么老是如此在亲切中带着淡疏呢?
项真将头靠在椅背上,悠然的,淡散的道:“姐,还记得你家后院里的那栋大桂树么?”
君心怕暗中拭去眼角的泪痕,轻轻颔首,这个动作,项真虽然仰着头,却也像体会到了,他平静的道:“现在,也正该是桂子飘香的时候了,我好喜欢那种清雅而沁心的花香,闻着,闭上眼,就似躺在软绵绵的云絮中被一只只桂花的小精灵摩挲着一般,真舒服,有一次,成家哥哥硬逼着我们俩人扮娶媳妇的游戏……”
君心伯凄恻的一笑,幽幽地道:“那时,我答应了,你却没有胆量,就像过了好多年后我被迫着出嫁,你仍然没有胆量出来找我一样!……”
项真心弦为之一紧,急忙轻咳了一声,掩饰的道:“那时我还是小孩,真的,我不晓得你心里不愿意……”
一双秋水也似的眸子隐含着朦胧的泪光,君心怕垂下颈项,语声悄细得像一根飘浮在雾中的游丝:“以后你知道,却太迟了……”
项真又觉得一颤,他端起杯子,大大的啜了一口茶;他明白自己心里所蕴含的情感,但这情感,真的已经太迟了吗?
“姐……”他舐舐嘴唇,低沉的道:“你去歇着吧,我,在这里静一会。”
君心抬望着他,很久很久,叹息了一声,似将一段无形的愁郁抛在空中,悄然转身行向里面。
这儿是郊野,没有更鼓报时,可是,从直觉及经验上判测。项真知道已经是四更天的时分了,不会有多久,东方就要亮了。
他轻轻站了起来,那位身受重创的大汉,此时忽然在椅子上转侧了一下,嘴里发出一声似有似无的呻吟,项真注视着他,缓缓地,这人的眼皮已在翁动,于是,项真脑子里记起这叫晏立的汉子在白天怒瞪着的那一双牛一样的大眼。
晏立的眼帘活像沉重得有千万斤,他努力撑开眼皮,一个淡淡散散的声音已飘进耳中:“醒了?”
用力点点头,眸子里映入的,则是一张俊秀明朗得逼人的面庞,这张面孔,似乎曾经见过,但,却宛如隔着现在大遥远了……
项真站到他面前,朝他脸上看了看,笑笑道:“眼球上的红丝与晕翳已经退得差不多了,朋友,那真是一顿好打。”
浑身一激灵,晏立猛的记起了这是怎么回事,也想起了自己现在的处境,他挣扎着要下来,口里激动的叫:“恩公,恩公,且容我晏立一拜……”
项真用手按住他,安详的道:“你有心谢我,我专程接奉,却用不着注重形式。”
晏立喘了口气,感激涕零的道:“恩公、若非恩公赐援,晏立这条命早就成灰了,恩公……”
项真入鬓的双眉微皱,低沉的道:“我叫项真。”
“项真”这两个字,就似两条毒蛇猛一下钻进晏立的心中,骇得他一哆嗦,舌头打着结儿道:“项……项真,……黄……黄……龙?”
轻喟了一声,项真道:“你似乎有些紧张?朋友,姓项的双手沾血,却也分得出个善恶。”
晏立满腮大胡子掩不住脸上的飞红,他慌忙道:“不,恩公,你老别误会……只是,只是你老的名气太大了……”
“名气大?”项真冷冷的一道:“仅是在几次该死的时候又活着罢了,朋友,凡是人,都不愿死的,对不?”
晏立愣了一下,又急急点头,项真用食指在鼻梁上揉揉,道:“为什么双义帮如此对待你,嗯?”
错愕了一会,晏立低下头去,这么大的汉子,竟然滴下了两点泪,项真微微仰起面孔,平静的道:“听说,你与你们帮主的妾姬有染?”
晏立忽然抬起头来,面孔有些扭曲,他失态的叫:“有染?他强占了我未迸门的妻子,毁灭了我终身的幸福;我每天还得在他的淫笑邪威里苟存,还得在我未婚妻室的凄冷目光里装成一条好汉,天哪,那强挤出来的笑,那婢颜奴膝的脸,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原是我的一切拱手让给了别人,我能做的,只有缄默,只有吞声,只有自认是一个窝囊废,她已成为帮主的如夫人,帮主的妾姬了啊……”
说着说着,这位外表看去轩昂不凡的大汉已失声痛哭起来,项真拉过一张斑竹椅坐下,用手托着下颔,让对面的人尽情哭个够,当然,项真深切的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滋味,他虽未经历,却能体会,往往,世上有很多事,并非要件件历尽才能参透的,只要你有灵性,你便会知道其中三昧。
良久。
晏立的哭声低沉下去,他显然有些疲累了,在一场心里的积郁散发之后。
项真默默送过一张浮黄色的丝绢,晏立一面擦泪,边红着眼羞惭的道:“恩公,晏立实在不克自持,失态之处,尚乞恩公恕我……”
项真笑了笑,道:“不怪你,自古多情最磨人。”
晏立又低下头,使劲用丝绢擦着眼,项真又道:“朋友,你们那位帮主,一共有多少房妾侍?”
晏立脱口道:“七房。”
项真又笑了一下,道:“方才,你所说的可句句属实?”
那双牛眼又瞪大了,晏立指天盟誓的道:“恩公,恩公连晏立一命都能救得,晏立如何再能诳言以欺恩公?若有一字不确,恩公,晏立用命顶上!”
项真微微点头,道:“那么,你的未婚妻已属败柳,你还愿意娶她不愿?哦,我是说,假如她可以再跟着你的话。”
晏立睁着眼呆了片刻,忽然叫道:“纵使她沦为妓娼,纵使她变为无盐,恩公,我也永不弃她!”
项真蓦地感到一阵晕眩,对方这几句话,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烙在他的心上,这么深刻,这么炙热,又这么血淋淋的啊!
他深深的凝视着这外表看去十分粗豪的汉子,缓缓地,他问:“为什么?”
晏立咽了口唾液,有些困窘的,但却毫不犹豫的道:“假如你全心全意的去爱,那么,别的,就不值一顾了。”
项真怔忡了一会,低低地道:“好,朋友,我助你夺回你的未婚妻室!”
晏立兴奋得全身发抖,他张口结舌了好一会,道:“真的?但……但,恩公,那要冒着与双义帮全帮结仇的风险
项真豁然笑了,道:“怎么!我黄龙项真还担待不了双义帮的那些好汉?你以为?”
晏立赶忙摇头,惶恐的道:“不,恩公,不,小的只是认为……认为为了小的一人而如此大动干戈,实在不值……”
项真吁了口气,淡淡的道:“我如认为值得,朋友,那就是值得了。”
有一股浩瀚而澎湃的情感充实在晏立胸膛里,他有千万句话要说,有无限的心意要倾诉,但是,太多了,太浓了,在这瞬息间,他除了再度热泪盈眶,任什么也表达不出来。
桌上的银灯摇晃着,荧荧的光辉显得有些森凉,将两条影子长长的映在壁上,拖在地下,他们没有再说什么,让一片寂静笼罩,但在寂静里,却有着只能意会的了解与诚挚。
轻轻淡淡地——
项真眨眨眼,道:“朋友,如果困倦了,就委屈你在椅子上歇一会,我先出去看看动静。”
晏立吃惊的望着项真,道:“动静?恩公,有什么不妥么?四周是这么安宁……”
站了起来,项真摇摇头,道:“并不安宁,有衣衫擦过枝尖梢叶的声息,那是有人在飞跃的征候,而且,不止一个。”
心腔急剧跳动了起来,晏立紧张的道:“会不会,会不会是帮里的人追来了?”
项真略一沉思,道:“可能,但不尽然。”
艰辛的,晏立嘬起嘴唇,要吹熄桌上的灯,项真阻止道:“让灯亮着,朋友,我喜欢那荧荧的光芒。”
晏立有些奇怪的回首望向项真,他猜不透这位武林中提起来非得带上赞叹的好汉,为什么会有这种违背江湖常规的做法;但是,就这一刹——自他闻声回头的那一刹,室中已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影子了。
没有自门扉中出去,没有从半掩的窗口中出去,项真只是飞到了屋里的横梁上,横梁的上方,有一块可以掀开的活动竹盖,他就是从那儿出去的,这些连串的动作,也只是晏立方才回首的片刻。
拂晓前,空气更是寒冷得刺骨,吸在口鼻里,像一把一把的冰碴子,冻得连心口都痛,项真一出屋,已紧紧贴在屋脊上不动。
周遭一片沉寂,风吹着白杨在哗啦哗啦的响,黑暗得很,难得看清点什么,快天亮了不是,人,在这段时光也原该睡得正酣。
有一个淡淡的影子晃了一下,然后快捷得像一头狸猫般窜匿到竹桥下面,跟着又有两条影子一闪,分别隐向竹屋的两边,屋内的灯仍然亮着,那灯光,有一股子出奇的平静的安详气氛。
来了三个人之外的另一位了,他并不缩闪,大摇大摆的从林子外行来,又大摇大摆的走到竹桥上面,站定了,又有一条身影,那么斯斯文文的跟着行了上来。
那位神态据做的人物,回身向这位斯文的朋友竟然十分恭谨的施了一礼,那位斯文的人,隐隐约约可以看出是一位二十来岁的,浑身上下一片宝蓝色紧身衣的翩翩佳公子!
那青年人轻轻向他面前的同伴点点头,于是,这方才大摇大摆的角色已朝这边走来,他是个大块头,怕不有半头牛的重量,走到桥边,已扯开那混浊的嗓子吼了起来:“小磨岭的旧帐该结算一下了,姓项的,申老四找得你好苦!”
这人的话声又沉又浊,听在耳朵里像一把沙子掖在胸口,不上不下的好难受,他吼完了,两手斜插在裤腰上,那肚皮,足能装下三条肥猪。
伏在屋脊上,项真的眉宇又微微一皱,他无声的叹了口气,无声的自顶上飘落,有如一个幽灵浮在空气中,浮到了那肥大汉子面前。
项真的身形甫一出现,就像带着一片血腥蒙了上来,大块头目光一瞟着,跋扈的气焰似一下子被冷风吹散了大半,他不由自主的一缩脑袋,噎噎噎往后退了三步,踩得竹桥都摇摇晃晃的有点撑不住了。
优雅的一抛浅黄色长衫的袖子,项真唇角噙着一抹怪异的微笑,以他惯常的那种淡淡闲闲的口气道:“申四爷,真个山不转路转,咱们哥俩又碰面了。”
申老爷的一张肥脸原来是褚红色的,这时光却有些儿苍白,两颊重挂的肥肉也扯紧了起来。他瞪着那双如豆的乌龟眼,袒敞的小纺夹绸短衫迅速掖好;卖着狠道:“姓项的,你他妈狂也狂足了,乖也耍够了,我申老四在小磨岭与‘大玄派’的苟子雄斗单,跟你他妈的半点纠葛沾不上,你却横插一手,不但废了姓申的两个把弟,更叫我申老四在小磨岭站不住脚,这笔熊帐,姓项的,你琢磨着算吧!”
项真似在回忆,他仰着头,半晌,淡淡的道:“大玄派苟子雄与在下有旧,他的师父在昔年曾与在下并肩同敌过藏边的十六名红衣大喇嘛,所以,在下眼见四爷你以三打一,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就小小的帮他扯了点风。”
申老四气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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