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若险些要被这话噎死——自己明明是未出阁的发式,这等粗人混不识得——瞪着周憬道:“要不要脸,乱占人便宜。”
周憬眼睛一闪,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个瞎子,没理暴怒的柳若,对车夫说:“您搞错了,她不是我夫人。”
车夫侧了身子对着周憬,压低声音:“还没成婚吧,大姑娘脸嫩,心里一定喜欢得紧。”
周憬呵呵一笑,没再解释。以柳若的耳力,自然听了个一清二楚,想发作,却不好意思重复这话,憋了半晌的怒气,才想起来喝问周憬:“去什么南乡镇上?”
“有人递了帖子要我去做个见证,庄帮主之约尚早,先顺路去南乡吧,也不远。”周憬脸上还是带着淡淡的笑容,指向窗外,“日头真好,三月里花红柳绿的,若没个好心情,岂不辜负了这景致。”
“什么花红柳绿的,我没看见!”柳若没好气地顶了一句,“你也看不见!”
说了这话柳若就后悔,小心翼翼看周憬的脸色,却没发现有什么变化。
“是啊。”周憬显得愈发和气,“你别多心,没关系的,我本来就看不见嘛,但我可以听见啊,什么颜色都听得出来,你觉得你看得真切,我却觉得听来得才真,眼睛会骗人,耳朵不会。”
周憬一双眼睛对着柳若,眼中神采流动,似有深意。这哪里是瞎子会有的眼神!
“你看着我干吗!”柳若下意识地说了出来,随即羞愧得要死:一个瞎子,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看”着自己的。
“震位,折柳。”
柳若一愣神,那双眼睛还在“看”着自己:“别问,拔剑。”
柳若想起自己的职责,连忙拔剑朝震位方向递出,剑身横向而去又竖转而下,正是一式折柳。“噼啪”一声响,柳若手中长剑翻滚之时,已是绞落一支羽箭。“夺”的一声,却另有一支箭钉在了车篷上。柳若这才听到左侧树林里的动静,就要追下去,周憬却伸手挡住她,轻轻摇头。
不愧是默者!柳若心中很是佩服:自己出剑刚好撞上羽箭,周憬怕是连自己那一愣神都已经算计到了,但为何不管另一支箭?难道他料到那支箭会被车篷挡住?嘴上却还是不饶,冷了脸道:“你怎会我家剑法?”
周憬拍了拍车夫颤抖的肩膀:“没事的,许是猎鸟的失了准头。”然后才对柳若说,“弱柳剑法六十四式,你大伯父演给我师父听过。”
柳若暗骂自己被这瞎子气迷了心窍,越来越笨了,呆了呆,低声问道:“默门结了仇家?”
周憬又是摇头,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半晌方道:“那支箭是冲着马儿去的。”
二
柳若两手绞在一块儿,手指头绞得死白。周憬正在连声叫好,全不知柳若这会儿只想掐死他。
就是个江湖卖解的场子,一群人围了个圈儿,看着两个大汉左右上下腾挪,斗得正热闹。柳若本以为能邀动默者的,好歹也该是江湖上有个字号的,待到了南乡见了比斗的两人,心下才透亮:芝麻般大小门派出来的,就是两个卖艺的把式而已,手脚起落却全是花架势。柳若不明白周憬为什么“看”得这么起劲,还与身旁的庄稼汉交头接耳,没半点默者该有的风范。
挤进人堆里,汗臭味儿汹汹然涌来,柳若一手拿绣帕掩了鼻子,一手拿剑柄捅了捅周憬:“还听不出胜败?在这里耗了半天了。”
“总能赶到并州去,误不了事。”周憬笑吟吟地说着,双手还兀自鼓掌。
“在这种事上消磨工夫,成心的吧?”
“成心的?”周憬转过脸,两只发亮的眼眸对着了柳若,“你着急赶路?也罢。”
明知自己对着个瞎子,柳若在周憬灼灼的目光下,莫名竟有些心慌。周憬忽然两手用力,打了几下拍子,喊道:“好了,李大壮败了,王老三胜。”
场中两人听见这话,都停住了,一个憨壮的汉子跳到周憬跟前,拱了拱手:“谢过周先生给小的见证,也让乡亲们知道,这南乡集上四海武馆才是头一号的。”
周憬谦谦还了礼,看得柳若皱眉头。“二位相差并不甚远,斗到最后,王老弟纵然要卧床几日,李兄怕也要大伤元气,习武原图个强身健体,实在不必如此意气非要分个高下。”
听了这话,那叫李大壮的汉子脸上有些讪讪的:“受教了。”那王老三在一旁兴高采烈,连声称谢,从怀中摸出个小银饼子递到周憬手里:“有劳周先生,不成敬意。”王老三手上满是热汗灰土,弄得那块银饼子腌臜不堪,柳若又是皱眉,周憬却坦然接下,也不擦拭,就放入褡裢。
一时众人散去,周憬抬头向天,柳若正猜测他在干什么,却听周憬说道:“天色不早了。”
瞎子也能看天色,柳若忍不住笑了笑,招招手,一辆马车远远驶了过来,却是柳若刚雇的。那马车来势甚急,奔到二人跟前,只听脆生生的一记响鞭,马儿忽律律甩个响鼻便急停下来。“好驭术!好马!”周憬道,“雇这样的马车花费几何?”
“直到并州,五两银子。”车夫道。
周憬摸摸褡裢,低头略作思索,方道:“不贵。”柳若嗤之以鼻:“穷酸样儿,车马费我已经付过了。”
“哦?那却之不恭了,多谢柳姑娘。”周憬径直上了车,柳若跟着上去。车夫是个二十来岁的精壮汉子,欠起身子行了个礼,周憬朝柳若笑道:“这位小兄弟倒是客气。”
“大车行的伙计,自是懂礼数的。”柳若又不禁惊讶,“你连年纪也听得出来?”
“不同年纪的人呼吸声便不同,血脉跳动声也不同,要不要我给你细细讲讲?”周憬笑得有些促狭。细细讲讲?柳若心里一紧,也不管周憬能不能看见,连连摆手道:“不要!我随便问的,不劳你多费唇舌了。”
马车疾驰而去,周憬又赞道:“好车,跑得快,又稳当,不觉颠簸。”说着从褡裢里摸出一块小银饼子,用手巾擦了擦,放在嘴里,咬了一下。
柳若不由奇道:“又作什么怪?”
“刚才王老三给的银饼子,验验成色。”
江南柳家虽是武林世家,但行商天下富甲一方,柳若平时虽花费无度,平生最厌恶的却就是贪财之人,看周憬如此,脸上不由满是鄙夷之色:“默门誉满江湖,不想门中竟有你这样的财迷,贵门主知道,怕是要羞死。”
听柳若说得难听,周憬却还是没一丝尴尬的神色,呵呵笑道:“挣钱不易,还是小心为好。”
“你给那些江湖大豪做见证,这默者的招牌怕是能骗不少谢礼吧?”见周憬犹自在咬银饼子验成色,已不知咬了多少下,柳若恨不得一脚把他踹到车下去。
“默门收费自有定例,多余的,我当然不要,再说赏钱和自己挣来的,不是一个滋味儿。”
“贪财就是贪财,何必惺惺作态。没白搭了你咬半天银子,连滋味儿都品出来了。”柳若眼珠子一转,收了讥嘲的口气,说道,“你咬错了,这块银饼子不是王老三给你的,那块比这个小一点。”
周憬一呆:“是吗?那我再找找。”周憬从褡裢里又摸出一块银饼子咬了起来,待他咬过,柳若又道:“哎,错了,也不是这一块。”如是再三,周憬几乎已将褡裢里的银饼子咬了个遍,柳若越来越想笑,却不敢出声,苦苦挨着,手搂着肚子揉了又揉。
周憬终于不咬银子了,收好褡裢,道:“别忍着了,忍久了小心岔了气。笑笑好,比你板着脸时要可人意些。”
柳若偷瞧周憬一言,见他脸上还是挂着淡淡的笑没有异样,便咯咯一阵大笑,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却听周憬忽地说道:“这车夫不像是大车行出来的。”
“怎么不是。”柳若笑着反诘道,“你进过几个大车行!”
“我没进过大车行。”周憬摇头道,“但大车行的伙计总不会连路都走错吧。”
“路走错了?”柳若止了笑,“你怎么知道走错了?”
“我们该向西才是,可这车子却一路向南。”
“没有……吧,”柳若忽然变得有些期期艾艾,“我……觉得……没错。”
“你不常出门,有时分不清方向也是常事,”周憬将身子探出车厢,喊道,“停车。”
那车夫看了柳若一眼,柳若点了点头,车夫拉住缰绳,问道:“公子有什么事吗?”
“小兄弟,往并州不是这个方向吧。”“回公子,这正是往并州的路。”
“如若这是往并州去的路,那我不要去这个并州了,我来驾车,自会去我要去的地方。”并不严厉,却斩钉截铁,“你坐车里。”说着周憬坐在车辕上,拿起鞭子,那车夫愣怔了一下,去看柳若,柳若也在发愣,望着周憬:“你能驾得了车?”
周憬笑道:“还行。”一甩鞭子,马蹄杂沓,车子已是掉过头来,二下鞭子响时,马车已经驰动,那车夫又看柳若一眼,柳若嘴唇翕动,似是想说什么,脸上神色变幻,最后无力地闭上了眼睛,摆摆手道:“上来吧。”
车夫欠了半个屁股坐在车厢里,缩手缩脚离了柳若老远,弯了腰才低声说话:“您……”
柳若叹了口气,缓缓道:“算了……什么默者,就是个妖精。”
转眼马车又快回到从南乡出来时的路口,柳若忽听周憬喊道:“坎位,问柳!”
柳若呆了一瞬,才递出剑去,却为时已晚,剑尖只刮了一下呼啸而过的利箭末梢,箭势迅猛,直贯进马头,贯脑而出,马儿悲鸣一声倒了下去,车厢扑地翻倒,柳若和那车夫却都在车厢倒地之前跳了出去,只周憬摔在地上。
柳若忙跑过去把周憬扶起来,周憬拍拍身上的灰尘,脸上的笑容依旧,却是淡到了极点。
“屡屡被人偷袭,也不知是什么来路,没听说默门有仇家啊。”柳若提着剑,恨恨说道。
“不是偷袭。跟上次一样,示警罢了。”
“示警?”
“嗯,大概是要我回默门去,这回不要出门了。”
“那就回去……回去多叫些人手,也好保护你。”
“不回。”周憬断然道,“视线”从柳若脸上扫过去。柳若心里颤了一下,却听周憬叹道:“一匹好马,可惜了。”
三
天色将晚,三人返回镇上,柳若以为就要歇宿在南乡了,却不料周憬之前不紧不慢的,这会儿却着了急,坚持买两匹马赶路,要赶在戌时二刻并州关城门之前进并州城。周憬平素和气冲淡的样子,为人却执拗不已,柳若争不过他,只好没好气地道:“你若能买来马匹,那就随你的意就是了。”
周憬点点头,随即离去,转了一圈,竟恰好遇见一个马贩子,买了两匹马回来,抛给柳若一个缰绳,柳若见那两匹马品相不凡,道:“这儿竟然有卖这么好的马的?”周憬道:“能租到好马车,自然能买到好马,你说呢?”柳若又是一呆,回过神来周憬已踩镫上马。
柳若见周憬也不管她,独自打马而去,不由气结,无奈之下,只得跟上。两人一路疾驰,柳若心里虽是已做了见惯不惊的打算,却还是忍不住一阵惊叹:没想到周憬的骑术这么好,若非周憬自己说,谁能看出这是个瞎子来?
周憬买来的马儿甚是神骏,不到戌时,并州的灯火已是隐约在望。柳若始终咬着牙催马,却还是落在周憬后面,马儿越跑越快,柳若的牙也咬得愈发地紧。
周憬似乎已能听到并州城里人声喧哗的声音,嘴角的笑意又浓了些,却听见身后马儿凄厉长嘶,紧接着“啊呀”、“扑通”两声,似是柳若从马上坠了下来。周憬无奈地摇摇头,勒住缰绳,跳下马来,走过去道:“摔了?不要紧吧。”
柳若果然坐在地上,见周憬还是笑眯眯的,便气不打一处来,冷了脸没理他。
周憬走到马儿旁边,蹲下身去,在马脖子处抚摩了几下,那马儿竟不再悲嘶。周憬沿着马身子摸过去,在马屁股上摸到一支箭,笑了笑,回过头道:“射箭的又来了,这回我竟然没听到,箭术真好,就像贴着马屁股扎进去似的。”
柳若脸色变了变,冷声道:“你便是来幸灾乐祸的吗?”
周憬摇摇头,温言道:“小小的姑娘家,太倔强了不好,摔到哪儿了?”
柳若哼哼连声:“不要你假好心——腿骨怕是折了,走不了路了,你若是真好心,就背我去近处找个农家歇一下。”
周憬在柳若身旁蹲下,探过手去,手抚上柳若的小腿:“真的折了。”
周憬的声音有些异样,脸上一直都有的笑容此刻是全然隐去了,星光下,柳若也看不清那是什么表情,似是有些怜惜。周憬忽地在柳若小腿上揉搓几下,一阵剧痛袭来,柳若大叫起来,正要骂他,周憬已是跑开,到路边折了几根树枝,回转说道:“断骨接好了,没有夹板,先把树枝捆一下吧,不要乱动。”声音极是轻柔,柳若听得一呆,看周憬俯下身去仔细摆弄自己的小腿,虽还是疼痛难耐,心里却悄悄泛出一丝暖意。
可惜这一丝暖意很快就被周憬的固执给冲没了,他还是坚持要进城!柳若恨得牙痒,赖在地上不起来,周憬竟然抛下一句“我进城租了马车再来接你”,就甩手而去。眼见周憬走远,四下黑黢黢的,柳若强忍着,但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柳若正自垂头饮泣,在心里将周憬千刀万剐,却听见那熟悉的温和平淡的声音:“还是我背你一起走吧,貌美如花的,遇见坏人了不好。”
柳若听他夸自己美貌,心里喜滋滋的,嘴上还是硬着:“除了你还有坏人吗,不要管我,我便是死在这里,也强过听你唠叨。”
周憬笑而不应,径直扶起柳若,蹲身背起她来。柳若作样扭了几下,最后还是静静地伏在了周憬的背上,感觉一阵暖暖的体温传来,柳若脸红了红,用没受伤的小腿踢了周憬一下:“驾。”
周憬虽不会武功,身体却还强壮,走得也极是稳当,一路上又是说东说西,喋喋不休,柳若这回竟不大觉得烦,高兴了还搭两句话,只是眼看离并州城越